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留学生涯一结束,1917年6月渡洋返国,7月尚未到北京大学应聘,就首先回乡拜见慈母,接着专程去江村看望冬秀,准备践婚约了。
胡适在家与母亲相聚了半个多月,道出那出“三门亭神”附身闹剧的真相,母子相向而笑。8月盛夏的某天,胡适决定去看看从未谋面的未婚妻江冬秀。他独自一人兴高采烈地翻越了两村唯一的通道杨桃岭,来到了好山好水黄山东麓的江村。只见村道阡陌纵横,民舍鳞次栉比,“父子进士坊”牌楼矗立。两条清溪贯穿全村,林木茂盛。他略一打听,就找到了江家,进了已经破落了的“通转楼”大宅。岳母已在一年前(1916年)故世,“漫劳外母多情,老眼望穿未婚婿”(胡适寄女方美国挽联中句),而今女婿归来了,却终于见不到了。岳家由舅兄江耘圃主持,设盛宴招待这位来自美国的乘龙快婿。席间,胡适要求一见冬秀,然后议定完婚日期,这当然是女方“望眼欲穿”的大好事。席终,胡适由耘圃陪同去江冬秀闺房。近门处,胡适被留在门外稍候,耘圃进去通知。这时楼上楼下聚集了很多江家的男男女女,争相一睹洋博士姑爷的风采。胡适在回忆这一场面时写道:“耘圃出来面上很为难,叫七都的姑婆进去劝冬秀。姑婆(吾母之姑、冬秀之舅母)出来,招我进房去,冬秀躲在床上,床帐都放下来了;姑婆要去强拉帐子,我摇手阻止了她,便退了出来。”胡适回首一瞥,帐幔下垂,密不见缝,但隐隐觉得似有颤动。殊不知这位“望眼欲穿”候“适之哥”、“适之郎君”的“愚妹”、“待字妇”(均闺中书信语)、老姑娘江冬秀正躲在帐中既激动又难为情地使劲哭泣呢。江冬秀果真如此,她在晚年所写的别字连篇的自传中,也提及此段趣事,说自己已是28岁姑娘的待嫁新娘,不好意思见郎君哩!想见又不敢见,只好躲在床上暗暗流泪哭泣。
胡适究竟是胡适,在这“危机一发”时候,他没有打轿回家,也没有搬到客店(旅栈)去歇,更没有闹起来,令江家人强迫冬秀出来,他冷静思忖:“我有了面子,人家面子何在?”于是大度地到“子隽叔”(即江世才,江泽涵父亲)家宿了一夜,清晨留一封信给冬秀,才返回上庄向母亲复命。他向母亲说了真情,冯氏知道后忿忿不平,要去江家讨公道,却被胡适劝阻了。至于对村里人,他说了慌言:“见着了。”最后对自己,他把这恼人的“闭门羹”化作两首《如梦令》:
她把门儿深掩,不肯见来相见。难道不关情,怕是因情生怨?休怨!休怨!他日凭君发遣。
几次曾看小像,几次传书来往。见见又何妨?休做女孩儿相。凝想,凝想:想是这般模样。
胡适对自己未婚妻的怜爱之心跃然纸上。不仅如此,他在临走前致冬秀的信中,表示了自己的完全理解,并写定下了结婚的日期。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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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夜大月亮,廿七岁老新郎(3)
昨日之来,一则欲与令兄一谈,二则欲一看姊病状。适以为吾与姊皆二十七八岁
人,已常通信,且曾寄过照片,或不妨一见,故昨晚请姊一见。不意姊执意不肯见。适亦知家乡风俗如此,绝不怪姊也。适已决定十三日出门,故不能久留于此,今晨须归去。幸姊病已稍愈,闻之甚放心。姊好好调养,秋间如身体已好,望去舍间小住一二月。适现在不能定婚期,然冬季决意归来。婚期不在十一月底,即在十二月初也。
这场故事经历起伏高潮后,终于趋于结局了。
现在,老姑娘有目标有期限盼望新郎,终于被她盼到了头——1917年阳历12月30日,迎亲的花轿终于来了。花轿在震天响的爆竹声中(这百子炮仗还是10年前两位老亲家一厢情愿为儿女完婚买下来的)进了上庄村胡家通转楼大门,过了天井,仰头便见新房(厅堂西首一间),这里冬秀太熟悉了,不过今天贴有一副大红门联:“三十夜大月亮,廿七岁老新郎”。这副喜联是胡适自撰自书的。“三十”是指阳历1917年12月30日,而这天恰好是阴历十一月十七日,正逢是胡适廿七岁(26足岁)生日,大圆月亮满脸喜气高悬天幕,庆贺老郎君老姑娘终成眷属。当时写下联时,胡适一时语塞,在旁的一位绰号叫“疯子”的族兄脱口而出:“廿七岁老新郎,你 哥不是吗?”很好,谐趣又对仗,胡适立刻写了下来。