温良辰很大度地表示,表哥一人回去不大安全,干脆与她们同行回去。
秦元君低头沉默了片刻,温良辰以为他不好意思,忙拉着他袖子,兴奋地笑道:“表哥莫要想多,母亲好客,你愿意过去,她高兴还来不及。”
秦元君转过头,心中犹豫万分,但看着她一脸笑靥,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如同宝石,他心中一动,只挣扎了片刻,便咬牙道:“好。”
温良辰却毫无所觉,欢呼雀跃地收拾东西。
“表弟稍等,我去去就来。”秦元君似是想起什么事,转头便往树林中去了。
待得众人整装待发之时,秦元君气喘吁吁跑回来,脸颊通红,额上满是汗水,可见他跑得速度极快。温良辰视线往下移,见他手上提着个竹编的篮子,篮子上有盖子,却看不见里头的东西。
她心中奇怪,却也不好意思问出口。
温良辰将秦元君领回家中庄子,头个知会了母亲此事,襄城公主听闻后大惊,顾不得斥责温良辰,急忙遣人去寻尸体。
秦元君垂首立于堂下,温良辰依旧是一副做了好事的模样,襄城公主的火气顶在胸口,心中大骂一句女儿你好糊涂,却还得强装笑脸,温和道:“元君今晚便住在姑母处,若有什么不便,大可和姑母提。”
温良辰平素机灵,就是太过于善良,她将秦元君带回来,可不就是实打实的,承认了她也参与此事?
先不说被拖下水,此事今后若是传了出去,她这个姑娘家,脑袋扣上一顶凶悍的帽子,该怎么说亲事?
襄城公主心中怒火中烧,全然忘记自己的名声也温柔不到哪里去。
襄城公主揉了揉眉心,命丫鬟将温良辰送下去换衣裳,只单独留下秦元君问话。
秦元君自是猜到襄城公主的顾忌,当下将计就计,态度陈恳道:“多谢公主殿下收留,只是此事,劳烦公主莫要告知母亲,引她担忧侄儿。”他可不敢唤她姑母,姑母那是嫡子秦宸佑的专属称呼。
“哦?”襄城公主眉毛一挑,觉得此话中有话,这小子倒好意思得很。
秦元君温温一笑,脸上笑容十分无害。
他顶着那股强大的压力,勉力保持自身不动,泰然自若地抬起头,平静地与对方探究的眼神对视,道:“殿下,母亲对我关怀备至,我岂能用小事扰她心烦?”
“……心烦。”襄城公主瞧他的眼神,立即一变,心中猛跳,只觉得站在堂下的不是一个如竹般的少年,而是一个心智足以与她匹敌的男子。
心烦,可不是就是要引她心烦。
好小子,当真聪明,竟能猜到我心中所想!
“本宫瞧你今儿精神气不佳,待会传郎中来瞧瞧,莫要病了,”襄城公主笑得和蔼可亲,眉眼间的凌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姑母稍后便传人将你的行头拿来,你好生养病罢。”
秦元君微微一惊,这是打算让他长住于此?
襄城公主和太子生母因患有癔症,多年前被皇帝削去皇后之位,降为李妃,终日于朝凤宫养病。后来,皇帝扶了无子的曹后,将太子寄于她名下。谁知曾经的太子妃季氏难产亡故,此名头方落在了侧妃曹氏身上,曹氏扶正为正妃。
如今,皇后和太子妃二人,同出于一个家族,对于东宫太子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等到太子登基,太后姓曹,皇后也姓曹,后宫岂不成了曹家人的天下?
