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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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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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马栓正想问个究竟,就有枪声传来,虽然距离较远,却是密密麻麻的。老板再探了探,说:“不好,是楚望台上的军械局呢,闹大了。”马栓跨出门,望见城外的几处都有火光,除了楚望台,还有蛇山、龟山、凤凰山。接着让他惊讶的是,随后那火光星星点点地移下来,片刻间就进了城:举着火把和汉阳造的起义新军,把武昌城占领了。当义军呼叫着掠过茂源大街时,马栓扑在他的柜子上,他只有一个念头,别让这疯狂的人潮把柜子卷走了。
  然而在10月10日的这一夜,区区马栓算什么,他连柜子带人都被巨大的潮流推着向前进。三路义军汇成一股,冲向瑞澄的总督府。总督府前的百十丈开阔地,成了可怕的死亡带,瑞澄的卫队向义军齐刷刷开了火,义军被打得埋了头,进一步退两步。只有几个愣头青,把马栓的鸡公车当作活动街垒,不要命地推着朝前冲,枪子儿打在柜子上,噗、噗、噗,一穿一个洞,马栓再是胆子大,趴在柜子上,也终于晕过去。也就是片刻,他猛然又睁了眼,枪声暂时停了,不要命的都死了,除了火把的呼哧呼哧,一片哑寂,他和他的柜子、鸡公车被孤零零丢在两军对峙的中间。
  马栓从柜子上悄悄爬下来,拔腿就想逃,但瞬间就被一个念头攫住了:逃向任何一方,都立刻会被另一方射成马蜂窝。他出了身冷汗,对自己道了个惭愧,又悄悄爬上去,开了柜门,把自己关进了柜子里。这真是一只好柜子,不负马栓的一月之功,又厚实、又温暖、又安静。他长长地躺下来,管不得外面是山摇地动,还是要改天换地。在一小会儿的寂静后,枪声再次大作,马栓贴住一个枪眼瞄了瞄,他不再害怕,只愿混乱早些过去,他好撒泡尿。
  下午在茶馆喝的水,此刻开始在马栓肠子里翻腾,这让他憋得非常不舒服。但一件奇怪的事暂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枪声之后,柜子晃动起来,被谁在推着走。马栓不敢动,也不敢叫,索性听天由命了。当柜子停下来时,他听到两个人说话,一个说:“妈的×,还以为捡了金宝卵,结果是口活棺材。”另一个说:“活棺材也罢,逃命可以当船漂。”随后就没声音了。他顶开柜门,溜到地上,看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都写着“总督府”,才晓得自己是做了何方的神仙。平日进城,远眺威风凛凛的总督府,觉得真是天上宫阙、神仙府,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就这么来了一遭。这么一想,马栓暗笑,身子却还沉沉的,原来还活生生憋住一泡尿。他转到一根大柱后,掏了家伙正要撒,只见两只红灯笼飞快地飘来,几个兵护着一个大员按剑而行,依稀认得这就是瑞总督。
  瑞总督大叫:“统统拖出来!”
  马栓大吃一惊,以为又要砍谁的头,抱紧柱子就嗖嗖地往上蹿。马栓出身木匠世家,凡木头他都有缘,上树、爬柱子都不在话下。他蹿上柱子,又顺着横梁朝外挪,挪到动不了身,朝下一看,才看见瑞总督命令拖出来的家伙就在身子下:五尊红衣大炮蹲在大厅里,炮口正对大门外面的义军。
  瑞总督站在炮中间,气哼哼地看兵们填炮弹。炮弹就像黑色的甜瓜,但马栓是见识过它的厉害的,有一回新军试炮偏了头,一炮就把马村后山的风水塔毁了!这五炮齐轰,那义军自然只有血肉横飞了。但血肉横飞的惨相也只是一闪念,因为一下午的水终于要把马栓的肠子憋破了,他拿横梁压住小肚,挪出家伙来,嘴里轻轻哀鸣。身下的瑞总督一挥宝剑,厉声喝道:“点火!”火捻子嗞嗞作响,马栓叫了声“我的妈呀”,下身一松,一大泡滚烫烫的尿就刷刷地冲了下去了——
  最先点燃的火捻子立刻就被浇灭了。瑞总督仰天一望,马栓尿如急箭,直射在他的眼睛、鼻孔、嘴巴上,他大叫一声,双手捂脸跪倒在地上,兵们都骇住了,一时呆若木鸡。马栓的尿没完没了,打在兵们的帽子上,炒豆般蹦蹦跳跳,他满身兴奋地哆嗦着,畅快得都要晕死了,一瞬间浮出老婆的光身子,就是干老婆也没这么舒服啊!马栓觉得自己尿了一百年,其实也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但就耽搁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义军的炮群突然怒吼了,大厅里瞬间成了火海,几个亲兵背起瑞总督就朝后院跑。横梁咔啦啦栽入火海时,马栓纵身抓住三尺外的一根柱子,摇摇晃晃落下地,随即就失去了知觉。
