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三天她就住进了医院,并接受预防细菌的抗生素注射。这只是单纯的例行程序,一个预防措施而已,根本不会出现什么并发症。克里斯蒂娜知道这些,心里坦然,并没有什么顾虑。
手术前一天,不爱幻想、很少做梦的克里斯蒂娜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噩梦。梦里,她剧烈地晃动着,双脚根本站不稳,几乎感觉不到下面的地板,对手中握着的东西也没有感觉,手臂来回摇摆,捡起的东西总是掉下去。
她被这个梦困扰着。“我从未有这样的经历。”她说,“它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看她如此痛苦,我们就去请教精神科医生的意见。“这是手术前的焦虑,很正常,我们见得多了。”医生说。 txt小说上传分享
灵肉分离的人(2)
但是那天稍晚时,噩梦成真了。克里斯蒂娜发现自己的双脚真的站不稳了,晃来晃去,手也拿不住东西。
精神科医生再次被请过来,他对此也感到很困惑。“焦虑性的歇斯底里,”他用一种不屑的口气断言说,“典型的转化症,这样的事情常有。”
手术那天,克里斯蒂娜的情况更糟了:她根本站不起来—除非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的手什么都拿不住,晃来晃去,除非用眼睛盯着它们。当她伸手拿东西,或者试着喂自己吃饭时,不是够不到就是方向偏得离谱,似乎某些基本的控制或协调功能丧失了。
她甚至不能坐起来—她的身体垮掉了。她脸色奇怪,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甚至连语调都变了。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张着嘴巴,用鬼魂般单调的声音说,“我感觉不到我的身体,我感觉很恐怖—灵魂和肉体分家了。”
灵魂和肉体他会分家
这件事听起来让人惊讶不已,除了困惑还是困惑。灵魂和肉体分家了?她疯了吗?那么她的身体状况怎样了呢?无论是声音还是肌体,从头到脚都崩溃了;她的手来回摇晃,对此她都没有意识到;她够不到东西或方向偏离,好像她的神经末梢接收不到任何信息,声音和动作的控制系统发生了灾难性的崩溃。
“这个情况很特殊,”我向该院的医生说,“几乎不能想象到底何种原因诱发了这样的病症。”
“这是歇斯底里症啊,萨克斯医生。精神科医生不是这么说的吗?”
“他是这么说的,但是你以前见过这样的歇斯底里症吗?从现象学的角度思考,把你看到的一切当做真实的现象,你看到的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不是虚构的,而是身心兼具的整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些身体和精神饱受摧残的景象呢?”
“我不是在向你们提问,”我补充说,“我和你们一样困惑。我以前从未见过或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思考着,他们也思考着,我们一起苦思冥想。
“会不会是二顶骨综合征?”有人问道。
“‘好像’是,”我回答,“顶叶不能收到该有的感觉信息。让我们做些感觉测试,同时测试顶叶的功能。”
测试后,事情的脉络逐渐清晰。看起来这是一种深度的本体感受缺失症,从脚尖到头部,几乎全身都是这样:顶叶一直在工作,但是没有作用对象。克里斯蒂娜也许患了歇斯底里症,但是她还有一堆其他问题,都是我们没有遇到过,甚至想都没想过的。于是我们紧急电召物理治疗师过来。
物理治疗师见到克里斯蒂娜之后,十分惊讶,立即为她作全面检查,之后又进行神经和肌肉功能的电击测试。“真是匪夷所思,”他说,“我以前从没遇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情况。她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本体感受—你说得对—从头到脚。不管什么测试,肌肉、筋腱以及关节都没有任何感觉。其他的感觉形态也有轻微的损伤—触觉、温度、疼痛,还稍微影响到运动神经纤维。受到损伤的主要是定位感觉—也就是本体感受。”
“原因呢?”我们问。
“你是神经病专家。你去查清楚吧。”
身体也会失明
到了下午,克里斯蒂娜的情况更糟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默不作声,甚至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微弱。我们想,该给她使用呼吸器了。
脊椎穿刺的结果显示,她患了一种急性多发性神经炎,而且是一种最特殊的炎症:不像居–巴二氏综合征,它不会对运动神经造成全面影响,只是一种纯粹(或近乎纯粹)的感觉神经炎,通过神经轴影响到脊髓和脑部的感觉根①。
灵肉分离的人(3)
手术不得不延期了,病情越来越紧迫:她能活下来吗?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检查完她的脊髓液之后,她用虚弱的声音问我们:“检查结果如何?”
