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不忍去划破它们!这水太嫩了!太白了!太柔滑太光洁了!太清新太香脆了!这是一盆鲜奶,一颗中心刨开的水蜜桃,一张姑娘的绣面,一片少女的酥胸。
人们很兴奋,抹去脸上冰凉的雾露,大声说笑,长桨划出一道道纯银的浪花。渔船直向渔场中心驶去。
东方逐渐放亮了。渔家打“天光”,就是要在太阳红山时将网合围。鱼类的垂直活动是昼浮夜沉,浮沉交替之时正是黑白更换之际。抓住了“天光”、“麻眼”(黄昏时的捕捞)两个关键,收成就大不一样。
渐近渔场,船的四周出现团团片片颤动无序、晶莹闪烁的水纹。
水纹渐渐粗放,水色渐渐加深,由灰见紫,由紫见青,仿佛走到一锅正咕咕鼎沸的酱汤里来了。
“下网!”秦天一声令下。
于是,那早已捧在手中、紫黑颜色、粗粝沉重、散发桐油味血腥味鱼腥味的大网,在肖寿芝双手一抖时,“噗”地一声沿船边蹿下水去。手不停地抖簸,渔网源源不断从折叠整齐的网堆上抬头,莽蛇一样扭扭溜溜,如饥似渴地钻入鲜奶般的水里。网幅上端是尺来长一段的木头“浮子”,成串的“浮子”带着渔网悬于水中,随着纲绳两端渐渐拉紧,隐于水中黑沉沉的网,就如移动的城墙般威风凛凛地向庞大鱼群压去。
麻线网身被桐油和猪血蒸染过,十分沉甸,何况泡在水中,还有水的阻力。拉着长近百丈,深达几丈的渔网照自己意愿前进,多么艰难!当然,鱼在水中是活动的,它们与网做同向同速移动,网在它们眼里是一个稳定目标。除非有从网中逃生的经验,鱼一般不会自觉逃离。那曾被网住的鱼,见到网的形状或闻到网的气味,即产生防御性条件反射,设法逃跑。网有破洞,或它有足够力气冲开缺口,这条鱼出网时就会发出“危险”的信号,其他鱼因“摹仿反应”纷纷尾随而出。有时一大网鱼就这样糊里糊涂跑光了。
秦天深知鱼性,又对横凌湖作了仔细研究,心中暗暗发誓:救老小,筑溃堤,就是救火。多捕鱼,早回家,冒些险也值得。
他瞄准的这个水域正是两水交锋的“流隔”,鱼群十分密集。
待到大网全部放完,岸上一帮人已拉得十分着力,渔船承受的压力更大了。
天际已绽出淡淡粉红,一望无际的洞庭湖越来越明亮清晰,无垠的水面已可见层次分明烟青或鱼白的闪烁波浪。沙丘、泥沼上一层白霜,渐渐吐出丝丝水汽,迎着晨光颤动,袅娜出遍地银岚。苇洲和沙窝子里的野鸭活动起来,原本一片灰褐色的平静地面,忽然像千万朵快速绽放的花蕾,无数白色、褐色、橘红色、翠绿色翅膀正迎着刚刚蘸上粉红的东方云霓霍霍抖擞,身上无数晶莹的清露刹那间四散纷飞,在霞光里缤纷夺目。挪开身体的沙地上,零星的羽毛和粪便随着它们近距离飞行或跳跃,纷纷扬扬,忽飘忽坠。
清晨的鸣叫十分嘹亮高亢。野鸭、大雁、天鹅,鸣声各异,却汇同交响,表达的都是对家园、生活、和谐以及亲爱的满足与骄傲。
朝船后看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子”连成的一串长长黑影,形成向前的弧状,难以觉察地缓慢移动。鱼群对它并不恐怖,它们视力很差,嘴唇触碰到网就掉头而去,凭身体侧线感觉着网的移动,然后随着平行回游。不到合龙,不会惊慌失措地乱窜、下潜或跃出水面。
水手们现在无心看景,他们蓄够了力量。桨柄收至胸前,然后随臂猛力展开,桨叶干脆利落地切水,沉雄地搅出线条粗犷的水花。身经百战的牛皮桨圈发出坚忍不拔的叽呀声,为水手们助兴。
刚刚下湖,人们冷得发抖,现在满身蒸气与水汽浑然一体,破旧棉袄早脱下甩到船舱里。船上,岸上,两伙人隔水相望,或脚踩沙泥弓身背纤,或叉腿蹬船奋臂划桨,没有呼唤应答,却都在盼望秦天那令人心悬的一举。
地平线已经烧红,如虹如箭的霞光从天际射向天空,片片飞云如熟透的瓜果,底部金红欲滴。湖面穿上了一件璀璨的金缕衣,轻风扬舞,丁零悦耳。土山沙地的白霜渐渐水化,地面变得绵软湿漉。水鸟们已成群飞起,尽可能高翔,用精力过剩的双翅感受新一天阳光的温情抚爱,抒发它们对美丽而安全的天空的感激之情,然后从容不迫地降落浅水滩涂,梳理羽毛,嬉戏觅食。
大网已形成一个巨大的“U”字,如一张狮子大口,在沸沸扬扬的湖面暗藏杀机地、不慌不忙向前逼进。桨橹声声,水声清脆。一向乐于调笑的他们一个个凝神敛气,全力使桨,心神密切关注着秦天的运作。
秦天已经放下桨,喝了大半瓶老烧酒,正在船舱里舞动筋骨。刚才还鼻挂清涕,渐渐地,他白铜般光洁的、极有质感的皮肤上就闪烁着晶亮的汗珠。
肖长根忍不住踢了踢正划前桨的水炳铜,“师公子,使个法帮帮秦社长啰。”
水炳铜回头瞥他一眼,“我昨天晚上就请了神。你帮你姑爷下水去吧?”