更何况和郡王妃贾氏出自长兴侯府,与当今太子妃曹氏为表姐妹,自小交好,关系匪浅。
是故襄城公主,对于曹家族人和长兴侯府贾氏族人,均带有一股天然的敌意,她不信自己的二哥,也就是和郡王会全无想法,否则,便不会纳了两位名门侧妃,来分割和郡王妃的权力。
秦元君被刺杀一事,不管与和郡王妃有关或是无关,都能在和郡王妃心中种一颗钉子。秦元君人若是回去了,此事便握在和郡王妃手中,想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人若是没回去,此事将变得扑朔迷离,若真是和郡王妃做下,把柄捏在襄城公主手中,估计会吓得她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对于此,襄城公主简直是喜闻乐见。
襄城公主眯了眯双眼,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容,心中赞叹:这小子,口口声声莫要让母亲担心自己,实则满肚子坏水儿,将把柄送来给她,借她之手来整治和郡王妃。
不过,小子倒是看重她,只是区区一个杀手罢了,她襄城公主还受得起。
眼看襄城公主抛出橄榄枝,秦元君哪里会不接,忙红着脸颊,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多谢殿下,侄儿无以为报。”
“不必客气,都是姑母该做的。”
襄城黑着一张俏脸,咬咬后牙槽,心道,下次莫要将我家良辰拖下水,便是报答了我。
☆、第7章 祭亡母
秦元君被安置于庄园东面的一个空置院落,内有一间正房,正房中卧房和书房齐全,两翼并两间厢房,院内树有葡萄藤架,架下为石桌椅凳,道路两侧摆放着时兴的夏花,清香扑鼻,足见襄城公主排场之大。
襄城公主尊重秦元君的提议,将其贴身小厮从和郡王府调过来,并未再生旁支,另又从自家庄园中拨了两个婆子过去打扫看门,就此安排完毕。
秦元君站在空旷的院内,再转头瞧小厮背上的小包袱,心中汗颜:“这位‘姑母’好生大手笔,他姑且只是一个孩子,居然受到隆重的礼遇,说是对待高官家眷,也不为过了”。
襄城公主心中却又另一层计较,秦元君还不到十岁,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算计,若给他机会,极有可能一飞冲天。郡王只是个爵位,若是放在无能人身上,顶多混吃等死,但若是其子能出仕,郡王府的出身便是一层极佳的助力。
就如同前太子妃娘家季家二老爷季闻达,身为庶子,却任职朝廷三品吏部侍郎,仅凭一人之能,将衰落的季家给抬了上来。
她看人向来极准,如今只是费些银钱和人情罢了,对于财大气粗的襄城公主来说,仅仅是小意思而已。
派去郡王府传信的温家下人回来之后,情理之中领回一名和郡王府的管家,管家向襄城公主致谢后,尊郡王妃之令,要求见秦元君,襄城公主犹记得与他的约定,以其歇下为由,就此将人给打发了回去。
至于管家回去之后,和郡王妃如何作想,便是她无法估料了。
温良辰洗了个松快澡,吃下厨房送来热腾腾的饭菜,饱腹后实在无聊,便寻人去打听秦元君的下落。
“表哥住在我隔壁院子?甚好,今后我便随时寻他玩耍,也不怕无聊寂寞了。”
听闻“客人”已经住下,温良辰平素无姐妹兄弟玩耍,心中起了好奇和玩闹的心思,前去隔壁院落寻他。
谁知进了院落之后,不见秦元君,只有两名年迈的的婆子,婆子恭恭敬敬行礼:“回姑娘,您来晚了,表少爷出门散步去了。”
温良辰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们方才不是传话告知我,表少爷在回来的路上着凉,还请了郎中来瞧,他如今在病中,竟然还有力气出门?”
“这……表少爷心思,奴婢不知。”婆子表示自己不知情。
温良辰来回转了两圈,又问婆子方向,婆子随手指了指,温良辰思索了片刻,带着鱼肠便追了出去。
傍晚庄内的大院落了锁,只有后方一个小园子可以逛,温良辰计算着方位,想必秦元君是去了那处。
温良辰兴致勃勃地想道:“方才回来之时,他手中便提着一个竹编篮子,莫不是里边有什么好吃的野味不成?”
难道比知了还好吃些?!
鱼肠摇头道:“瞧着篮子普通,里头也无香味,不定是吃的罢……”
一想到夏日里的烤知了,温良辰便有些馋,她吸了吸嘴中的口水,心中更加坚信不疑,嘴上道:“那是你不知道,偷吃的东西,比送上门的更好吃!”
秦元君身上的衣裳皆是浅色,在夜色中极为好寻,温良辰提着一盏大红灯笼,好远便瞧见了他,登时大嗓门唤了一声“四表哥”,撒丫子往他处奔去。
秦元君顿了一下,方慢腾腾地转过头来,见是一身锦服公子打扮的温良辰,身子蓦地一松,微吐出一口气。
见“小少年”气喘吁吁地站在身前,秦元君惊讶道:“表弟,你为何会在此地?”
温良辰未察觉到对方语气的变化,比之从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情感完全不同,犹如老友般的熟稔,当然,此时的温良辰只顾伸头瞧他手中的篮子,并未关注其他,她抬着眉毛,兴奋地说道:“我去寻你,见你不在,便追过来了,母亲说你病了,你为何不好生养病?”
