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天津也有分号,每年利润可观。传到苏子玉这一代,还在保定城中开了酒楼。苏子玉的夫人乔石梅,是天津商行乔松年的千金,乔家在天津也是有名的富商。土地和买卖,苏子玉全由管家打理照看,苏子玉只在家中用心作画。时有书画商人上门求购,苏子玉便拣出一些得意之作,任由书画商人挑选。卖出的价钱,也相当可观。东雪青的家境则差了许多。父亲留下的铺子早已经关张。东雪青只是在保定中学教书,妻子赵紫娟也是教员。用现在的话讲,属于工薪阶层,并无家底可以坐吃。东雪青只是抽空在家中挥毫。若有求字者,东雪青便在家中匆匆赶制。写到此处,谈歌感慨一句:字画从无价,贫寒各有因。
转眼又过去了几年,军阀们开始混战。东雪青因领导学生运动,被捉进了警署。苏子玉得知消息,急忙上下运动,很是花了些银子,才将遍体鳞伤的东雪青保释出来,知情人都夸奖苏子玉仗义。因为此事,保定中学便将东雪青夫妻除了名。夫妻二人没有职业,便只好卖干货度日。因了这一次遭遇,一些书画商人也唯恐沾了东雪青身上的政治气味,便躲闪了,买字的事儿,再无人提一句。苏子玉便让东雪青将字写好,送到他这里,由他代卖。街人都感慨万端:苏子玉义气啊。
民国十三年秋天,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东雪青撑着一柄油纸伞,腋下夹着一个包袱,到了苏子玉的府上,门房急忙报了进去,苏子玉连忙让请到客厅。二人相对坐了,苏子玉就让下人苏小五泡茶。苏子玉笑道:“雪青兄冒雨来寒舍,必是有事吧?”
东雪青哈哈笑道:“子玉兄猜得不错。东某昨天一时起了兴致,写了一张字。还请子玉兄指教。”
苏子玉笑道:“太好了,请雪青兄取出,苏某一饱眼福。”
东雪青打开包袱,解开,取出一张叠起的宣纸,在桌上展开。竟是一幅隶书作品。是抄录欧阳修的《秋声赋》。苏子玉仔细瞧了,击掌称赞:“果然好字。”
东雪青笑道:“子玉兄过奖了。东某欲将这幅字卖给子玉兄,不知道子玉兄可有意收藏?”
苏子玉眉开眼笑道:“不好意思,我刚刚已经起了购买之心,不想竟被雪青兄说破心事。不知雪青兄开价多少?”
东雪青伸出两个手指,在苏子玉眼前晃晃:“两千大洋。”
苏子玉击掌笑道:“雪青兄贱卖了。那苏某便是捡个便宜了。”说罢,便让苏小五卷起这幅字,去放进卧室的书橱内,又让苏小五告知账房取两千大洋来。
苏小五是苏家的老仆人了,字画上还懂得些眉眼高低的。依他看来,东雪青的字当然不错,可是断不会值两千大洋的。苏小五便卷着字,先去了苏子玉的夫人乔石梅的屋里,将事情学说了一遍,意思是让乔石梅去劝说苏子玉。乔石梅展开这幅字,细细看了,微微笑了:“我也看不出高低。只是老爷相中了,必是好字了。你还是听从老爷的吩咐,去账房取钱给东先生吧。”
苏小五苦脸了:“夫人,这……值吗?”
乔石梅轻轻地摆手:“去吧,照老爷吩咐的去做。”
苏小五暗中叫苦,他不明白夫人如何也这般糊涂。
东雪青到苏子玉府上卖字的事,一下子在保定传开。有人讥笑苏子玉沽名钓誉,实属呆子。想苏子玉也是在字画市场上滚打了多年,如何会看走了眼,被东雪青赚了。一张字如何值这么多钱呢。有人则对东雪青的行为不屑,你东雪青也是一个读书人,如何到人家府上像泼皮一般去强卖呢?你东雪青的字果真如此值钱吗?岂不是欺侮苏子玉厚道吗?苏子玉听到街中议论,淡笑道:“我看东雪青卖得少了。这张字他只要了两千大洋,真是亏了呢。”
过了半月,东雪青竟又来到苏子玉家中,手中又拿着一轴刚刚装裱好的条幅。苏子玉亲自出门迎了,将东青雪让进客厅坐了。东青雪笑道:“子玉兄啊,前些日子写就一幅字,十分有心得哟。装裱了,拿来你看看,比上次那张如何?”