“我怎么帮啰?我是个秤砣啰(不会游泳)。”
“U”字形的口里,情势已十分紧张,习惯生活在上层水域的鲢鱼、鳙鱼、游鱼、毛花鱼,开始慌乱起来,隐约可见它们青灰色背脊在水层表面急急穿游,形成粗重的水纹,或搅出噼叭水花。
二五、这水太嫩了(2)
眼看冲锋的时候到啦!
渔船离前面滩涂还有一丈之遥,秦天大吼一声:“下死劲,冲!”
左右双桨一齐暴发,船身陡地下挫,波浪砰砰,直溅人面。“嚓!”“嚓!”“嚓!”一阵急驰,在左右小鱼抽签般惊骇地跃出水面的哔哔声中,船头一仰,船身一震,“嘭”地一声,渔船蹿上滩涂一丈多远。
秦天已经脱光的身子被他用手掌擦出一道道红斑。他肩挎绳索,瞄准前面一条沿沼泽伸向纵深的狭窄水道,“扑通”跃入水中。
一船人大声喊:“小心!”“小心!”
秦天跃入水中,刹那间仿佛被巨大的铁钳钳住,心胸“嚓”地一声,好像自己爆裂了,血液正四处喷射。但他头脑清醒,随即纵臂游动,清楚地感到手掌搅到水下如浆的稀泥。他用低吼代替呼吸,尽可能将头抬高,不让自己喝入搅浑的泥水。他想,其实这只是大片沼泽里的一条浅沟,水深不如啸天湖田园里的一条渠道,泥深却难以猜测。如果动作迟缓,或手臂摆不开身下泥浆,四肢有一处被泥浆吃住,人无法挣扎,稍有慌乱,顷刻就是灭顶之灾。
其实在这片滩涂纵深处,就有那个眼瞅大湖,对家乡默默遥望的骷髅猎人。你不能说他就是一个贪婪莽汉,也许他有他不移的道理,有比他生命更崇高的道理,只是他不能选择,无法选择。一切皆是笃定的。
假如秦天被泥浆缠住,他连立起来叫声救命都做不到,沉重的棕绳可以放开,但水沟太窄,他无法转身。
他现时无法想象这些。他只能像一头搅水的海豹,冒死前冲。
在哗哗水声中猛地昂头睁眼,一马平川上,银灰泥沼中,突兀而起的“河神石”正在眼前!
他再次昂头,吸饱一口清新的、飘扬着鱼腥味的空气,就在左手仍奋力划水时,腾出右手,握紧绳套,侧身一纵,突然大吼一声:“嗨!”
黑黑的、沉重的、粗粝的棕绳,在前端圆套的带领下,“嗖嗖嗖”车水而出,如大蛇般劲飞过去。
“扑”地一声,绳套从“河神石”被江风水浪修理得圆韧光滑的尖顶直罩下去。
顿时,船上和远处岸边响起一片快活的叫喊,都为秦天舍身精神和终于成功欢呼。
姚先喜背着人悄悄念道:“神明保佑!”
秦天抖下肩上绳索,双手紧握,人就势一翻,以背着泥,沿着大绳,“噌噌噌”直往上蹿。
赤裸裸的背脊在霜冻刚化的沼泽上留下一道直溜溜的泥沟。
苇根树枝,卵石贝壳,在他背上腿上划下条条豁口,只是被冰冷的稀泥封闭了无血可流。
来到石下,他一弹身立起,禁不住嘴一张:“哈哈!”
