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玉哈哈笑道:“玄明兄来寒舍,并非苏子玉招惹,当然是《钓江图》的魅力所致。苏某怎么能让您失望而归呢?”便让苏小五取来《钓江图》,悬在客厅。
马玄明的酒也不吃了,便呆呆地看那画儿,痴了一般。
桌上便有人笑道:“马先生如此一见,怕是要相思一生了。”
马玄明叹道:“此画儿果然精彩非常啊,如果马某有时间,定要在贵府上叨扰数天,细细揣摩一番,必是心得体会深刻了。”
苏子玉便听出了马玄明的话音儿,笑道:“玄明兄大概是想将此画儿借走?”
马玄明急忙摆手笑道:“子玉兄不要误会,这件宝物,能让马某观赏片刻,马某已经是福分了,马某怎么敢再起此贪念?”
苏子玉哈哈笑了:“玄明兄啊,你错疑苏某人了。区区一张画嘛,暂且在你那里放些日子有何不可?你看够了,还我就是。何必客气。”
马玄明怔了一下,慌忙起身拱手:“子玉兄啊,如此厚爱,让马某如何是好呢?”
当下,马玄明便让苏小五取笔墨来,他要打一张借据给苏子玉。苏子玉却摆摆手,淡然一笑:“玄明兄啊,你不必费此周折了。你若看,便拿去。写下一张字据,我若是丢失了,岂不更是麻烦。”说罢,便对苏小五说:“将画摘下,让马先生带走。”
马玄明拿了画,千恩万谢地走了。
就有朋友提醒:“子玉啊,都传说马公好酒,他且不要挨不过酒瘾,拿出去换了酒喝。”
苏子玉粲然一笑:“我相信马先生的画瘾大于酒瘾啊。”
一个月后,马玄明来苏府还画,画装在盒子里。苏子玉并不验收,只是让苏小五拿去收了。马玄明忙拦阻道:“子玉兄啊,你如何也要验收一下的嘛。”
苏子玉笑道:“不必了。”
马玄明感慨万端:“子玉兄啊,你真是世上少有的君子气概啊。”
过了两个月,马玄明又来保定,苏子玉仍在家中招待马玄明,保定一些画友作陪。席间,马玄明要借《寒梅图》一看。
苏子玉笑道:“玄明兄,这张画本是我买来的。但我的画风与此画并不相符,我知道你是画梅的高手,你若要,我便转手,也算货卖识家了。”
马玄明摆手笑道:“子玉兄,莫要讲笑话,我马某虽不至于家徒四壁,却是尴尬得很,如何出得动这多银子?”
苏子玉认真地问:“玄明兄能出多少银子?”
马玄明哈哈笑道:“我能出三十大洋便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苏子玉笑了,一拍桌案道:“三十大洋,成交。”
众人怔住了,纷纷劝阻道:“子玉吃醉了。”
苏子玉摆摆手:“莫要讲了,货卖识家。这幅画到了玄明兄手中,便是得到了识家。”说罢,目光如炬盯住马玄明:“玄明兄,你说呢?”
众人呆若木鸡之时,苏子玉竟走到书案前,挥笔写好了一张字据,将《寒梅图》交给了如痴如醉的马玄明。
马玄明凄凄惶惶地接过了《寒梅图》,张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泪就湿了满脸。
客厅内立时鸦雀无声,静若坟场。
后来有人讲,苏子玉分明是吃醉了,否则,马玄明如何能捡这样一个大便宜?那一幅《寒梅图》,至少也要三千大洋啊。更有人讲,苏子玉是大君子也,他这样舍画,只是为了成全马玄明。后来马玄明果然成了新中国一代画梅的大家。这是后话了。
1937年7月7日,是一个让中国人心乱的日子,卢沟桥的枪声惊破了中国人一相情愿的安静,战争的乌云已经笼罩在人们的头上了。保定城内人心惶惶。此时的苏子玉已经无心作画,终日里忧心忡忡,枯坐在家时收听话匣子里的新闻广播。
苏子玉终于举家去了香港。有人看到,苏子玉的古玩字画,装了几辆车运走了。
日子长长短短地过着,八年的抗战,终于在中国人的日夜期盼中结束了,然后就是国内战争,再然后保定就解放了,穿着一身军装的东雪青坐着吉普车进了保定城,人们看到,这才恍然大悟,东雪青原来真是共产党啊。东雪青进城之后,就脱了军装,做了副省长。那天,东雪青召开文化会议,问及苏子玉,得知去了香港,东雪青笑道:“苏先生理应回来嘛。”便亲自修书一封,交与秘书寄去了。
两个月后,苏子玉夫妇二人便回来了,带着老仆人苏小五。那天,东雪青因为开会,脱身不得,便派秘书到车站专程接了苏子玉。当天晚上,东雪青及一些政府官员隆重地宴请了苏子玉夫妇,之后,经文化部门认真与苏子玉商量,便安排苏子玉做了省博物馆的高级馆员,乔石梅被安排到省直属中学做了副校长。苏小五则安排做了博物馆的看门人。人们感慨,共产党怎么会缺少一个馆员呢,这分明是把苏子玉主仆三人养起来了嘛。
又过了些日子,一天傍晚,东雪青只身一人,到苏子玉家里去了。苏小五开门,惊讶地笑道:“东省长,您如何来了?”