  三
  马栓基本上是被饿昏的,后来又被更强烈的饥饿感唤醒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铁床上,周围环绕着好几个当兵的。他想,“要毙了我?”但为首那个兵一点没杀气,倒像个文秀的书生,身子瘦削,脸色苍白,前半个脑瓜刮得精光,显得湿湿的眼睛,既坚定又忧郁。兵们都尊称他为:“熊代表。”熊代表和气地问马栓:“没什么大碍吧?”马栓转了一转眼珠,又摇摇头。他看见窗外已经阳光明亮,有全副武装的马队在儿儿地走过,街上秩序井然,昨夜一场混战,当真像是一梦。然而,这不是梦,因为随即他就被带到刚刚成立的湖北军政府衙门里,面见黎元洪大都督。黎大都督的面相兼有严峻和厌倦,留德国式的八字胡,见马栓进来,就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马栓离他五六步,踌躇不前,后边的兵推了他一把,他扑通就跪了下来,心下想着:“这回完了。”但他还算沉得住一点儿气,心念乱转,琢磨如何脱身,因为真要完了,老婆、儿子岂不白送了他人?
  好在并没有刽子手来摸他的后颈窝,倒是有两个人架住他胳膊,把他提到一把椅子上。黎大都督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看了又看,说:“你,就是一尿冲退了瑞澄的木匠?”马栓说:“是。”黎大都督说:“很好,你是革命的功臣。”马栓没听懂。他只注意到,大都督说话时声调不变、表情不变,脸上的肌肉也是一动不动的,活脱脱一具木偶人。大都督说:“你要什么奖赏吗?”马栓不敢吭声,他怕听错了。大都督又说:“你要什么都是可以的。”马栓的空肠子一阵痉挛,他眼睛发黑,差点又晕过去,赶紧说:“我要一碗饭。”大都督似笑非笑,说:“很好,这是自然的。你还可以拿一样东西回家的。譬如……”他指着一只宋代的瓷瓶。马栓连连摇头。他拉开抽屉,在桌上放了一块金砖。马栓头摇得更急了,马家的家训是“横财之后必有横祸”,金砖?他怎么敢!大都督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随便说。”马栓脱口道:“洋马。”
  大都督吐口气,甚至还挂了一点笑,“噢,洋马?这是可以的,也不难。”
  马栓吞了吞唾沫,补充一句:“是东洋马。”
  大都督叹口气,摊出双手,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咕哝道:“既有东洋,必有西洋。若无西洋,亦无东洋。西洋、东洋,都是很可怕的,”他手一翻,指着马栓,“你,也是很可怕的啊……我就给你一匹西洋马吧。”他靠回椅背上,挥了挥手,就把马栓挥出了屋子去。
  不过,马栓先得到的是一钵热气腾腾的葱烧牛肉面。他呼噜呼噜地刨着,大汗淋漓。熊代表陪着他,看他吸干最后一滴汤,就正色问:“能不能告诉我,你击退瑞总督的动机是什么?”
  马栓吐口气,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熊代表愣了愣,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马栓不晓得他笑什么,也跟着咧了咧嘴巴。熊代表说:“大都督说得好,你们,才真的是他妈的可怕啊!”马栓有一点吃惊,熊代表这么斯文的少年,居然也会骂粗话。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让马栓傻了眼:大都督奖励给他的洋马,不是一匹咴儿咴儿叫、儿儿跑的畜生,而是一个铁家伙:又大又笨的自行车。而在自行车传入中国的很多年头里,它的确就叫做洋马。熊代表哪晓得马栓的心事,拍着自行车硕大的座凳说:“这是大都督军中的德国顾问腓德烈中校,送给大都督的圣诞礼,完美无缺的德国货,多少人眼红啊。可惜大都督不是基督徒,现在你就成了它的主人了。”他在横杠上抹出一串字给马栓看,是烙的洋码儿,马栓只看清了几个数,1910。马栓就说:“这货真有一千多年了?”熊代表说:“×,一千年!是去年,慕尼黑腓德烈自行车厂的新货。”马栓笑,“还新货?骑都骑了一年了。”熊代表说:“它在路上走都走了一年,你以为德国在哪儿?”马栓吐吐舌头,不敢再问,就提起车龙头掂了掂,只觉得又重又笨,不懂何以人人要眼红?他在城里偶尔见过人骑自行车,唯一的想法是日怪,两只轮子,人咋没摔下来!熊代表说:“骑上去试试?”