还有一副喜联,文诌诌的,是他族叔、启蒙老师胡宣铎贺的:“宸海归来恰符风卜,高堂欢洽更兆熊占”。这位见证胡适幼时读父亲红纸方块字、经历台湾风云的族叔,如今做这场喜事的证婚人。主婚人是冬秀的大哥江耘圃,很遗憾冬秀母亲,大家闺秀的吕贤音太夫人一年前撒手西去,只能由长兄来代替了;另一位主婚人便是坐在二进大厅“三品诰命夫人”大红圣旨下的冯顺弟太夫人。她满面红光,喜悦饱溢眉宇嘴角,接受留洋“翰林”、大学教授的儿子和名门闺秀的儿媳的三鞠躬礼。她守寡二十二个春秋寒暑,含辛茹苦持家,呕心沥血育子,如今都得到回报,唯望早日抱孙子(胡适长子因此名祖望)。今天,胡适身着黑呢制西装礼服,头戴黑呢制礼帽,脚着黑皮鞋,与黑花缎袄、红花缎裙、大红绣花缎鞋的冬秀在各自漂亮的傧相牵引下互换结婚戒指,并在结婚证书上盖了各自的私章。他们没有拜天地,只是向主婚人行了三鞠躬礼。证婚人胡宣铎致贺词后,新郎胡适致答词。此种新式婚礼在封建堡垒的皖南山乡是闻所未闻的。胡适除去一切繁文缛节,却也迎来无数看热闹的乡邻。
胡适(已被任命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哲学研究所主任)还带来了他的北大同事集体送的喜礼,计有“银杯一对,银著两双,桌毡一条,手帕四条”,拜贺人为:沈尹默,刘文典,陈大齐,马叙伦,夏元 ,程振钧,杨庆萌,马裕藻,蔡元培,章士钊,朱家华,朱宗莱 ,陶履恭,王星拱,刘三,周作人,钱玄同,朱希望,刘复,陈独秀。礼单是由陈独秀誊写的,故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
婚礼场景颇使胡适产生联想,他喜悦善感地写下了《新婚杂诗》以纪实——
十三年没有见面的相思,
于今完结。
把一桩桩伤心的旧事,
从头细说。
你莫说你对不住我,
我也不说对不住你,
且牢牢记取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记得那年,你家办了嫁妆,我家备了新房,只不曾提到我这个新郎!
这十年来,换了几朝帝王,看了多少兴亡。
绣了你家嫁奁的刀剪,改了你多少嫁衣新样。
更老了你和我人儿一双——
只有那十年陈的爆竹,越陈偏越响!
由于母亲冯氏的坚持,他们婚后第三天到胡氏宗祠去,向祖先牌位行三鞠躬礼。当然,胡适已在母亲、兄长口中听到父亲拼死建宗祠的故事,对父亲的英雄人生,对父亲的殉国壮举,心中恭敬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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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夜大月亮,廿七岁老新郎(4)
20世纪初尚未脱胎封建宗族社会的中国内地新婚,当然是没有什么蜜月旅行之举的。新郎胡适在家,除与慈母欢聚,并在老人家面前极力表示闺房之爱,以博吾母欢心(致胡近仁信中语,此信胡适逝世后发现)。此外便是与众亲友饮酒,几乎天天都在醉乡中。言百忙中居然还做一篇《惠施、公孙龙的哲学》,预备送给东方杂志,赚几个钱来喝喜酒。胡适钟情杜康,纵贯一生。尚在上海读书中国公学时期,一度打牌、叫局、吃花酒,醉酒后游荡街头,与巡警打架,坐过一次班房(1910年3月)。以后下决心戒酒,痛改前非。君别来无恙,如今新婚喜酒,又有机会,怎能不畅饮,微醺中去上溪山口凭吊明末遗民“采薇子”坟墓。上庄完婚后,单身赴教北京大学,理所当然地回请送过礼的同事吃喜酒,因为新娘没在,干脆到饭店包席,花了60元大洋,吃了一整天,喝得酩酊大醉,躺了一天,第三天才醒酒。胡适下决心,这回可要戒酒了。
新婚蜜月中另一件大事,便是伴新娘子 “回门”。江家此时实际已门庭冷落,冬秀慈母已长眠黄土。这对新婚夫妇在坟前默默凭吊,恭恭敬敬行三鞠躬礼。胡适心中感触尤多,由于自己的坚持,由于自己的留学学业,使岳母不能如愿,抱憾终生。他因此写了一首诗告慰道:“回首十四年前,∕初春冷雨,∕中村箫鼓,∕有个人来看女婿,∕匆匆别后,便将爱女相许。∕只恨我十年作客,归来迟暮,∕到如今,待双双登堂拜母,∕只剩得荒草孤坟,斜阳凄楚!∕最伤心,不堪重听,灯前人诉,阿母临终语!”
