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古坐在床头说:“你、你小、小点声,叫、叫人、人听、听见、不、不好!过、过几、几天,你、你要、要是过、过、过不下、下去,你想、想离、离婚,我、我依、依你……睡、睡吧,莫哭、哭坏、坏了身、身子!啊、啊……”
女人也许是心软了,也许是太累了,停止了抽泣,渐渐入睡。养古也躺下了。
女人不吵不闹了,养古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可过了十天半月的,女人还是提出了离婚。养古没有理由不同意,只是答应的有些勉强。
二人相跟着去找农会要求开离婚证明。
村农会设在原先孙元坤老爷的院落里,拱圆形的院门,高高的院墙。从拱门走进去里面是一栋宽敞的大瓦房,门前两边种石榴树。夫妻二人进去的时候,吕桂花几个干部正在向刚上任的村支书龙巴介绍村里的情况。
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去就拉着吕桂花,说:“吕大姐,你给开个证明吧,我要求离婚!”
吕桂花一脸惊讶:“两人过得好好的,离哪门子婚哟!”
女人说:“好?好你和他过一夜看看……”
几个干部一听都抿嘴笑了起来。
吕桂花也“噗哧”一笑,说:“瞧你说的什么话!到底怎么回事呀?”
女人看一眼养古,说:“你问他。”
养古一脸通红:“我、我、我……”半天没有“我”出一个字来。
吕桂花把他俩拉到一边,对女人说:“你就痛快一点说吧,他到底怎么你了啊?”
女人说:“他真要是怎么了我,我还不提呢……”接着附着吕桂花的耳朵说,“他那个卵子像根绣花针,一点作用也没有!我不离,你让我守一辈子活寡么?”
吕桂花把目光移到养古身上,很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说养古,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有毛病,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话也有毛病,立即打住,紧接着问养古是什么态度。
养古憋得脸红脖子粗:“我、我……我也不、不想、想吭、吭她一、一辈子,离就、就离吧!”
吕桂花就叫他们等一下,自己走进办公的房间找文书小杜去开证明。小杜问怎么写,吕桂花说:“就说因男方生理原因,双方同意离婚。”小杜照实写了,盖上章。
养古和女人都不识字,拿着盖有红章的纸条就走了。
养古一走,屋子便热闹起来,笑说吕桂花这个媒婆没当好,被窝还没有过捂热哩,就打离婚!又打探离婚原因。
吕桂花不好意思说,只是笑。民兵连长孙大球说:“吕主任只会乱点鸳鸯,事先也不摸清情况,当然要打败仗喽。”
吕桂花说:“我怎哪知道养古是个废人呢?”
村长杨树生是个老实巴脚的人,这时也忍心不住插话说:“你先应该问问我们呀!养古裤裆里的那个东西,我们男人都知道啊……”
孙大球接着对吕桂花奚落:“我说吕大主任哟,你这媒婆当的也太没有水平了吧?头一年闹土改,你把杨诗芸和杜蔫子硬扯一块,结果是夫妻俩有其名无其实。这一对,被窝还未捂热就闹离婚了……”
当时,龙巴也在座,只是没有参加他们的议论。不仅因为对于这种粗俗的说笑,他一时似乎还不适应,毕竟是在部队呆过几年,离开家乡四五年了,一切都好像有些陌生。还因为孙大球说的另一桩婚事捅到了他的痛处,一个无法与人言说的隐私……他点燃了一支烟,站起来走出了农会。
三 快乐的单身汉
养古离婚了,送走了还未捂热的女人,重又过起了幸福的单身生活……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养古对于自己曾经有过女人还是挺在意的,可就是怕人说到他的下处。
女人走了,他也懒散了,土改分给他二亩水田他只种一亩水稻,其余的随随便便撒种点什么,别人说他懒,他说我种那么多做什么,一个人够吃够喝了就行。办互助组、初级合作社时没有人愿和他互助合作,他既无大件农具又无耕牛,而且人也懒惰,谁愿与他互助、合作?昨晚白云海副乡长回家来了。白副乡长是本村出去的干部,老婆黄玉枝和女儿婷婷都还住在白马坡,白副乡长十天半月的回来一趟。他一回来,总有一些人去看,听他说话,陪他聊天。养古就是其中一个,他与黄玉枝住在一个院落里,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原本是去找这位领导诉诉苦,没想到却听到让他兴奋的好消息,说是过了年初级社就要转为高级社,不仅所有的人都要入社,而且所有的牛都要集中饲养、所有的大农具集中统一使用,再也不用借来借去了。养古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手舞足蹈,回到家就喝了两杯酒,倒头便睡。他什么也不用愁了!一条光棍入社,什么都没有,又什么时候都有了!田地是大家伙的,猪啊牛啊是大家伙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大家伙的……共产党真是会办事,事事为贫下中农着想,带着穷人一块奔好日子,有酒大家一起喝,有肉大家一起吃,一个也不落下!