“你有炎症,神经炎……”我们开始把我们知道的一切告诉她。当我们遗漏事情或者避重就轻的时候,她就用直截了当的提问把话题扯回来。
“我能好起来吗?”她追问。我们面面相觑,看着她说:“我们也不知道。”
我告诉她,身体的平衡感由三个因素决定:视觉、平衡器官(前庭分析系统)以及她丧失的本体感受。正常情况下三者分工合作。如果有一方失去作用,其他两方会在一定程度上发挥补偿替代功能。比如,我的病人麦格雷戈先生(见本书第七章),他的平衡器官不能正常工作,我就告诉他用眼睛代替。患有神经梅毒或脊髓痨的病人有相似的症状,但仅限于脚部,同样需要用眼睛来代替(见本书第六章)。如果有人要求这些病人移动腿脚,他们很可能回答说:“好的,医生,等我先找到它们。”
克里斯蒂娜听得很仔细,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专注。
“那我要做什么呢?”她慢慢地说,“是不是我过去使用到—你们叫什么来着—本体感受的地方,现在都要用视觉、用眼睛来代替?我已经注意到了。”她沉思片刻,又说:“就是说我会‘找不到’我的胳膊。我认为它们在这里,但我发现它们在那里。这个‘本体感受’就像身体的眼睛,身体通过它来找到自己。如果没有它—就如我现在这副模样—身体就失明了。我的身体如果失去它的眼睛,就不能‘看’到自己了,对吗?所以我必须去‘看’它,充当它的眼睛。对吗?”
“是的,”我说,“完全正确。你都可以去当生理学家了。”
“我有必要成为生理学家,”她无奈地笑了笑,“因为我的生理状况出了毛病,可能永远都不能恢复健康了……”
用眼睛监视自己
克里斯蒂娜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坚强的意志,虽然急性炎症后来消退,她的脊髓液也恢复了正常,但是她的本体感受纤维受到的破坏还未治愈。所以,一星期或一年之后,她并没有实现神经病学意义上的复原。通过各种各样的治疗和调整(情感和心灵上的努力不少于神经生理上的),她已经过上基本正常的生活,但是八年过去了,病情依旧没有好转。
第一个星期克里斯蒂娜什么都没做,只是消极地躺着,也很少吃东西。她处在一种极度震惊、恐怖和绝望的状态中。如果不能恢复正常,生活将会怎样?每个动作都要如此吃力,日子该怎样过?尤其是,灵魂和肉体分开之后,她该怎么生活下去?
生活总会出现转机,克里斯蒂娜就是如此。很快,她可以活动了。开始,她要是不用眼睛,什么都不能做。一旦闭上眼睛,她就会无助地瘫在那里。所以在开始的时候,她要用眼睛监视自己,做每个动作时都要费尽心思地看好重要的移动部位。尽管有意识地监视和控制,她的动作还是显得相当笨拙。后来,让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惊喜不已的是,随着她自己不断地努力,每天坚持,她的动作开始变得优美、自然起来,动作控制得也愈加精准(虽然仍要全部依靠眼睛调节)。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她正常的、无意识的本体感受调节逐渐被同样无意识的视觉调节所取代,而且反应更加和谐,更加流畅。会不会某种更基本的功能在发挥作用?大脑对身体的视觉模式或身体影像的掌控能力通常非常微弱(盲人自然没有这种能力),而且通常是附着于本体感受下的身体模式。有没有可能,在本体感受的身体模式失去之后,通过补偿或替换的方式,她得到了一种更强的、非同寻常的力量?也许通过这种方式,还使得内耳前庭影响下的身体模式或身体影像获得补偿性提高……同样达到了比我们期望中还要好的效果①。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灵肉分离的人(4)
