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左手去打招呼,路挤,会车时客气的减速,彼此都有礼让,他们乱喊,听懂了
,在喊∶“民爱军,军爱民━━小姐,小姐,你哪里去?”就在那一刹间,我的心
又一次交给了亲爱的亲爱的土地和同胞。海,在会车那一个转弯的地方,突然出现
了,没有防波堤的海岸,白浪滚滚而来,风,是凉的,左手边的青山里仍然隐著红
瓦的老房子,竹竿上迎风吹著红红绿绿的衣服,没有人迹,有衣服,也就有了生活
的说明。阳光下淡淡的愁、寂和安详。岁月,在台北市只一小时半的车程外,就放
慢了脚踪。
那条路,又亮又平又曲折,海不离开它,它不离开海,而海边的稻田,怎么吹
也吹不枯黄呢?那份夏末初秋的绿,仍然如同春日一般的寂寞。红和绿,在我,都
是寂寞的颜色,只因那份鲜艳往往人们对它总也漠然。
沿著路挤著碎石子的边道停了车,不能坐在一个方盒子里,车子也是方方的。
大步向草丛里跨过去,走到卵石遍布的海岸,很大的枯树干在空旷的岸上是枯骨的
巨手伸向苍天。阳光明媚,吹来的风仍是凉的,适意的凉,薄荷味的,这儿没有鱼
腥━━而鱼腥味也是另一种美。
看了一会儿的海,呆呆的,有乡愁。海滩上一堆一堆漂流物,其中最多的是单
只的破鞋和瓶子,也有烂木块和洗刷得发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我蹲下来,
在这堆宝物里,东翻西拣起来。拣到一只大弹珠,里面有彩色的那种,外面已经磨
成毛边的了,也得一付假牙,心中十二分的欢喜。
然后,铺平了席子,四边用石头镇住,平躺在它的上面,没有穿袜子。
总是不大懂,为什么破鞋老是被人海葬,而它们却又最喜欢再上岸来,看见那
一只又一只的鞋子,总悄悄的在问它们━━你们的主人曾经是谁,走过什么样的长
路才将你们丢了?另外那一只怎么不一起上来呢?
那是回台的第九天内第二次去海边,回来时,没有走松江路,心里焕然一新,
觉得天地仍是那么辽阔,天好高呀,它不是一个大碗盖,它是无边无涯的苍穹,我
的心,也是一样。
一定要去海边,常常去,无人的海边,那种只有海防部队守著寂寂的地方。阿
兵哥棕黑色的笑脸,是黑人牙膏最好的活动广告━━他们是阳光。
于是,又去了,去了第三次海边,相隔一天而已,十一天内的第三次,同样的
长路,没有游人的地方,连少数几条鱼船,也在路边用稻草和大石头盖著,好似天
葬了它们一样。
这片绝美的台北近郊,再也不写出地名来,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叫塑胶袋汽
水瓶和大呼小叫的人群污染了。让它做它自己吧!
有的时候,也曾想,如果《红楼梦》里的那一群人去了海边,就又不对了,他
们是该当在大观园里的。那么自己又怎么能同时酷爱大观园又酷爱大海呢?林黛玉
说过一句话∶“我是为我的心。”我也是为我的心。
台北的日子仍是挤著过,很挤,即使不去西门町,它也一样挤,挤不过去了,
有一片随时可去的地方,三小时来回就可以漫游的仙境,就在那条不是高速公路通
得过的地方。它不会变,除了山区里晒著的衣服变来变去之外,它在时空之外,一
个安详的桃花源,而且可以出出进进的,不会再寻无踪。
去海的事情,成了自己的习惯。
很不忍看到一天到晚生活灸四面公寓墙里的家人和手足,尤其是下一代的孩子
,星期假日,他们懂得的、能做的,是去挤挤嚷嚷的餐馆,全家人吃一顿,然后对
自己说∶这一个假日,总算有了交代,对自己,也对孩子。
其实,天伦之乐,有时是累人的,因为不大乐,是喧哗、汤汤水水的菜和一大
群人,不能说知心的话,不能松驰,只因我的家人是都市中的居民,寸金寸土大都
会里的家族,我们忘了四面墙外面的天空,当然,也因为,吃成了习惯。然而举筷
时,我仍然相信父母起码是欣慰的儿孙满堂,没有一个远离身边,而且小孩子越
生越多,何况又有那么多菜啊!
