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高不高兴?你看,买给你的车,来看嘛!看一眼……”我快步跑上楼,没有碰
钥匙,他跟上来,我说∶“以后精神好了才去看━━”那辆车,在巷子里风吹雨打
了三个月,我没有看它一眼,后来,他没有说什么,赔了三万块,转手卖掉了。
爸爸贴了他钱,他头一低,接下了。那一刹,我眼眶有些湿,他根本没有什么
钱,却贴出了财产的大半,标会标来的,给了我。
再见他当然又是回国,窗坍的大个子从一辆漆成紫绿两色的破汽车上下来,锁
好车门,一手夹著一个小女娃儿上楼,那时候我叫了他,从窗口送下一句话∶“胖
子!好丑的车。”
“实用就好,丑不丑什么相干?”还是谈不来的,可是这句话已经慢慢中听了
。当年那件西装并不实用,却悄悄去做了会女朋友。那时候,也只是打架,我们不
谈的。
有一回我问他,他家里为什么不订大华晚报,偏偏每天要来一次看看这份报才
走。他说,怕忘了看有一个“爱心基金会”的消息,问他看了做什么,他不响,向
母亲和我讨钱,讨到手便走。第二天,他汇了钱去基金会,然后才说了一句∶“这
种开销每个月很多,看报不大好,看了会有心理负担,不寄钱又不安。”我没有什
么话跟他讲,可是也有了自己的负担,是他传给我的。
很多年后,才发觉他早已通信认养了一个新竹地区的苦孩子。那时候,他的头
发开始一丝一丝白出来了,我去香港,替他买简便的治白发药水,而我,早也染发
了。
有一次在他家里,我赖他偷我当年的书,他很生气,说我的那种枯燥书籍他是
一定不会看的,我不肯信,他打开书柜叫我搜,看见那些宝贝书,我呆了好一会儿
,也确定了他不可能偷我的书。那一天他很慷慨,说告以借我三本书带回去看,借
了,当天晚上,翻了三页,便睡著了。
我还是有些讨厌他,没有什么话跟他讲。
有一天他来,已经深夜了,我正在因为剧烈的肩痛而苦恼,母亲一定要替我按
摩,而我死也不肯。他问我为什么不去做指压,我说夜深了,不好去烦固定做指压
的朋友春香,他拿起电话便拨,听见在跟太太说要晚些回去。那一次,他替我做指
压,做到流汗。
我没有说什么,他很晚才走,走的时候,说了一声∶“那我走了!”我说∶“
好”。想起当年打他的事情,呆呆的。
又有一天晚上,他又来,说肩痛可能是在欧洲常年习惯喝葡萄酒,在台湾不喝
酒的缘故。他很急的在我桌上放下了一只奥国的瓶子,说是藏了很多年的葡萄酒,
要给我。说完两人又没有什么话讲,他便走了,看看德文标签,发觉那是一瓶葡萄
果汁。我们还是不通的,那么多年了。
他的车子换了许多次,办公室搬了自己的,不再租房子。
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骑著一辆摩托车,觉得眼熟,一看是他,吓了一
跳,才发觉,在白天跑工作的时候,他仍然骑车而不驾车。不太认识他,使自己有
些脸红,我们已经认真够久了。
去年夏天,我在西班牙,邮箱中一张明信片,写的人是他美丽贤慧的妻子,夫
妇两个人在东北亚旅途中寄的。他只在上面签了一个名字,出国十八年来第一次看
见他写的字━━两个字。
这个人喜欢看电影、听歌、跳舞、吃小馆子,原先也喜欢旅行,那次东北亚回
来的飞机上遭了一次火警,便发誓不坐飞机了。以后的钱,捐了好多给基金会,那
个基金会骗钱不见了,他仍然不坐飞机,也没有多余的钱。
我们谈不来,只有一次,他跟我悄悄的讲了好久的话,说他大女儿如果坐在我
的车子里,千万不要一面开车一面放音乐,因为女儿睡不够神经衰弱,一听音乐便
说头昏,要烦的。
我答应了,他又叮咛一次,叫我千万不能忘了,我说不会忘,他还不放心,又
讲又讲。那一回,是他一生里跟我讲最多话的一回。我发觉他有些老了。
他的小公司,开业的时候明明是两个股东,后来各让出百分之十,无条件分给