苏小五下班之后,在苏家仍然是仆人的身份。
东雪青笑道:“小五啊,苏先生在家么?”
苏小五忙道:“在家。”便转身向屋中通报:“苏先生,东省长看您来了。”
苏子玉夫妇迎出来,苏子玉笑道:“东省长光临寒舍,苏某有失远迎了。”
东雪青笑道:“子玉兄啊,你说错了哟!今日无有东省长,只是老友东雪青。”
苏子玉一怔,哈哈笑了。
东雪青笑道:“今日东某没有公务,特来请子玉兄吃酒。大嫂可否准假?”
乔石梅笑了:“苏先生的事儿,我从来不过问的。”
苏子玉笑道:“雪青兄客气了,那日已经宴请过了嘛。”
东雪青摇头:“那日请子玉兄,实属公务,今日却是我二人私情。子玉兄不可推却哟。”
苏子玉笑了:“好说,好说。”
苏子玉便与东雪青去了保定一家酒店,要了一个雅间,二人相对坐下,东雪青让苏子玉点菜,二人推辞了一番。苏子玉便点了几样小菜,一壶老酒。酒菜上齐了,二人细吃慢饮,话题展开,漫无边际,不觉就提起了当年东雪青登门卖字的事情。东雪青笑道:“子玉兄啊,当年实在是等钱急用,才冒昧到您府上去强卖的。至今想起来,雪青仍然不好意思。那钱算是借的。我是要还的。”
苏子玉却摇头说:“雪青啊,错了,错了,那怎么是借呢?字是好字,分明是我买下了。”
东雪青摆手:“不行,不行,就是借嘛。这钱我一定要还。”
苏子玉的脾气执拗起来了,他摆手:“雪青兄啊,你这人如此强迫,我不好接受啊。”
东雪青仍然执意要还钱。并且当下讲定,按照时下的米价,他分期还款。
苏子玉无可奈何:“东省长执意如此,苏某只能悉听尊便了。”
东雪青哈哈笑了:“子玉兄啊,这就是了嘛。喝酒!”
这一笔钱,东雪青告诉秘书每月从邮局寄还,一直寄了10年,直到三年困难时期,钱才算付清了。东雪青又让家人继续按月付给苏子玉利息。妻子赵紫娟奇怪:“雪青啊,苏先生的钱,你不是已经还清了吗?怎么还有利息这一说呢?”
东雪青感慨地说:“紫娟啊,你如何也这样糊涂呢?还钱或者还利息,这都只是一个借口嘛。其实,苏先生当年那份情谊,何止这些钱呢?现在先生老了,身旁并无子女,先生的花销一向大手大脚惯了,我们总要供养他嘛。现在国家正是困难时期,更要帮衬他嘛。”
赵紫娟摇头叹道:“唉,雪青啊,并非是我小气,咱家也并不富裕啊,这多年,你那工资大都还账了。全家的用度就是我一个人的工资支撑。我是说,当年那卖字的钱,也是为了革命工作,这件事你与组织上讲清楚便是,如何由你自己来负担呢?”
东雪青淡然道:“这件事由我而起,自然是由我来负担。再则,这里边还有我与子玉先生的情分,不好与组织上讲的。”
赵紫娟便不再说了。
讲来这一段友谊,谈歌十分感慨,如今这样的人物不多见了啊。
苏子玉做了馆员之后,他将多年的收藏全部由香港运回来,捐献给了博物馆。乔石梅劝他:“不是我拦阻你,如果一件都不留了,你这一生的心血不是白白付出了吗?”