父母的要求不多,对他们,这就是生命的珍宝了,他们一生辛劳,要的真是不
多。每在这种聚会时,总有些发愣,觉得父母牺牲得已经没有了其他的能力。
一直觉得,三次去海边不带家人同行是不好的行为。说了,弟弟说那么全家都
去,三辆车,十七八个男女老幼,大家忙著安排时间。我怕母亲,她第一个想的,
必然是这一下,她要带多少饮料、食物加上每一个孙儿孙女的帽子、花伞、防风的
衣服、奶瓶、尿布……她会很紧张的担起大批食物和一切的顾虑,郊游对她就是这
种照顾家人的代名词。这只是去数小时的海边呀!
母亲的可爱和固执也在这里,将那无边无涯如海一般的母爱,总是实际的用在
食物上叫我们“吃下去”。我们家的天伦之乐,已很明白了,不肯安静的,很闹,
而一片大好江山,便无人静观自得了。我们一家,除了那个二女儿之外,好似离群
索居,总是有些不安全而孤单,非得呼朋引伴不可。每当我几天不回家而确实十分
自在时,母亲的心,总以为她主观的幸福判断,为我疼痛,其实,这是不必要的,
跟电视机共存而不能交谈的家庭团聚,其实在我,才叫十分孤单而寂寞。
试了一次,只带弟弟全家四口去海边,车上人满了,心里也快活,可是同样的
,跟山水的亲近,怎么便消失了,那条寂美的路,也不再是同样的平和、简单又清
朗。阳光很好,初生的婴儿怕风,车窗紧闭,只有冷气吹著不自然的风,而我,正
跟亲爱的手足在做一次郊游。
不喜欢一大群人去海边,回来的车程上,这种排斥的心情,又使自己十分歉然
和自责。
在海边,连家人都要舍弃,难道对海的爱胜于手足之情吗?原因是,大家一直
在车内讲话,又不能强迫他人━━不许开口,面向窗坍。那才叫奇怪了。
有的时候,我又想,别人已经安然满足的生活,何苦以自己主观的看法去改变
他们呢,这便跟母亲强迫人吃饭又有什么不同?虽然出发点都是好的。
昨天,又去了同样的地方,这一回,海边大雨如倾。
对我来说,也无风雨也无晴并不十分困难,可是有风有雨的心境,却是更会自
然些。
常常跟自己说,一定要去海边,那怕是去一会儿也好。这十分奢侈,就如看红
楼梦一样的奢侈。孤独是必要的,它也奢侈,在现今的社会形态里。
晚上和朋友吃饭,他们抱怨老是找不到我,我说,大半是去了海边吧!
“你带我们出━━”“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天下的事,哪有凡事都为什么的?”
话说匣来举桌哗然。为了所谓的不够朋友,喝下了一大杯酒,照了照杯子,笑
笑。
去海边,会一直去下去,这终于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他
去年那天,也是冬天,我在阳明山竹子湖一带走路,同行的人随口问了一句∶
“你一生里最好的朋友是谁?”还在沉吟,又说∶“不许想的,凭直觉说,快讲━
━”讲了,是父亲母亲姐姐小弟还有我的丈夫。
“那他呢?难道他不算?”当然问他罗,他们是好同学。
我拿了根干树枝拍拍的打过一排又一排芦花,一面跑一面口里呜呜的学风叫,
并不回答。
他当然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
打过他,用刷头发的梳子,重重一掌下去,小钢钉在面颊上钉成小洞洞,过了
好几秒钟,才慢慢渗出数十个血珠子来。那一回,他没有哭,我还要再打,是夹在
中间那命拉扯的母亲发著抖流泪。那一年,我十九岁,他十七。
后来,没有几天,又在街上看见他,台北桃源街的牛肉面馆外边。他低头在踩
摩托车,口里叼著一支烟,身后跟著一个穿迷你裙的女孩。还记得,他们上车而去
的时候,那套西装在夜风里飘出来的是一块大红的衬里,女孩的手,环在腰上,那
么意气飞扬的招摇过市。他没有看见我,那个手里拎著一袋书,看到他就站住了脚
的人。
我回家后并没有对母亲说什么,那几年,母亲稍一紧张就会极轻微的摇摆她的
脖子,那种不自觉的反应,看了使人心酸。我深信,她的这种毛病,是因为女儿长
年的不肯上学和阴沉的个性造成的。在家里,我总是攻击人,伤害性的那种打法。