  马栓真的骑上车,用力蹬了一脚,车啪地倒下去,额头磕出一个包,半边屁股、一条腿也痛得不得了。熊代表笑起来,说:“慢慢来吧,骑洋马就像闹革命,急不得。”10月10日的革命,后来被尊为民国的“双十节”。炮火轰垮了帝制,打出了一个民国,也把马栓的柜子、鸡公车都化为了灰。他得到的奖励是:黎大都督的铁洋马和一幅字:“革命功臣。”
  真正的功臣却不像马栓,而是那匹铁洋马,它是被马栓拿肩膀扛回乡下的。
  铁洋马在马村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后,很快就无声无息了。乡下人没一个会骑,而乡村狭窄的土路也派不上用场,马栓把马小栓放在座凳上,推着铁洋马上过一回长江大堤,小栓嘴里喊着“驾、驾”,它却不能咴儿咴儿叫,一下子就兴趣索然了。马善人的小儿子不再去江堤上跑马了,他率先剪掉了辫子,穿了西装,每天骑了东洋畜生,往武昌城里跑,他新近做了议员,忙得很。马栓觉得这很有些他妈的×,自己那泡尿像是白撒了。
  第二章向前进
  四
  马小栓长到17岁,长成好大一条汉子。
  他念过几天马善人办的新学堂,但读不进书,只喜欢熬练气力,玩石锁,走梅花桩,勉强撑到小学毕业,任爹、娘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再当学生了。马栓没法,心头闷闷的。马栓穷,当初本没指望小栓上学的,是马善人派了管家来传话,说革命功臣后代,还交什么学费呢,小栓要是愿意,就让他来吧。马栓涌起一股豪气,觉得大有面子,连马善人也来巴结自己了,当然一口答应。马栓事后也想,这马善人其实不是东西,明明是要借我革命功臣抬身价,却偏偏表现得像施恩。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只好装糊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小栓要是读书能长进,未必就不能跨洋马、做议员、当老爷。
  然而小栓不争气,沾书就瞌睡,打架就来劲,他娘扇过他耳光,他爹抽过他棍子,都白费工夫了。小学毕业时,马善人还差管家送来一条长江大鲤鱼,足有二斤零七两。马栓认定马善人是假惺惺,但又舍不得扔了。鲤鱼蒸好,小栓一个人连刺带肉都嚼得稀烂,吞下肚子去。此后他饭量又猛增了一倍,每顿要吃半斤米,下田能当牛拉犁。但家里的米哪儿够他吃的,那点薄田也哪儿够他做呢,马栓就教他做木活,小栓却嫌木头轻飘飘,使不上劲。马栓没奈何,把他送到镇上天赐铁匠铺做学徒,说:“只要吃得饱,工钱可以免。”老板熊天赐满脸络腮大胡子,凶神恶煞的,当下就说:“!米不够,铁坨坨总可以填肚皮。”第二年春天,小栓就把熊天赐的独生女儿熊翠翠的肚皮弄大了。
  熊翠翠不像女孩儿,大脚板,魁梧,有气力,上嘴唇还有一抹淡淡的锅烟黑。她十五岁起就帮爹打铁了,大锤抡圆了,能见出她膀子上大股肌肉兔子一般窜。炉火映红她的脸膛,汗水挂在她的发梢,这就是她看起来最妩媚的时候。小栓叫她师姐,师姐说过几次媒,都没有成,男方嫌她块头大,颧骨高,命硬,要克夫。小栓不怕,他喜欢师姐,喜欢师姐身上一股熟肉香。时值深秋,草黄马肥,兵家适宜厮杀,而少年人也正蠢蠢欲动。他回家在爹的木工房废料里刨了半天,刨出黎大都督奖励给爹的德国铁洋马。又偷了娘点灯的豆油,把它擦拭一遍,居然黑澄澄,完美如新。他一口气把洋马扛到镇上,跳上去就骑。他是木匠世家之后,又成天施展拳脚,论灵便,大概是要超过他爹十倍的。只一小会儿工夫,他就把洋马骑得溜转,骑到了铁匠铺门口,悄悄朝师姐招手。趁熊天赐去屋后卸煤车,他把师姐抱起来坐在前边的横杠上,一溜烟就骑得不见了人影。小栓蹬得飞快,前胸擦着师姐的后背,热气吹得师姐后颈窝发痒,她一身都软了。晚上吃饭,他隔着一大盆猪蹄汤盯着师姐看,师姐就把头埋了。睡到后半夜,小栓撒了尿回来,就去推师姐的门。门没栓,他径直进去,钻进了师姐的被窝中。两个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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