站住了!脚下稀泥仅淹到脚踝。
这块长得奇形怪状,触沉过不少船只,在渔人猎者心目中可望不可及的神秘石头,终于就贴着秦天的血肉之躯,成为他实现誓言,完成使命的铺路石。
于是,渔船在大绳牵引下,绕过长长沼泽,出现在接近陡岸的沙滩水域。
秦天在深水里急忙忙洗去满身泥沙,爬上岸,顺子他们立即给他全身搓擦,直到发红。
人们在他四周点燃火堆,将他围在火中央。秦天一边烤火一边运动身体,等待麻木的肢体恢复知觉。
拉网的时候,人们将牛皮制作的腰带一端系在腰上,一端缠住大网纲绳,人身前倾,脚趾抠住地面,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最前一个拉到一定位置,解开带扣,回到最后,再系扣背纲。如此循环。
拇指粗细的、在桐油和猪血的特殊蒸制下沥炼出来的长长纲绳,因为极其沉重的负载,被拽得如同铁条,即便站上几个人也不会弯曲一下。这是多么巨大的人类力量!多么巨大的劳动者的力量!
太阳已完全升上湖面,上层温暖的阳光与水面寒冷的水汽,在广袤无垠的明净空间穿插交错。这种严峻而又充满柔情的置换,给飘渺的千里洞庭带来勃勃生机。鸟岛上一片欢鸣,野鸭嘎嘎歌唱,成百上千地飞起盘旋,又雨点般呼呼落下。灰褐的双翅,雪白的胸腹,靛绿的头冠,暗红的脚蹼,在空中形成团团呼啸的彩色的云。片片飘飞的羽毛在轻风与阳光下悠悠晃晃,像些既不安静也不沉沦的精灵。
随着水中纲绳渐渐减少,大网的前端开始露出水面,“U”字形网口终于对准了陡岸与沼泽接合部那片狭窄的、令许多捕猎者可望而不可及的坚实沙滩。
“U”形网口越来越窄。
看着网前鱼群的骚动,水面掀起的横横竖竖水纹,劈啪的鱼跃越来越密集,人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脚板将坚实的沙地踩成一个个深深带水的沙窝,拔脚时发出“呜”地一响。牛皮腰带将他们空洞洞的肚腹勒成拳头大小,人变成一个脆弱得难以置信的倒“7”字。他们称为“螳螂腰”。这十几个“螳螂腰”拉动千万斤的大网,他们只能低头呻吟,无法放出像长江纤夫那样的高亢号子。走一步,“哼!”走一步,“哼!”前额和脖子上青筋暴突,汗如雨下。
当长长的纲绳完全上岸,两侧网衣接近浅滩,一个他们称为“镇卡”的岗位出现了。鱼网上岸时,网底随绷直的纲绳渐离水面,造成走鱼的空隙。这时就需要有人将抬头的网底压住。这是一项技术性强、极其繁重又充满危险的工作。它一般由身强力壮又经验丰富的老渔家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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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这水太嫩了(3)
一边是秦天,一边是顺子,兄弟俩扛起这义不容辞的工作。
虽然已经红日泱泱,霜后的湖水仍然寒冷彻骨。秦天已是一块不停淬火的钢铁,一会儿汗流浃背,一会儿又寒入骨髓。他们站在齐腰的水里,曲背弓腰,用双手掣住网的底纲,抗住巨大的上抬的力量。这样,几乎就只有背脊和屁股暴露水面。脸孔挨着起伏跌撞的波浪,必须讲究呼吸,以免呛水。
鱼群现在完全成了瓮中之鳖。随着水面一尺一寸地压缩,一个个危险、大难临头的信号在鱼群中反复、迅速传递,它们下潜上蹿,掀起阵阵紊乱不堪的、杂草般的浪花。它们朝网上撞,朝泥里钻,无可奈何时便愤怒地腾空而起。几条,几十条,上百条鱼,摇头摆尾,在阳光下闪动银粼粼的身子,劈啪而起,在空中紧张四望,然后颓然地重重地甩了下来,叭啦叭啦,飞花溅玉。空中失败了又从同类密集的躯体间钻缝觅路,不能忍受太多无奈无声的呐喊,又一次拼尽全力跳跃,渴望长出翅膀却一时长不出翅膀来,只能痛苦地下坠。尽管头晕眼花,稍歇片刻又开始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逃生大混乱。
鲤鱼、青鱼、草鱼这些形体较大的鱼跳跃得很雄壮激烈,却因过于笨重不能频频跳跃。鲢鱼、鳙鱼跳跃最高,带着呼啸,扁扁的身体在空中就像战场上片片翻飞的大刀,寒光闪烁,气势逼人。它们也不能持久,但为数最多,你无法辨认它们是张三李四。它们有时数十条同时跃起,青花花的水面顿时被它们反射的阳光辉映得一片惨白,身下带起的水柱仿佛刹那间拔地而起一片水晶森林。这些大鱼纷纷跃出时,似乎在互相呼唤,不时有嘶嘶叽叽的鸣叫,互相碰撞,接着一起昏头昏脑掉下去。
毛花鱼、游鱼、鰟鮍鱼就景象不同,它们始终是上层水面最浮躁顽皮的一类。它们几乎不再游动,纯粹只在那儿蹦跳。随着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