坟前追悼岳母后,床头即作新婚别,胡适又赋诗《别离》道——
十几年的相思刚才完结,
没满月的夫妻又匆匆分别。
昨夜灯前絮语,
全不管天上月圆月缺。
今宵别后,
便觉得这窗前明月,
格外清圆,
格外亲切!
你该笑我,
饱尝了作客情怀,
别离滋味,还逃不了这个时节!
(胡适《别离》)
1917年12月16日胡适离京返绩溪。12月30日结婚。新婚不到一个月,1918年1月末梢,他留新妇在上庄家中伴老母,自己连得阴历大年夜也顾不及,只身北上返校。据记载,他是2月3日(阴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凌晨到达北京的,时城门未开,在城外客栈过宿,天明才进城,回到南池子缎库胡同8号自己房间。回返北京大学后,立刻授寒假课,准备“中国哲学”、“欧洲文学名著”、“西洋哲学史”等课程讲义;同时加入《新青年》杂志的编辑工作,高举他在美国留学时就提出的“文学革命”旗帜,继续他的《文学改良刍议》方向,和陈独秀、高一涵、李大钊、沈尹默、刘半农等北大“卯字号”新人物,开始进行如火如荼的新文化运动。
1918年5月,在婆婆冯氏的充分理解中(她自己则作出了巨大牺牲),江冬秀由她顺路去北京的胞兄江耘圃陪同,赴京和丈夫团聚。他们在钟鼓寺胡同14号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从此,浪迹海内外14年的高唱“德莫克拉西”(民主)、“赛因斯”(科学)的战士胡适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从此,在深山里年复一年地等郎君,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圈里得了名分的村姑江冬秀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家庭,真是不可言状的复合体,“胡适大名垂宇宙,小脚夫人亦随之”,随成为民国七大轶闻之一。从此,这个新组合起来家庭的一个又一个新故事就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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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大名垂宇宙,小脚夫人亦随之(1)
江冬秀于胡适的故事(主角应是江冬秀),是在他俩北京寓所、抗战逃难时江冬秀的上海寓所、绩溪上庄老家、流寓海外的美国纽约公寓,以及这对老伉俪晚年台北南港家里,先后一一展开的。先来说说胡适的北京5处寓所。
——南池子缎库胡同8号。这是座很普通的四合院,离沙滩北京大学不远。胡适1917年9月,在家乡与母亲团聚后返北京,执教北大,工薪并不高,就租住在这里,当时与同乡高一涵合租。院子不大,进门有门房(供男佣住),中间为居室,两侧为厢房、客室、储藏室用,居室旁为耳房(供女佣住),厨房较小,厕所更狭。胡适在这里住了10个月,结婚后要把妻子接来,感到这里房间远不够用,就另觅他处。
——钟鼓寺14号(解放初称钟鼓寺胡同,后改称钟鼓胡同)。胡适1918年3月租下这座有9间正房总共17个房间的四合院。租之前给上庄母亲写信谈起,“出去寻房屋,寻了两处,一处约有十七间,价钱太贵了……一处有房十间,都还新……明天再去问问看”。租下后给在上庄家中的江冬秀写信,告诉她新址,与江村在京闻人江朝宗公馆仅隔一巷,月租20银元,并付了定金,等待她的到来。钟鼓寺胡同为明清时多位皇宫勤杂人员所住,这里四合院虽然较大,但就层次来说,仍属普通。
——陟山门街6号。在景山大街,原系官僚政客的公馆,胡适向林觉民盘租居住,连室内的沙发等也一并顶了下来。房间宽敞,院子很大,有长廊,厨房里还有机井。
——米粮库4号。1930年6月,胡适由上海(辞去中国公学校长)回京,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后,就搬这里居住。这是一幢小洋楼,房间比陟山门6号更宽大、更多,便于他接待众多朋友。徐悲鸿、徐志摩、丁文江等挚友一度住在这里。该楼设施完善,有车库、锅炉间(供暖)、卫生间、浴室。院中绿树成荫。
——东厂胡同1号。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