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刚才妈妈在签字同意手术的时候,我陪爸爸在ICU的玻璃罩里。虚弱的他向我眨眨眼,我知道他有话说。凑过去,爸爸轻轻地,却也是尽了全力地说:“这个病来得突然,但只要抢救及时,不一定会死。爸爸有信心,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万一有什么事,马上带你妈妈离开,她年纪大了。”
好一个“情”字了得
现在,我真的很担心妈妈。突然想起一位好友曾给我讲过这样的故事:她的父母十分恩爱,母亲因病去世后,父亲为妻子料理完后事不久也病倒了。孩子们找最好的大夫极力想挽救他的生命,可父亲还是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他说:“孩子们,你们别留我了。我这一辈子也没爱够你们的母亲,就让我去陪陪她吧。”说完就走了。听故事的时候我感动得流泪,但现在真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父母的身上。
“知母莫若女”,我知道唯一能“制”住妈妈的就是一个“情”字。她对家,对孩子,尤其是对父亲的情感是非同一般的。年轻时,父亲一走就是断断续续10多年,妈妈和姥姥一起拉扯着我们3个女儿艰辛度日。同样作为女人,我现在更能体会妈妈当时的难处。
爸爸常常很得意,他身边有4个漂亮的女人——妻子和3个宝贝女儿。我们更得意,家里有一个走遍世界的“男丁”。爸爸说他一生的幸福,多亏了这4个女人,托她们的福,自己有一份热爱的工作,一个温馨的家庭,还有一个健壮的体魄。几乎所有亲友、同事都知道爸爸有一个“吃什么都香”的好胃口,一挨枕头就打呼噜的好睡眠,一天到晚乐乐呵呵、大着嗓门说话的老习惯。妈妈总是阳光灿烂,笑容满面,我们孩子的世界也是风调雨顺,活泼开心。年已古稀的二老;满头花白头发,依然风度翩翩、亲亲热热携手同行的样子,羡煞多少年轻人。谁也没想到70岁后父亲会遭此大难!老人家是否能挺得住呢?
这时,已经夜里11点多; 爸爸被推进去5个多小时了,医院的楼道里静悄悄的,几乎能听见我们3个人的心跳。突然不远处有个外乡女人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想必她的亲人刚刚遭遇不幸。我们谁都不敢出声,哭喊声把我们的心扯得更痛。
两个男人跑过来把那个女人搀走。妈妈忽然直直地跪正了,双手合十,祈求祖先、神灵的保佑,帮助爸爸渡过这生死难关。妈妈眼中有泪,但嘴角依然坚韧,目光里有一种永不放弃的执着。医生说;下手术台的机率只有50%,5个小时过去了,妈妈几乎是一夜白头,她耗尽了所有的爱,刹时间变得异常的憔悴和衰老。好像她消耗着自己,却用坚韧的爱把爸爸唤醒。
看着那样一双经历绝望;但依然放射着坚毅光芒的眼睛,我感觉到,这就是真正的爱情!母亲对父亲的感情,甚于超过儿女对父亲的牵挂。我既担心爸爸,更担心妈妈,因为我知道,如果父亲不行了,母亲这盏为父亲照亮的灯,很快也会熄灭。他们太相爱了,爸爸是知道的,所以在上手术台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妈妈。
就在这一刻,我对爱情、家庭,对夫妻的真正含义有了全新的感悟。面前就是一对真正的夫妻。经过近半个世纪的锤炼,他们的生命和精神已经合二为一,心灵相通、心意相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近几年,我对婚姻颇有些抵制。走到今天面对婚姻,我会去顾忌身边的人到底爱什么?爱名、爱貌,还是爱财?记得和王志认识不久,他就很明确地提到了结婚。我开始躲,有些怕。
我对家庭最存有幻想的就是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当这个年龄渐渐离开,我在他乡一个人的独立生活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很坚强、很能干,可以掌控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状态。但是这次爸爸病危,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当两次抢救,几次反复,都不断把我意志的忍耐度推向极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慢慢瘫软,真的不行了。这个时候我好需要一个臂膀支撑我,一个声音鼓励我,一个男人来替我当家做主。
我开始羡慕妈妈,同样作为女人,在我到了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当风光不在、岁月已逝、红颜老去的时候,谁会伴我左右,我会为谁心碎呢?
