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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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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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夏洛蒂作画时说,上帝啊,她的优雅和动人的风度全靠那把杭州扇子来衬托的;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你肯定知道了,他们结婚时做了一批每把价值一千余美元的珍贵折扇,放在花篮里赠送给参加婚礼的贵宾作为礼物。我们这一次也俗一把,我这里有那么多扇子,我们来一个杭扇婚礼,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银心一折一折地收着扇面,紧张地盯着越来越兴奋的工欲善,眼睛咕噜噜转,脑筋好像不够用了,她这种笨乎乎的样子让工欲善感动。他正要把她再次搂到怀里,脑袋上狠狠地被砸了一下,是银心收拢了扇面,然后耳边一个霹雳炸响:婚礼婚礼婚礼个头啊,谁跟你结婚,谁跟你这个小男人结婚……你死去吧——

  工欲善被银心这一记打得找不到北,他愣得一下子就弹直了:你……你……你你……他说不出话来:你什么意思?你有话为什么不好好说? 

  银心继续大叫:我不好好说还是你不好好说,你不就是找借口吗?你不就是遮着掖着吗?明明自己画得不如人家才留不了校,偏说人家不如你;明明想跟垂髫好,偏偏拿我来推拿;明明这扇子给人家退了气不打一处来,偏偏要跟我办什么杭扇婚礼!什么戴安娜英国女王,你骗谁啊你,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变态!

  工欲善这才叫目瞪口呆,哆嗦半天说:你给我出去!

  银心就冷笑:你为什么不说你给我滚啊!我就等你说这句话呢!这才说出半句心里话。其实我和你也是半斤八两,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呆在这个破扇庄里啊!你心里没有我,我干吗心里要有你啊?

  她龇牙咧嘴,像只雌老虎,丫头相荡然无存。她突然开始飞快地收拾东西,眨眼间人就不见了。工欲善一开始气得呆若木鸡,转而又万念俱灰,在措手不及中度过一夜,第二天无精打采,元气大伤。到下午才想起来收拾屋内残局,发现桃花扇无影无踪。

  就这么让日子推着走。天凉了,扇庄生意自然冷清。沪上父母要他去上海,工欲善找了个借口,说是要为考研作准备,就这么搪塞过去。转眼寒假已至,大家都以为他春节要结婚的,现在银心无影无踪了,郑杰两口子也销声匿迹,他守着一屋子扇子,他无话可说。

  除夕夜没有人干扰他,大年初一他到湖边去转,却意外地在闻莺馆茶楼门口碰到了郑杰。郑杰支支吾吾,问他为什么不跟着银心回嵊州,工欲善这才知道银心回老家去了。工欲善说一个人过年好。郑杰回答得很有意思:我说连襟,我本来是想让你到我家来过的,你这一说我就不好开口了。不过你也不要把架子摆得太足了,你的优势已经式微了,别太不当一回事啊。

  工欲善忍了忍,也没忍住:郑杰,有个问题我真没弄明白,究竟是你们非把银心塞给我呢,还是银心和人赌气拿我当赌注呢?

  郑杰回头看看茶楼里,小王正在那里拉开架势,招手让他过去。他对着他耳根说:都让你说着了。有个嵊州大款在杭州发了财,追银心追得紧,可惜乡下有黄脸婆的。小王知道了坚决不让,这才有你这一出。我们原本以为你这里问题不大,谁知你心有旁骛,你这家伙伤人啊。你实在喜欢垂髫你就为她承担,你娶个女盲人也是西湖风流佳话。可是你又不敢。你就那么患得患失,遮遮掩掩,最后,阿龙阿龙,两头脱空。

  工欲善盯着郑杰,一句话也不说。郑杰替他说了:我知道你心里在诅咒,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些,真是恬不知耻。我认了。人嘛,都有自己不说的心事,可大多数人都能在心里分清。你不行,你这人没把自己弄明白,也没把事情弄明白。所以你永远心挂两头,模糊不清。说你是哈姆雷特嘛,你也没那么深刻。我想来想去,你也就是一个白娘子才会到断桥上和他相会的许仙——许仙在清河坊卖药,你在涌金门卖扇,除了朝代不一样,其他的也差不多。

  如此恶毒地攻击完工欲善,郑杰就打着哈哈走了。奇怪的是工欲善没生气,他慢慢地沿湖走,越想郑杰的话越对。

  回到扇庄门口,就听到电话铃响,是银心快乐的声音,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银心要他第二天就赶到嵊州去,说要请他看社戏。工欲善心一下子开了,想都不想,让她早一点回杭州。银心一愣,叫道:有垂髫的戏呢,你也不看?