苏子玉大喜:“快快挂起,苏某先饱一饱眼福。”说罢,就让苏小五将条幅悬挂在墙上。抬眼去看,是一张行书,抄录李白的《蜀道难》。苏子玉细看了,竖指称赞道:“雪青兄好笔力啊,此一幅比较上一幅,不分伯仲,章法墨法之间,各有千秋啊。”
东青雪笑道:“既然子玉兄喜欢,东某就出让给子玉兄如何?”
苏子玉笑道:“如此最好,子玉正求之不得呢。请雪青兄开一个价钱。”
东雪青笑道:“此字写来,果然有些舍不得出手,只是近来手面窄了,一时尴尬住了。仍卖两千大洋如何?”
苏子玉笑道:“看得出,雪青兄若不是急于用度,断是不肯出手的。子玉有些乘人之危了。好,就依雪青兄,两千大洋。”便让苏小五去账房拿钱。
苏小五一旁有些愤怒,他狠狠地瞪了东雪青一眼,转身下去了。片刻取来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就在一旁冷脸侧立。苏子玉拿起银票,递与东雪青,笑道:“请雪青兄验过。”
东雪青接过银票,目光一时有些湿润了,点头感慨道:“你我交往多年,子玉兄果然大家风范啊,青山不倒,绿水长流,东某今后定当图报。东某还有些缠手的事情。就此告辞了。”说罢,揣了银票,重重地看了苏子玉一眼,转身就走。
苏子玉一路送出街门,见东雪青脚步匆匆忙忙,一路远远地去了。他心下感觉东雪青今天的举止有些奇怪,正在疑惑,一旁的苏小五生气道:“此人好不识相,枉做了一个读书人,怎么似了街中的泼皮,来讹诈过一次便是了,如何又来第二回呢?这……”
苏子玉“嗯”了一声,转过头来,瞪了苏小五一眼,苏小五急忙噤了声。
一时又风传开了,保定都传东雪青是一个大书家。有些人说,看不出苏子玉在替东雪青做局。看来东雪青的字果然值钱呢。就有人耐不住,也顾不及东雪青是否是被政府盯梢的人物,便来东雪青家求字。不料,东雪青已经离开了保定。有人把消息告诉了苏子玉,苏子玉听得发愣:“他……如何走了呢?”
东雪青果然再无消息,苏子玉想起与东雪青分手时的情景,便恍然感慨道:“看来他来此卖这两张字,果然有用度啊。苏某愚钝了啊,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多给他一些了。”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苏子玉去朋友家饮酒,苏小五跟随着。半夜回来,走到街上,竟被满城县的土匪绑了票。满城县的土匪名叫张得发,张得发把苏小五放回来,并给乔石梅捎来一封信,信上说,或是报官,便是苏子玉的脑袋送回来;或是要苏家拿着东雪青的两幅字去赎人。乔石梅看罢了信,便是慌了手脚,忙不迭催促苏小五,带上东雪青的字去找张得发赎人。
苏小五按照张得发信中交代,拿着东雪青的字,慌慌骑马去了满城县,就到了一个茶馆,门外有两个持刀的汉子站岗,苏小五翻身下马,通报了姓名,就往里闯。茶馆内,几个彪形大汉靠墙站立,苏小五感觉到了腾腾的杀气扑面而来,腿脚便软了,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再往里间走。里间屋却是另一番景象。只见张得发正与苏子玉对座饮茶,二人谈笑风生,和气得很呢。苏小五走上前来,向张得发交上了东雪青的两幅字。苏子玉对苏小五愤怒道:“你如何将东先生的字拿来了?”
张得发收了字,便笑道:“苏先生息怒,莫要埋怨下人。他若是不送来,苏先生的脑袋便是要搬家了哟。”
苏子玉摇头慨叹:“张好汉,你一个响马,打家劫舍本是你的营生,你若是指望在苏某身上勒索些金银财宝,苏某不觉奇怪。你如何要索东雪青的字呢?直让人莫名其妙了。”
张得发笑了:“苏先生有所不知啊,张某也是读书人出身。后来得罪了官府,便是落草为寇了。我虽然身在绿林,可是对字画,仍是情有独钟啊。见笑了。”
苏子玉听得愣怔,就见张得发在桌案上展开了东雪青的字,张得发细细看过,转过身来,不解的目光盯了苏子玉好一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苏子玉疑惑道:“张好汉,你如何发笑呢?”