苏子玉笑道:“捐给国家,便是无事了。若是留下,一旦有不肖的后人,拿出去换了酒,那我一生的心血,才要付诸东流了哟。还会要让后来的热血人扼腕,怕还是要再历尽一番辛苦呢。”
“文革”将起,已经在北京做了部长的东雪青来到省里检查工作,下榻在招待所里。工作完了,他便让秘书去接苏子玉夫妇过来。东雪青早早站在招待处门前迎着,那天,正下着小雨,东雪青屏退了秘书,只身撑着一柄油纸伞,在雨中静静地候着,十几分钟过去,蒙蒙细雨中,只见苏子玉夫妇下了车,东雪青大步迎上去,与东雪青夫妻紧紧握手,东雪青眼睛湿润了:“子玉兄、子玉嫂,多年不见了哟。”
乔石梅先笑道:“东部长工作繁忙,见上一面也不容易了。”
苏子玉听出夫人的话里有些牢骚的意思,便白了她一眼:“石梅啊,雪青现在是国家重要干部,日理万机。你怎么这样讲话呢?”
东雪青笑道:“大嫂批评得对啊。雪青确有些一阔脸就变得嫌疑了啊。今天特备了一席酒菜,当面给大哥大嫂赔情了。”
乔石梅笑了,看了一眼苏子玉:“东部长啊,我刚刚是玩笑话,让你一说,似乎我说得不对了。你切莫当真哟。”
东雪青便请苏子玉夫妇进了招待所的一个雅间。一桌预先订下的饭菜已经摆好。
苏子玉笑道:“雪青兄,你莫要慷国家之慨,陈你我私辞哟。”
东雪青笑了:“子玉兄莫疑了,这是东某自家出钱请客。虽然反对浪费,是我党的一贯主张。只是请子玉兄,还是特事特办,要稍稍铺张一些才是哟。”
苏子玉哈哈笑了,三人便入席。饮得半酣,东雪青笑道:“子玉兄啊,我还不曾看过你的博物馆呢?今日来了兴趣,我二人去观赏一番如何?”
苏子玉笑道:“极好,极是,东部长有兴趣,馆员苏某可自荐讲解。”
吃罢了饭,东雪青由苏子玉陪着去了博物院参观。看罢,东雪青挥手让手下人退去,东雪青感慨:“子玉兄啊,现在总在破四旧,怕是一些不懂事的娃娃们要……”说到这里,东雪青目光茫然地看着苏子玉,似要讨个主意的样子。
苏子玉怔了一下,也叹道:“是啊,是啊,寒霜未到,一叶知秋,现在贵党的报刊已经在批海瑞了,风生水起,我也有预感啊,只是……”也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又过了两天,苏子玉打听得东雪青就要返京,他打电话给东雪青,一定要回请,而且他讲定只是他与东雪青两个人,乔石梅也不参加。
傍晚时分,二人便先后到了保定的望月楼。店里的经理见东雪青来了,急忙将二楼打扫干净,屏去杂人。后来经理回忆,东部长与苏先生一直细声慢语谈到了月上中天。
东雪青走后,苏子玉借口与乔石梅怄气,就搬到了博物馆去住了,有人看到,灯光常常亮至深夜不息。
过了两个月,一队造反的红卫兵闯进了博物院,各个展室都贴了封条,馆员们都被赶回家了。据说,此次查封是奉北京康生同志办公室的指示。又过了几天,北京来了几个戴红袖章的人,从博物馆抄走了几十捆字画,装上一辆卡车运走了。说是运到北京去批判了。可是,很快从北京发来电报,讲苏子玉是欺骗国家的反革命,他当年的捐献收藏都是赝品。其中那张《钓江图》,经当年临摹过此画的马玄明指认,根本不是真迹。一时舆论大哗。文化界纷纷痛骂苏子玉欺世盗名,白领了共产党多少年的工资。当天夜里,苏子玉被捉进专案组,要他承认,他当年的捐赠都是赝品。一顿暴打下来,他几乎丧命。然而,他竟是咬定所有字画都是他的货真价实的收藏。
苏子玉被戴了高帽子游街批判,东雪青也被保定的造反派借回来批斗,让他戴着高帽子游街。说来也巧,二人竟然在批斗会上见了一面,二人都在会场搭建的高台上弯腰低头,坐上了土飞机,苏子玉悄声叹气:“雪青兄啊,苏某连累你了。”
东雪青低声苦笑:“子玉兄啊,如何这般说话呢?”
东雪青再悄声问:“子玉兄啊,这画如何都是赝品了呢?”
苏子玉苦笑:“此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了。”
台下一片“打倒”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他们的对话。
匆匆岁月,蹉跎也。
铁打的日子,流水般过去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