尤其看不惯只上学而不真读书的人。当年的他,就是那个死相,他假上学真跷课,
只对自己花钱,对人不友爱,而且自高自大语气轻浮。
想了一下在街上看见他的那副样子,把一本自己批注的《水浒传》送到小弟的
房间里去。那时候,小弟初二了,正是我当年批注这本书的年纪,我们一同看书,
小弟也开始批写,批上一段,上学校去的时候,我就拿起来看。跟小弟,也没有说
兵什么。
又过了好多天,长春市场的路边边有人卖药玩蛇,算是夜市吧。围观的人怕蛇
,圈圈围成很大,卖药的人费力的连说带表演,一直让蛇咬他的手肘━━真咬,却
没有一个人上去买药。那个弄蛇人又表演了吞蛇,紧紧握住长蛇的尾巴,让蛇身蛇
头滑到口里去,这一招惹得许多人退了一步。就在人群扩散开去的那一刹,我又看
见了他,有一丝惊惧,又有一丝哀怜,透过他的表情默默的投射到那个在一支光秃
灯泡下讨生活的卖药人身上去。人群里的那个他,陌生、柔软,有一点孤零,透著
些青少年特有的迷茫。他没有在摩托车上。
再从窗口望他的那一年。小弟已经读大学了,我初次回国。巷子里的他,蹲著
在锁车子,知道必然会进来,我等著跟这个一别四年,没有通过一封信写过一个字
的人见面。
进门的时候微笑著喊了我一声,自己先就脸红了。看见他的手上拎著一个帆布
袋子,里面装著想来是到处推销的油墨样品,没有穿什么怪里怪气的红衬西装,一
件夹克十分暗淡,头发被风吹得很毛,看上去好似很累,脱鞋子的时候半弯著身体
,那个灰扑扑的帆布袋也忘了可以搁在地上━━那一年,他进入了社会。也是那个
夜晚,想到他的口袋和脱鞋子时的神情,我伏在床上,在黑暗中流了一夜的眼泪。
过不久,我又走了。
我们依然没有什么话讲,也不通信,有一天,母亲写信来,说兵有了两个女儿
,做了父亲。又不久,说兵离开了油墨行,跟一个好同学拼凑了一点点小资金,合
开了一家小公司。
很多年过去了,我结婚,他也没有片纸只字来。后来我便以为自己是忘了这个
人,直到有一天的梦里,看见一大面狰狞的铁丝网,他在那边,我在另一边,清楚
看见是他,脸上还有铁刷子打上去的那些小血洞。我很紧张,唤他,叫他跳铁丝网
,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退了几步,然后向我跑过来,上网了,接著看见电光强闪
,他无助的被挂在铁丝上成了一个十字形,然后,我在梦中的的确确闻到了生肉烧
焦的气味━━我被摇醒的时候还在惨叫,知道经历的是梦,只是一场梦,仍然不能
停止的叫了又叫。梦的第二日,收到一封电报,是大伯父打来的,没看清楚内容先
扑到地上去便痛哭,赤著脚没有带钱,奔过荒野,走进简陋的电信局,一定要他们
挂长途电话回台湾。等到丈夫大步走进电信局的时候,我已经等了六个多小时。丈
夫来,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父亲,我喊了父亲一声抱住电话筒失声大恸,好不容
易双方弄懂了,说兵没事━━那个以为已经忘掉了的人没事,这才再细看那封捏成
一团的电报那封会错了意的电报。
那事以后的几日,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恍惚,夜间,睁著眼睛向著黑
暗,想起他,那个一生没有交谈过什么话的他,才发觉这个人对我,原来也有什么
意义。
又是一年,我回国,父母一同回来的,下飞机,他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那时
候,我心情不好,一路上很沉默。他将我放在前座,开到家的巷子里,他掏出来一
把钥匙来给我看,脸上是逼出来的笑,他跟我说∶“来,来看你的汽车,买给你的
,二手货,可是里面要什么有什么,不信你问我,音响、冷气、香水瓶、录音带…
…你高不高兴?你看,买给你的车,来看嘛!看一眼……”我快步跑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