“咳。”秦元君冷不丁被自己呛到,看着温良辰亮晶晶的眼中,心中那股愧疚之意,如潮水般涌上胸膛。
“表弟勿要担心,郎中,郎中来瞧了,说是吃些药休息便好,我未有不适之感。”秦元君顿了好半天,方才犹疑答道。为了掩饰住自己的心虚,他还将手中的篮子往背后一带。
不知为何,秦元君在温良辰面前,总感觉有些手足无措。想到即将对她说谎话,他心中便开始不适,甚至还会做出奇怪的举动。
幸亏今夜夜色迷离,瞧不清他发红的脸色,不过,不巧的是,他那微颤不定的声音,倒是没骗过心细灵敏的温良辰。
“表哥,那你要去作甚,带上我可好?”
温良辰以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看他,毕竟装病逃学的事儿,她曾经可干过不少。她心中猜想着,兴许是秦元君不愿回家,想在外玩上一段时间,不得已才对外宣病。
对于此,她表示十分理解。
不过,前提是,对方偷吃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他。
听见她要与他同去,秦元君皱了皱眉,眼神坚定,毫无从前犹豫和懦弱之色,果决地摆手道:“不可,表弟。”
温良辰年纪尚小,还不知男女大防,只明白对方是自己亲戚,行事便有些无端,听见秦元君要拒绝自己一人吃独食,眼珠子一转,便开始动用秘密武器——撒娇。
此法对于男性长辈,从未有失策,连东宫太子大舅都曾抱头求饶,何况是还是少年二郎的秦元君。
温良辰两步上前,捏着秦元君的袖子,小身子摇晃起来,抬头糯糯道:“表哥,你莫要丢下我,我要与你一道儿。”
秦元君被她软言哄了几句,全身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活了快十年,何时有人朝他撒过娇,温良辰可是头一遭儿。
被她又扭又晃数十下,秦元君心脏猛跳,脑袋发晕,如同中了暑般,再任她摇晃下去,恐怕真要病倒了。
他又见她模样实在可怜,最终经受不住败下阵来,就差那么一瞬,他便要举手蹲身投降。对比起东宫太子来说,秦元君姑且还不算最狼狈。
秦元君心道:算了,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她不介意,那便带着一同去,说不定待会她嫌烦,自己走了也未可知。
他青白着一张脸,按着额头,虚弱地回应道:“好了好了,我带你去便是。”
温良辰听见他答应,登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秦元君背过身去,暗自抹了一把汗,小表弟当真厉害,这数十招娇嗔攻击下来,招招毙命,简直比走完一个西山围场还要累。
秦元君选了一块空地,先是蹲下来,再打开手中那曾经捂得死死的竹篮子。
温良辰好奇地凑了过去,摩拳擦掌地等着偷吃,谁知他动作爽利,如流水般拿出白瓷盘,然后放好白面馒头和水果等物,直到他拿出香炉、香筒、烛台和木香碟后,温良辰方后知后觉——这玩意人吃不得。
是给鬼吃的。
秦元君垂眸不语,手上动作麻利,他极为熟练地将东西一一摆好,最后在正中央放置一尊小小的黑木灵牌,温良辰抬眼望去,见那牌位漆黑,上无痕迹。
婢女无名,死后不得录入族谱,她曾经听二房太太说过。
他先是拿火折子点燃蜡烛和香,接而开始烧纸钱。
温良辰微蹙眉尖,若是她未曾跟来,他怕是准备孤身一人,在此地祭拜亡母了罢?
秦元君面容严肃,神情专注地摆弄祭拜之事,动作小心翼翼,好似在呵护一件珍贵的物事,这一刻,仿佛世界其他之事都与他无关,唯有他一人而已。
月下,他孤单冷清的身影,如同微弱萤火,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微闪,留下一路沉痛的光点。
温良辰心中忽地一堵,横生出诸多莫名的悲凉之意来。
秦元君嘴里小声嘟哝些什么,又朝东面硬邦邦地磕头三响,接而正了身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阖上双目,静默不语,全然忘我地陷入祭奠亡母的思绪之中。
温良辰呆呆地蹲着,转头瞧向他,只见少年侧脸俊秀异常,肤质如同美玉,长睫毛如扇般在眼下绘出两道漂亮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