  十

  船在剡溪间划行时,雪就大朵大朵地下来,因为一落到水中就悄然不见,看上去虚无得很,像舞台上幻化的灯光效果。周围是大块的坡地丘陵,曲线虽然好看,但没有庄稼和树木,就显得凄凉。工欲善坐在小小的船舱里,对面坐着琴师,当中放着一个很小的炭盆,放出的微弱的红光,对于取暖,一点也不顶用。工欲善的双脚冻麻木了,眼前一片片地昏黄,越来越像旧式图片。

  问艄公还有多少路,艄公说还有一段路呢。琴师则泰然自若,取出两瓶黄酒,打开了一瓶黄酒请他喝,自己也喝了起来,他是专门来县城接工欲善的。说:我们习惯了,一年到头,就这样赶场子。

  工欲善也不推辞,大口喝了起来,问琴师,这样的天气,还会有人来看吗?琴师说:是包场啊,有没有人来看,都要演的。工欲善很想知道垂髫眼睛不好,如何在台上走戏,但他不想问琴师,就闷着头喝酒。看天色暗得几乎只剩黑白二色,艄公在船头咿呀作响地划桨。琴师点起了一盏汽灯,挂在船头,那微弱的白光照得水路更加渺茫,工欲善从船舱里出来,看周围一片雪光清气,突然想到,王子猷当年就是在这里夜渡访友,乘兴而归的……

  不知过了多久,琴师也跟了出来,指着前面一团红光之处,说:我们到了,她们已经开演了……

  这个戏台果然是搭在水边的,已经看得到不少乌篷船如梭子一般穿插在戏台下,密密麻麻一片,顶着漫天飞雪,煞是奇观。工欲善这才想起来问她们演的是什么,琴师说是《行路》,工欲善没听说过什么《行路》,艄公本是个没嗓子的人,偏又是个戏迷,大概因为就要到目的地,兴奋起来,一边使劲摇着橹一边尖着嗓子,道起白来,原来是那秀才王魁,因投亲不遇,流落异乡,病倒在雪地中,被名妓敫桂英所救,并资助他读书,二人结为夫妇。谁知王魁赴京得中状元,竟入赘相府,寄给桂英一纸休书。桂英悲愤欲绝,控诉无门,海神庙含冤自尽。一缕冤魂,引得判官小鬼出行,跋山涉水,直抵京都,活捉了王魁。

  说话间橹声咿呀,戏台近在眼前,就陡峭起来。船舟碰碰撞撞,擦了邻家的乌篷舱,就听隔壁一声大吼——作死啊你——赶紧抱歉地回头,带毡帽的看客早就眼睛发直回神到舞台上,还有手里端着一碗黄酒的,半举着,嘴也半张着,哪里还管得过来那半肩的白雪,已然被那催命锣鼓震得灵魂出窍。此时,判官和小鬼们已经蜂涌而出,只听那判官十刹阎罗般的一声——敫桂英,白衣白裙的敫桂英就踩着锣点上场,工欲善激动起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银心的敫桂英。判官看上去凶神恶煞,却夸张得有些奇怪,长髯黑腮,面目狰狞,身披一件大红袍,腰后不知装了什么物件,臀部整个突出一大块,双肩也像是扛着一块木板,平顶着方方的一块后背,力图要造出一个魁梧之形来。他手里也是握执一扇的,只是不曾打开,作了匕首一般。

  就听那判官嘶哑着嗓门吼道:海神爷准了你的诉状,随我去到汴京,捉那王魁去也。

  银心的敫桂英白衣白裙,冤气冲天,张开双手在舞台上跑着圆场,那判官和一群小鬼衬托着她,就像一只洁白的蝴蝶,像一片大雪花,从水上直飘入戏台,她跟着那张牙舞爪的判官群鬼,满台追满台舞,戏台下只只船舱里的观众们都站了出来,任凭一头雪花飞满天。判官随着小鬼舞到西,西边的观众哄了起来。舞到东,东边的观众又哄了起来。敫桂英在台中边舞边歌,工欲善突然明白,鲁迅笔下的男吊、女吊是怎么产生的了。他被这样一个场面震撼了!