姑且不论她是否更多地使用耳前庭反馈,显然她耳朵的功能增加了,这是一种听觉反馈。通常,对说话而言,耳朵只是一种辅助器官,且无足轻重。即使我们因为伤风导致耳聋,也能讲话,而有些先天耳聋的人也能够获得近乎完美的语言能力。讲话时语调的变化通常是一种本体感受,受控于发声器官的回流信号。克里斯蒂娜已经失去了这种正常的回流功能和传入功能,失去了正常的本体感受下的声调与姿势,所以她不得不用耳朵,用听觉反馈来代替。
除了这种新型的补偿反馈之外,克里斯蒂娜还开始发展其他形式的反馈补偿,虽然刚开始是有意识的、特意的,但是慢慢都变成了无意识的、自动的(所有这些都是在一位非常耐心、经验丰富的康复师的帮助下进行的)。
不知感觉为何物
从患病开始之后的一个月里,她如同一个软软的布娃娃,连坐都坐不起来。但是三个月之后,我很震惊地看到她正襟危坐,腰杆挺直,如舞者那样标准。事实上我很快就发现,她摆成那个姿势,其实是故作姿态,强装出来的,用以弥补不太自然、欠缺真实的样子。与生俱来的能力失效了,她就想尽办法去弥补,但是这些都是在本能的基础上展开的。很快,这种刻意的努力成了她的第二本能。声音也是这么发出来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几乎是个哑巴。
如同观众观看的舞台节目,这些都是经过详细计划的。她的声音夸张、做作,既非表演需要,也非故意扭曲,而是由于发声系统仍然没有恢复正常。由于缺少本体感受来控制面部表情和声调①,她依然毫无表情、目光呆滞。虽然她有正常的、丰富的内心情感,但只能用故意夸张的方式才能表达出来(比如失语症患者一般就会采取夸张的腔调)。
但是所有的措施充其量只起到一部分作用,它们只是让生活变成可能,但是不能让生活恢复正常。克里斯蒂娜学着走路,乘公交车,处理生活中的琐事。她仍然非常小心地行动,用奇怪的方式做事情。一旦她的注意力分散,事情就会中止。比如,她要是边吃东西边说话,或者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就要使出万般痛苦的力量来握住刀叉,以至于手指和指甲毫无血色;但是一旦痛苦的压力减轻,她就变得毫无力气,任刀叉掉得满地都是。所有的动作都是两极分化,难以控制。
就这样,虽然她没有任何神经学上的恢复迹象,但是她住在医院的康复病房长达一年,在各种精心的治疗和帮助下,取得了相当重要的进步,学会了使用各种替代手法和其他类似的技术与本领。最终,克里斯蒂娜离开医院,成功地回家和孩子团聚。她重新坐到电脑前面,学着用特殊的技巧来操作电脑,而这一切全部要靠视觉而不是感觉。她已经学会了操作,但是她有何感觉?这些替代方法是否驱散了她当初所讲的“灵魂出窍”呢?
答案是:一点也没有。她依然灵肉分离,依然没有本体感受,她的身体死掉了,不是真实的,不是她自己的—她无法支配自己。她对这种感觉无以言表,只能用其他的感觉来类比:“我觉得我的身体又聋又瞎……它一点感觉也没有。”,这是她自己的话,她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这种感觉上的剥离和丧失(或者淹没),就好像死一样沉寂。她不知如何表达,我们也找不出词来形容。更可悲的是社会也对这种情况缺少关注和同情。至少盲人还是有人关心的,我们能想象出他们的感受,因此会想方设法去关照他们。但是当克里斯蒂娜痛苦而又笨拙地爬上公交车,她得到的往往是莫名其妙的吼叫:“怎么回事,小姐?你是瞎了还是喝醉了?”她能说什么呢,说“我没有本体感受”?缺少社会关爱和同情好比雪上加霜:残疾?但是她怎么跟别人解释她的残疾呢?毕竟既不能说她失明,也不能说她瘫痪,什么都说明不了。她因此经常被人当成骗子和笨蛋。这就是那些第六感失调病人的遭遇(患有耳前庭损伤或者做过迷走神经①切除手术的病人也有类似的经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灵肉分离的人(5)
克里斯蒂娜仿佛掉进了一个不可名状、难以想象的深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