2004年,一个很特别的开始
快12点了,2003年马上就要过去,突然静静的过道里响起了推车轱辘的响声。最里面的那道门一动,妈妈一下子蹦起来,“三三,你爸出来了!”果然五六位护士推着一辆手术车正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当她们走出手术室的大门,我们终于看见了爸爸!
他微合双眼,没能全部闭上,露出一点眼白,就像睡得不踏实; 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几块老年斑显得异常明显。口里插着一根很粗的管子,嘴被撑得很大。
4。这一刻我对爱情有了全新感悟(4)
我们被爸爸的模样吓着了,还没等回过神来问手术情况,他已经被推进术后恢复室,我们又被挡在门外。透过门缝,我们看见宋大夫出现在他身边,久久徘徊,迟迟不肯出来。我们在外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手机突然响了,是王志。“喂,我刚从山里出来,一直没有信号。”他的声音很急:“我看见你的信息了,现在爸爸情况怎么样?”
“还不知道,手术刚刚结束,爸爸下了手术台,宋大夫正守着他呢,我们在等。”
“好,能下来就过了第一关,知道具体情况后马上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他也有压力,前天晚上他替家里做了转院的决定,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我现在就连夜往成都赶,明天第一班飞机回北京。你一定照顾好妈妈!”
“砰!梆!”外面零星几下偷放的爆竹声,紧接着新年的钟声敲响了。2004年到了!手机里的信息叫个不停,这是朋友们彼此祝福的最佳时刻,但这时我哪有心思去看去回。只在默默祈祷已经过去的2003年把爸爸身边的病魔一起带走。
宋大夫终于出来了,见到他的正面时,我吓了一跳。他眼圈黑黑的,眼球通红,眼袋重重地坠了下来,与6个小时之前相比就像刚刚打完一场艰苦的大仗,已经精疲力尽了。宋大夫见我们娘儿仨急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努力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手术还算成功,我们进行了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我们听不懂,宋大夫用手在自己胸口比划着,“就是从胸部正中切开,然后把肋骨一根一根锯开,最后再用钢丝绑上。”
“天哪!”我们露出痛楚的表情。
“外科手术听起来是很残忍的。”宋大夫接着说,“但更危险的还在后面。现在我们把呼吸机管道插入他的气管,在管道拔出前后都很危险。70多岁的老人体质本来就弱,这么短时间经历两次大手术,很可能会有多种并发症。我们尽人力听天命,剩下的要看老先生自己的生命力有多强了。他现在还在麻醉中没醒过来,今天我不走了,会守在这儿,你们先回去吧。”
护士叫他,宋大夫转身进去,我们又在门口守了一阵,谁也舍不得走,医院里有一家旅馆,是专门为陪护家属准备的。我们娘儿仨租了一个房间,在离爸爸最近的地方合衣睡下。
2004年,一个很特别的开始……
见到他我像一个走失的孩子见到亲人一样
2004年1月1日上午,王志风尘仆仆地从开县赶回来了。一整夜汽车上的颠簸;一看就知道他很疲惫,胡子拉茬的,有些狼狈。他拖着行李从机场直接到我们落脚的医院宾馆。
“怎么样了?”他推门进来,
我正一个人在房里抱着手机等宋大夫的电话。见他进来,一动没动。像一个走失了的孩子见到亲人一样,看着他还没说话,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好怕,” 忍了好久的一句话。
他走过来轻轻地拍着我,“别怕,我回来了。”
我继续流泪。一夜的提心吊胆,一夜的担惊受怕,都随着眼泪一股脑儿往外涌。
“现在手机一响,我就哆嗦。” 我把攥着手机的手伸给他看。“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见了爸爸一面。好可怕,他的嘴张得大大的,插着呼吸机呢。”
王志一皱眉,“‘非典’的时候我见过插着呼吸机的病人,很痛苦。什么时候能拔掉?”
“不知道,一般是24小时,爸爸病重,可能要久一些。”
外面响起脚步声,是妈妈和姐姐。“王志,你回来了,” 妈妈见到他由衷的高兴,一直是一群女人围着爸爸哭,多了一个“男丁”?大家心里踏实不少。“朱迅的二姐下午就能赶到, 你们都在身边,老朱一定会安心不少。”妈的眼圈又红了。
新年的第一天,医院的楼道还是静静的。我们4个人站在监护室门口已经2个多小时了。今 天没有手术,透过门缝,几位值班护士还在忙碌地照顾着病人。手机突然响了,宋大夫!