了一位职员。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
母亲说,那位职员是开天辟地便一起跑单子来的,做事勤快认真又忠诚,两位
合伙人商量了一下,便分他二十股,不要投资,算做另外一个老板。做了好多年,
那位股东要求退股,于是和和气气公公平平的分了帐,说了再见,而今也仍是朋友
。回想起小时候过年时我们孩子赌钱,可以赌三天,如果有他在场,我一定不参加
,那时候他最善赖帐,输了钱脸色很坏而且给的时候一定打折扣,如果赢了,死活
也说做 的要讨双倍。为了过年的赌,也跟他摔过碗,吵过、气过,将新年气氛弄
成大僵局。当年的他,守财奴一个,新年的收入,可以用上半年几个月不缺钱,而
我,是看不起他的。
他的朋友多,在外买东西吃东西都有固定的人家,我洗照片,他叫去他的那家
冲洗,去了,说是邦德公司介绍来的,老板娘一面开收据一面随口说∶“邦德那两
个老板真不简单,合作了那么多年,没看他们红过一次脸,从来不在背后说彼此一
句坏话━━”我有些发愣,这两个大宝贝,当年都是混毕业的,那种,打电动玩具
出来的,那种,看书不用脑子只用眼睛的,绝对不是读书人,可是━━对于金钱,
他越来越淡了,自己有限的吃吃用用,对他人,却是慷慨。手上一只光鲜好表,万
华地摊上买来的,见人就要伸出来显一显,我猜那是“COPY”表。我看他,衣
服也整洁,孩子护得紧,妻子也很疼爱━━也确是一位可敬可爱的妇人。那辆长长
的面包车很老爷了,是父亲母亲姐姐小弟全家和我的公共汽车,假日东家接西家送
,当年的烦人和锐气就如他的体型,由瘦长到微胖,是一个和气又有耐性的小胖子
,口头语,在从前是∶“气死人!”而今,只说伤害他人的人“可悲可悯”。
有一次,在我的面前他动手打了左也不是右也不要的孩子,孩子惊吓大哭扑在
妈妈的怀里,我气得发抖,想打他,并没有真动手。那几日看见他,我不跟他说话
,他的脸,十分羞惭,穿鞋子的时候总是低著头。那几日,母亲对他也很冷淡。我
们绝对不打孩子的。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不能琴棋书画和谈人生,一说这些,他就很不耐烦,就
如他当年那辆可怕汽车的颜色一样,他偏说汽车是将人载到目的地的、性能好就好
,外形什么重要。
奇怪的是,他又爱看崔苔菁,这位敬业的艺人是他的专情歌星,崔苔菁并不实
用━━对他。
他不看我写的文章,他对我的稿费,却付出了极大的欣赏与关心,常常叫我∶
“捐出去!捐出去!”
看我捐得多了些,又会心疼,背地里噜噜苏苏,说我对己太节俭。当我下决心
要买一台录影机的时候,他怕我后悔,当天便替我搬了回来,又装又教又借录影带
,然后收钱,含笑而去,说我对自己慷慨了一次,他很愉快。
我骂他是一种一生的习惯,并没有存心,那次坐上他的车子,他将我一开开回
了童年的老家老巷子,叫我慢慢走一次,又在老里长的门口徘徊,里长不在家,他
有些怅然的离去。这个人,我不骂了。
可是叫他去看林怀民的云门,他不去呢,他宁愿去万华看夜市。这些地方,我
也不怪他,因为万华我也爱去,一个又杂又深又活泼的台北。我又想,金庸小说告
以看吧,他也不,他看别人的,那种催眠的东西。我也想,我的书不可读,“娃娃
看天下”总可读吧,他不,他却看卡通片。
学校开母姐会,他不是母也不是姐,跟著太太,打扮得整整齐齐去看孩子的老
师,竟然还敢说话,请老师少留功课,他不要孩子太用功,只要他们有一个快乐而
糊涂的童年。那个可敬的老师,对他居然含笑而尊敬。功课果然留少了,少得适可
又合理。
前几天,圣什么诞节的,姐姐为了给小弟的孩子一个未来的回忆,兴冲冲的抬
了一棵树来放在父母家,鬼鬼祟祟的在树下堆满了各人的礼物,全家十几口,每人