养古一觉睡到大天光,想着昨晚得到的好消息,又想喝两口,酒瓶却空了,这才提了空酒瓶走出家门。原本想在人前卖弄一下自己“消息灵通”,没有想到却受到祖旺这毛头小子的奚落,心里好不憋气:妈妈的……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呀!连小毛孩也敢骂他是个太监?什么时候碰到他爷娘一定告告状,不管教管教还得了!这小毛贼……
代销店在村西头,养古一边想着一边向的走去。
掌柜杨九正伏在柜台上往外瞅,看到养古提着空瓶子走进来,立马笑着说:“养古,全村就数你想得开,活得自在,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又要买什么呢?”
养古爱听这话,早把祠堂前受的气抛到了九霄云外:“嘿嘿……给、给我赊、赊半、半斤土、土烧。”
杨九皱起了眉头:“你又赊呀!你都赊了好几块钱的账呢……”
“你、你怕、怕我、我赖、赖账?”
“不是这个意思。”杨九说,“我是说,你是我们村的贫下中农代表,哪有当代表的人还赊账呀?叫人听了笑话。”
养古一高兴,手就伸进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放在柜上,唱着说:“你老的话理当然,我养古也不是地痞无赖。今天这半斤酒我给现钱,剩下的钱啊咦呀……你把我旧账还!”
杨九笑弯了腰,说:“好好好……你唱话比说话好!”
养古提着酒刚走出门,正巧碰到祖旺的父亲有田叔,本想叫住他说几句话,要他对自己的儿子多加管教。子不教,父之过。可看见他领着接生婆七婆急急地走,就打消了这念头,只问了一句:“有田、田叔,婶子又、又要、要生了?”
杨有田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急急地走过去了。
养古望着他们步履匆匆的背影,心想这杨有田真是劲头大,不仅种田的劲头大,而且床头的劲头也大,这都第几个了,还生?养古觉得杨有田有点古怪,为不仅是因为杨有田生了大多的儿女,还因为他顽固不化,至今也不肯参加农业社。养古想,这回他是跑不了了,高级社你不入也得入。不入,把你流放三千里,看你入不入?想到立马要转高级社,大家伙男男女女在一块生产劳动,养古眼前出现一片欢乐美好的情景,嘴里便又把不住地唱起戏文:“女人是块田哟,男人是张犁,深耕细作好收成!春下种,秋收粮,日子越过越是好光景!好光景呀——”
一 老婆是块好地
杨有田也觉得自己的老婆是块好地,三下两下就能弄出一个儿子。这回是不是儿子他不敢肯定。
自从土改分浮财时如愿以偿得到一张雕花大木床,杨有田生儿育女的热情格外高昂,动不动就要拉着妻子菜花上床。
雕花大木床抬回家的当天晚上,杨有田兴奋得抱着媳妇在床上打滚,说以前做事都不敢使劲,怕把床压塌了。现在有了这百年也睡不烂的大木床,我就可以信马由缰在你身上这块良田上跑马了!于是,两人就信马由缰起来……女人说你的瘾太重了!不晓得留点力气放在庄稼地里么?杨有田说你放心,那几亩田地和你这块三分地我都不会耽误!我要五谷丰登,我要儿孙满堂……
有道是,苦日子难熬,好日子易过。分田了,有地了,翻了身的庄稼人日子自然好过多了!他们铆足了劲,在自己的土地上精耕细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几年年,白马坡村家家户户都有了一个好收成,不愁吃来不愁穿。杨有田当然也不例外,地里的庄稼总比别人的长势好,打出的稻谷亩产也比别人高。人们说他不仅是种田的能手,而且是生伢仔的好枪手,一打一个准。这不,女人又要生产了!