张得发摇头:“苏先生啊,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呢?张某久闻你在保定古玩这个行当里,名头响亮,也知道你是用几千大洋换了这两幅字。恕张某眼拙了,东雪青的字写得算是不错,却是不值那些钱的。你是如何走了眼力的呢?”
苏子玉呷了一口茶,冷笑:“东先生的书法,自成一家,莫要讲什么值不值得,张好汉这般乱说,你果然外行了哟。”
张得发笑道:“苏先生啊,你这番话,真是说得张某有些技痒了。”说罢,就朝外屋喊一声:“来人啊,笔墨伺候!”
站在外屋的一个大汉,即刻走进门来,手里托着文房四宝。先收起了东雪青的字,然后就把宣纸在桌案上铺陈开来,上下左右用镇尺压了。那大汉便开始用力研墨,满屋子只听得墨吃进砚台的声响。顷刻,墨已经研好。大汉便袖手站在一旁。
苏子玉苦笑着摇头,不屑地看着张得发。张得发却笑呵呵地说一句:“苏先生啊,献丑了。”便走到桌前,打量了一下铺好的宣纸,轻轻捉起笔来,饱蘸了墨,便在宣纸上写了起来,苏子玉忍不住好奇,凑前去看,竟是李商隐的诗句:
回望高城落晓河
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
一夜芙蓉红泪多
张得发写罢,潇洒地扔下笔,一脸的自负,笑问苏子玉:“敢问苏先生一句,张某比东雪青的字如何?”
苏子玉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半晌,方才长叹一声,他向张得发拱手道:“所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苏某人万万想不到的啊,张好汉身在草莽,竟是肚中锦绣。这一笔好字啊,真是让苏某目瞪口呆了。这一回,倒是真要让张好汉笑话苏某走了眼力。”
张得发哈哈笑了:“苏先生还是没有回答我,我比东雪青如何?”
苏子玉笑道:“各有千秋啊。若说张好汉能够回……”
张得发摆手笑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今天我也算是开了眼界,原来这世人的名声也是靠不住的。苏先生,你走吧,东雪青的字,我不稀罕,你也带走吧。让你白白惊吓了一遭,若有缘分,你我后会有期。”
苏子玉道:“苏某还有一事相求。”
张得发问:“请讲。”
苏子玉看着桌上的那幅字,问道:“张好汉这幅墨宝,苏某想收藏,不知道张好汉可否出让?”
张得发怔了一下,哈哈笑了:“能得到苏先生的赏识,那是张某的福分了。”
苏子玉笑问:“不知道张好汉出价多少?”
张得发道:“总不能比东雪青的价位低下吧。”
苏子玉摇头:“若说张好汉的书法,是别具一格。只是这价位,我们还要商量……”
张得发摆手笑道:“玩笑了,玩笑了!能得到苏先生赏识,张某已经心满意足。这幅字,就奉送苏先生了。”
苏子玉脸上微微红了,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此强夺,苏某有些不恭了……”
张得发缓和了口气:“好了,好了!苏先生啊,张某当年也曾心仪二王,憧憬米黄,也曾立下鸿鹄志向,梦想着做一代书家,谁承想呢,心不及命,竟是只身落草,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绿林营生。唉,往事如烟,不得已罢了。还是刚刚那句话,若有缘分,你我后会有期,做一个文情墨友,大概也是另一番乐趣。来人啊,送苏先生。”
苏子玉便拿了张得发的字,告辞出来了。
苏子玉看中张得发这张字,是他的收藏爱好所为。苏子玉多年经营字画,便是有了许多收藏。苏子玉所收藏文物,其中有一张宋代的《钓江图》,极为珍贵。还有一张是元末明初的《寒梅图》,都是他花了几千大洋买回来的。眼下年轻的读者或许不知,当年的几千大洋可是了得?几近天文数字了。苏子玉收藏成癖,看到一幅字或画,如果是古迹,便不惜重金购下,但苏子玉又是一个豪爽性格,所有收藏,对朋友从不隐匿。常有书界画界的朋友登门赏看,苏子玉一概答应。
那一次,北京来的画家马玄明到了苏子玉家里,几个保定画友便陪着吃饭。马玄明吃着酒,便借着酒意,张嘴说道:“子玉兄,马某有一不情之请,想品赏《钓江图》,不知子玉兄可否应承?”
苏子玉哈哈笑道:“玄明兄来寒舍,并非苏子玉招惹,当然是《钓江图》的魅力所致。苏某怎么能让您失望而归呢?”便让苏小五取来《钓江图》,悬在客厅。
马玄明的酒也不吃了,便呆呆地看那画儿,痴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