都有一个秘密在树下。那棵树,披头散发,红绿灯泡一闪又一闪。我一看便生气,
尘世艰辛已久,磨人的事已经够多,再来应景,也去买礼物送家人,万万没有这份
精神与心力,我很难堪,也真,也做得脸皮够厚,二十二日便逃离了台北,不回去
过什么节。走的时候,自圆其说∶“心里爱就够了,表面的不做,雪中送炭胜于锦
上添花。”小弟回了一句∶“你不做,人家怎么知道?”我走了,走到中部乡下去
看老厝,没有回来。家里太吵,精神衰弱。
那个他,却存心要给他一样东西,不为过节。他也坦然,说∶“我不要皮鞋,
我要皮带,你送,我干脆指定。”
于是,大街小巷百货公司去找,要一条全台北最漂亮的皮带送给一个微凸的肚
子去用,一心一意的去找。
圣诞节过了,除夕也没有回家,元旦之后在狮头山和三峡,听人讲客家话看寺
庙,我没有回家。
昨天姐姐来电话,说那辆全家人的司机和公车又载了十几口出去吃饭━━我们
家人喜欢吃饭。在餐厅里来了一个小妹妹卖玫瑰花,那些花,枯了,陪衬的“满天
星”小白花朵都成了淡灰色,小女孩穿著国中制服出来卖花,一桌一桌的走,没有
人理她━━那是一把把枯了的花。
他不忍,招手唤了过来,笑著买了两束,全家人都在看他,他不大好意思,解
释说∶“一定卖了好几天了,不然花不会枯,卖不出去血本无归,我们买下,也是
安心。”
这个人,这个当年在成长时被我憎恨的大俗人,在去年还不肯将他列入朋友的
他,一点一点进入了我的心,手足之外的敬和爱,那优美却又平平凡凡的品格,使
我自己在他的言行里得到了启示和光照。今年,我也不敢讲我能够是他的朋友,因
为我自卑━━在他和他好妻子的面前。
我要把这篇文章,送给我的大弟,永风堂陈家二房的长子。大弟,永远不会看
我文章的你,你看了这一篇,也是会打瞌睡的,睡觉对健康有益。预祝你大年初七
,生日快乐。对不起,当年的那一血掌。今生今世,我要对你的一双女儿尽力爱护
,算作一种不能补偿的歉,谢谢你,你教了我很多。
不负我心
一次看刘墉散文,说到白日工作完毕,家人也都睡了,在夜晚的时光里,他喜
欢一个人写写毛笔字,作几笔画,看本好书等等。其中最欣赏的,就是刘墉将这些
自得其乐的时刻称为“以求不负我心”。
这句话说得那么贴切,多年来,自己找的也就是这几个字,苦于说不中肯,刘
墉一语道出,真是不亦快哉。
自得其乐这回事相信每一个人多少都能体会,独处的时光如果安排得自在,境
界想来十分高妙。
无论我住在哪里,总有邻居来说,说睡眠安然,因为我的孤灯一向点到清晨,
可以说比“守望相助”站岗亭里的看更人还要值得信赖。
我喜欢过夜生活,每当黄昏来临,看见华灯初上、夜幕开始低垂,心中也充满
了不厌的欣喜和期待。过夜生活的人,是不被了解的一群,有人专将夜和罪恶的事
情连结在一起关想。早起的人说匣来理直气壮而且觉得自己健康优秀晏起的,除
了报馆工作的少数外,一般都被视为生活糜烂等等。起初,背负著这种自卑罪恶的
感觉活了许多年,父亲不上班的日子,起晚了必然面有愧色,觉得对他不孝。知道
我的朋友,在早晨十时以前是不打电话来的,万一生人来找,母亲不好说天亮才睡
,总说已经出门去了。对于我的作息,母亲的观念中也认为晚起是懒散的行为,我
猜。
明白了自己之后,勤不勤劳这两个字已没有了负担,只要不拖累旁人供给衣食
,生活私何安排经营都与他人无关,只求无负便是。
说起不负,当然想到红楼梦。黛玉之不讨贾府众人喜欢,无非是她坚持为了自
己的心而活。不肯做人周全━━倒不一定是不会。宝钗从来不提心字,廉洁寡欲,
只恐人前人后失了照应━━这颗心才叫真苦。人都说黛玉命薄,我却不如此看法,
起码对于自己,她是不负的。
说到不睡的人,大半用“熬夜”两字来形容。那个熬字里面四把心火,小火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