年近四十的杨有田精力旺盛,他现在可不怕女人给他生孩子了,有了田地还怕种不出粮食?还怕养不活几个毛孩子?三个四个不嫌少,五个六个不嫌多,生吧,生吧……杨有田真想放开嗓子大声唱点什么,可他没有驼背养古那两下,能够自编自唱,他只能吼,而且嗓子像破锣,所以还是不唱的好。
他大踏步地走着,身子就像鸡毛似地飘了起来,把七婆远远地甩在后面。七婆迈开小脚“咚咚咚”地紧走几步,赶上去说:“瞧你急的,又不是头一次做爹……这是第几个了?”
杨有田说:“第五个呀!前面三男一女,不都是您老的手把他们接到这世上的么,您老忘了?老大祖兴、老二祖旺、老三祖发、老四……不知是男是女……” 其实,老二应该是女儿,名叫“招弟”。庄稼人在这方面算男不算女,光有女儿没有男孩的人家会被人称为没有后代的“绝户”。
七婆“呵呵”地应着,她是真的不记得了。白马坡村经她接生的孩子有多少,她也记不清,光今年就有七八个吧。在白马坡,七婆是个人物。她不仅会接生,还能掐会算,谁家丢失了东西,只要你说个时辰,她就能给你算出能不能找回,去哪个方位寻找,一说一个准。
杨有田讨好地问:“依您老看,我老婆这回是生男伢还是生女伢呢?”
七婆说:“现在解放了,男女都一样啊!”
“那倒是。”杨有田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希望这个老五是个男伢子。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媳妇菜花痛苦的呻吟声,杨有田急走几步进了屋,看见吕桂花正跟菜花说着话,女儿站在床前,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吕桂花说:“忍着点吧!谁叫我们是女人呢?是女人就得受得了这个罪……有田哥去了多久了?”
菜花侧过白纸样的脸来说:“这个死鬼,哪晓得我们女人的苦啊!下回、下回我再不依他了……”
杨有田接口说:“来了!七婆来了!”
听说七婆到了,吕桂花迎出房门,菜花也不呻吟。对于临盆孕妇,七婆是贴良药,手到病除。
七婆与吕桂花打过招呼,吩咐有田准备好热水,走进房间放下接生包,随后坐到床沿上,伸出手去放在菜花的肚皮上摩挲着。摩挲了一阵,菜花觉得好过些,疼痛似乎平息了。她感激地看着七婆,眼角滚一串晶莹的泪珠……
杨有田坐在外面守着,一边吸着旱烟。不一袋烟功夫,就听见里面几声“呱呱……”的哭声,知道妻子已经生了,这才吁了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轻松。
七婆从里面出来,弓着背在天井旁洗手,把一面盆水洗得鲜红。大女儿拿着一条破毛巾站在她身后。七婆笑眯眯地对有田说:“恭喜你啊,又添了个男丁!”
杨有田说:“同喜同喜……让您老辛苦了!吃饭面再走吧。”
“不客气,我已经吃过饭了。”七婆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吕桂花也说有事,就回去了。
杨有田这才进到房里去看看自己的第四个儿子。
菜花说:“给儿子取个名字吧。”杨有田想也不想就说:“我早想好了,小名叫‘达儿’,大名叫‘孙祖达’。这就全了,四个儿子的名字加起来就是:兴、旺、发、达!下一次要生就生女儿……”
菜花皱起眉头说:“还生呀?不生了!”
杨有田说:“不生……撂荒呀……”还想说什么,可巧女儿招弟端着一碗面进来,就打住了。十二岁的招弟既能干又孝顺,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就像个小大人。
“爸,锅里还有一碗哩,你去吃了吧。”招弟一边把面碗递给母亲,一边对父亲说。
杨有田看一眼妻子说:“我不吃。还是给你妈吃吧,她一碗不够。”
菜花说:“我有这一碗就够了。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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