“你们在哪儿?”
“我们就在监护室门口。”
宋大夫从里面走出来,眼圈还是黑黑的。连我们看着都心疼。“您太辛苦了!” 妈妈感激地说,“没事,习惯了。” 宋大夫看见了王志,“回来了,昨天你不在,可把老太太吓坏了。”
“四川开县毒气泄露,死了很多人。没想到爸爸的病会恶化得这么快。”
“心脏病就是这样,来的时候不跟人事先打招呼。” 他顿了顿,“老先生已经醒了,他很坚强,麻醉过后很痛苦,他一直不喊不叫。”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一面?”我忍不住问。
宋大夫往里看了一眼,“今天不行,明天老先生要是精神好的话,也许可以试试。呼吸机插着很难受,亲人的鼓励对他会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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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这一刻我对爱情有了全新感悟(5)
这么多的伤痕让他看上去像一张被撕碎的老照片
1月2日,一大早我们又在监护室门口集合了,二姐已经从东京赶到,我们的心里更多了份踏实。不让进去,我们就5个人一排坐在楼梯上,时刻准备着等待召唤。护士们走来走去看着我们好笑,一位“党代表”带着4位“娘子军”,不吵不闹静静地坐着。中午11点钟;宋大夫来电话说:老先生还算清醒,你们可以进去看一眼。
终于可以走进这道守望了2天的门,在入口处,护士长监督我们严严实实穿好隔离服,戴上帽子和鞋套,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带着我们往里间走。蹑手蹑脚,我们一步一步接近爸爸。看清楚了,就是他,就是我那差点儿阴阳两隔的父亲。
他现在的样子吓人极了。全身赤裸,只有羞处盖着一块白布。身体上插着数不清的针头和管子,像一个手脚上都吊着线的木偶。爸爸的眼睛微微张着,露出白眼球,一根又粗又硬的管子深深地从嘴里插到他的咽喉中。胸前紧裹着白纱布,渗着血。大夫就是从这里下的刀。刀口一直连到肚皮上结肠癌留下的“紫蜈蚣”上。爸爸的大腿根到脚踝处又多了一道近1米长的新刀口,也渗着血水。医生从这里抽出一根静脉血管分4段接到了心脏上。这么多的伤痕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张被撕碎的老照片,又被重新缝合了起来。
这些针头、管子深深地扎在我们的心上,但谁也不敢表现出来。宋大夫走到床前,轻声地喊着爸爸:“老爷子,你的家人来看你了。睁开眼看看他们,都是谁呀?”
爸爸吃力地睁开眼,我们5个人都赶紧凑过去。过了几秒中他好像才认清我们,努力地想抬抬右手,可只是几根手指动了一动。他再次努力,整只手微微抬起来些,带着针头不停地颤抖着。妈妈把他的手轻轻握住,“荣根,你不要怕。我和孩子们都守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坚强地挺过来!”爸爸嘴里被塞得满满的,头根本动弹不得,一行泪顺着眼角淌下。
家里人都知道爸爸的一个习惯,在心里打鼓的时候一定要拉住妈妈的手才感觉踏实。几十年如此,他们就是这样手拉手形影相随。现在爸爸只能一个人躺在这里,两眼望着天花板。当爸爸抓不住妈妈的手的时候就会抖。只要妈妈的手握住了他,爸爸就能安静下来。
护士长在一旁轻轻地开口:“老先生真的很坚强,现在是最难熬的时候,他和这位老将军——”她指指边上的另一位老人,“都非常乖,可安静了。”
我趴到爸爸耳边,一股很强的药水味儿冲进鼻子里,“爸爸,人家都夸你呢。”
宋大夫向我们暗示一下:“护士要为他吸痰了,你们走吧。”我们心中一万个舍不得,但也只能默默地离开。
插上呼吸机后,为了防止肺部发炎,爸爸每隔半小时就要吸一次痰,吸痰时会剧烈地咳嗽,每咳嗽一声全身的刀口都撕心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