  银心的嗓子也奇怪地与以往任何时候不一样了,悲怆忿然,冤气冲天,声如裂帛,突冲雪夜云天:……海神爷降下了勾魂的令/不枉我桂英弃残生/判官爷你与我把路引/汴京城捉那负心人!……

  那判官何等青面獠牙的一个地狱之神,此时突然双手各扶一个小鬼,舞步妩媚起来,随着敫桂英的叙述,放慢节奏,原地晃荡,工欲善的心竟然就随着那舞步也晃悠起来,在恍恍然中,他听着冤女哀歌:飘荡荡离了莱阳卫/又只见漓水北去,沂水南回/过青州,淄川,点缀着三两个都会/猛抬头又望见泰山巍巍/日观峰、丈人峰如群仙排队/多少个伤心人在那舍身岩下把命摧/过运河,越东平——

  就听那判官大叫了一声:梁山泊——敫桂英就接着唱:梁山泊在/叹今日,哪里有宋公明、武二郎/百八条好汉仗义扶危?

  那判官又大声喊一个字:走!群鬼齐舞,判官架着小鬼满台飞奔,作出种种架势,有好几次仿佛要冲进大雪纷飞的世界,一步跨入水中,又被什么力量拉了回去,最后还是回到了敫桂英的身上——

 

  望北方又只见狂涛怒水,

  原来是黄河东去咆哮如雷。

  过考城,入兰封,山川壮美,

  望左边陈留郡,想起了东汉时干旱三载,

  赵五娘剪发包土造公婆的坟堆,

  耳边厢一声声摧人肝腑!……


  ……工欲善真是听得如痴如醉,看得魂飞魄散,肩头雪湿,浑然不觉,半晌,舞台人走音渺,舟船重新晃荡碰撞起来,听到有人斥责之声,是骂他们的船横杠子里插进来,琴师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走,工欲善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没见垂髫出场呢。琴师认真看了看他说,先到后台报个到吧,她们等急了。


  社戏的后台,透出刺骨之寒。不过一间漏风的席棚,四围雪飘中,有摇摇欲坠之感,人来人往,却又热闹非凡。棚顶挂着几个汽灯,哈着热气,刚刚吐出就被雪夜一口吞了。棚中间胡乱放着几张桌子,桌旁又有两个炭盆,那炭盆倒是红火得很。银心正站在桌前卸装,披着件军大衣。工欲善心一热,就撞上前去,银心吓了一跳,回头一张白塌塌的脸,扫了他一眼,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乱糟糟后台的人各各走动,风四处乱刮,工欲善说,冷得厉害,我们走吧。搂着银心的肩走了两步,看到琴师,问:怎么没见垂髫?

  接着后背哆嗦起来,回过头,心就冻缩成了一小团。那个红衣判官衬着身后漫天飞雪,直直地站在他面前,上半张脸涂得煤球一般,一双眼睛陷在黑暗中,没有光芒,下半张脸擦干净了,连带着下巴,皮肤白得耀眼,一张抿着的女人的嘴。脖子歪歪的,好像撑不住头套。银心推着工欲善上前,说:垂髫我输了,我还说他能把你认出来呢,他果然没把你认出来!

  垂髫往前走,几乎贴着了工欲善的脸,像猎狗一样,用眼睛闻他,然后叹了口气,说:还行,真来了。那是久违的声音,一点没变。工欲善很尴尬,解释说:我真没往那上面想,你一向是扮小生的。

  也许是说到小生了,垂髫突然被触及,大叫一声:工老师,我把你的谜破了。我知道为什么越剧中的女小生,是介乎男与女之间的第三性了。这事情再简单不过。女小生嘛,也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也不是不男不女。是什么呢?是亦男亦女!你听明白了吗?他们都没听明白,可我明白了。我外公教过我“白马非马”,女小生就是白马非马。

  工欲善想,白马非马有几个人懂,难为你这样的奇才,便转了话题说:你们就为这事把我叫来过年啊!

  垂髫摸索着就坐到火炉旁,一边脱高靴一边问:叫你过来,自然有理。银心你跟他说了吗?

  银心回答说她还来不及说,他不是刚刚到吗?垂髫就一边胡乱地用卸装油涂脸,一边问琴师他有没有说。琴师不吭声,给她一个热水袋捂手,一边帮她卸装。垂髫就露出气愤的神情,翻来覆去地倒着她的热水袋。她现在看上去倒真有些像判官了,银心站在她面前,赔着笑,又成了丫头。工欲善见她们这副架势,都不是要走的样子,就坐下来烤火,说:垂髫,我坐在你面前呢,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垂髫说:听说你扇庄后的画室要搬出来了。你们不是有新房子了吗?

  工欲善看着银心,银心也看着他。垂髫不等他们开口,继续她的思路:我们租了。我得把我的推拿室开到西湖边去,名字想好了,就叫柳洲推拿中心。别别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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