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於热带(上)
他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会死在这里。
他就在不远处等他,只可惜他不能再带他回去。
他曾对他说,带我回家。
他在沈默中死去。
白毓初已经几天都没吃东西了。
也没有喝水。
他又渴又累。
这里湿润炎热,毒瘴四溢,虫虺横行,万年巨木遮天蔽日,不见阳光,寂静若死,山高水深,日暮途远。
吾日暮途远。
他至今才体味到,伍子胥说这话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到底是怎样的绝望……和苍凉。
这是他们战败的第二年夏天。几个月前,他带领部队逃入这片密林,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他来过这里,并战斗了近三年。
七年之前,和七年之後,心境完全不同了。
七年前,他堂堂正正走出国门,七年後,他带著残兵败将,仓皇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
七年前,还有人和他临风对饮把臂同游,七年後,那人早已长眠九泉,而自己也末路穷途。
他在密林和矮灌木中踉跄穿行,在他的身後,只剩下几个和他一样狼狈一样疲惫一样饥饿一样痛苦的同袍。他看著他们,就像看到自己,军服破旧褴褛,而子弹用完後无处可寻,枪支反倒成了累赘,然而他们却舍不得丢掉,只为了保留军人最後一点尊严──幸好,幸好他自己的手枪里还剩下一颗子弹。
他下意识地隔著枪套抚摸那把德制勃朗宁,手指描绘著形状优美线条流丽的枪身,这把枪跟了他七年,死在枪口下的人无数,但他怎麽也没想到,自己将会成为最後一个。
他还记得那人送他枪的时候的笑容。他将枪放到他手里,又拍拍他的手,说,毓初,这个给送你,你的佩枪给我。然後,他很自然地将他的佩枪从枪套里抽出来,握在自己手上。
他还记得当时他得意而温和的笑容。
走过密林,豁然开朗。是一条蜿蜒的山涧,淡白的阳光透过重重高大的热带树木洒下来,波光粼粼的溪水静静流淌,涧底澄澈,青石累累。
他非常欣喜,招呼他的同伴,大家扑在岸边,双手掬起一捧水来喝。
水带著微微的腥味,有点苦涩,但掩盖不住嘴里浓重的血腥气,是自己渴了太久的缘故,他喝了好几口,然後才俯下去洗了一把脸。他觉得清凉爽快,连日的闷热疲惫一扫而光。
他眯著眼远眺,过了这条小溪,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自己的故国。
山坡上的荒坟中,埋葬著他的故人。
但树木葱葱隆隆,郁郁成盖。他无法从中辨认出那人埋葬的地方。
他想,自己终於和他一样,都回不去了。
他嘴里含著一口水,缓缓咽下去,冰凉的感觉一路顺著他的咽喉食道,直透肺腑。
他的同伴们三三两两在他周围,或坐或躺,闲聊,或者摆弄没了子弹的手枪,拆开,装好,再拆开,再装好,机械地反复地,如同完成一项任务。
没有人抬头眺望远处的群山。白毓初知道,他们到底是怨恨的。
但又能怎麽样呢?
他们被人唾弃,被人驱赶,围追堵截,到处是喊打喊杀,最後只能败退,向境外奔逃,在密林中战战兢兢地挨饿挨打,他们不明白,这是为什麽。
明明,在七年前,他们还是英雄。
白毓初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後,闭上眼睛。阳光照射得眼皮发热,视野里一片明亮的橘红。
他低声说,徐佽飞。徐佽飞。徐佽飞。
他知道他听不见,虽然他离他并不远,就在对面的山坡。
七年前,一四七师开拔,作为先头部队,与其他部队依次进入缅北。
他还记得临走前一天,因欢喜兴奋而彻夜难眠,早早爬起来,躲到吉普车上抽烟。一零二师驻地是西南边陲小镇郊外,荒凉湿热而多蚊虫,清晨露水极多,像下雨一样,顺著他的军帽帽檐一滴滴落下来。
记得赴军部开会,他开车带著徐佽飞在崎岖迂回的山路上颠簸奔驰,徐佽飞被颠得晕了头,白著一张脸恨恨盯著他,听著他欢快地哼“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军部的吴参谋见了他们就笑著刻薄“好得跟德国大炮和法国战车一样”。盖因白毓初曾留德,徐佽飞曾留法,俩人一吵嘴,就用各自的德语法语官话家乡话一通狂轰滥炸,听得人们大笑不止。
所有人都说,一四七师的师长和副师长关系最好。
又怎麽能不好?
当他在攻打淡水的敢死队中惊诧地发现徐佽飞时,当他在澄澈月色中望见徐佽飞翻上城墙的背影时,当徐佽飞向他远远望过来微笑时,他就已经明白,他们是要好一辈子的。
他们一直同窗,一起抡拳头打架,一起挨揍受罚,一起参加血花剧社,一起排练哑剧《还我自由》,苏白被白毓初按著换上女装戴上假发的时候,徐佽飞就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他想到这里,不由地低低笑出声。
啊,对了,还有田子骥,那个搔首弄姿的妖冶狠毒的地主婆。
一直到剧终,台下的老师同学们都不知道那个地主婆到底是谁演的。
这样一部蕴著血泪控诉的悲剧,因为有了田子骥,险些被演成喜剧。田子骥总是爱说笑,生性活泼,师长同学们都喜欢他,他演过不少角色,演得很好,特别受欢迎。
只可惜,他们分道扬镳得太早了,曾经的胸怀意气,跃马扬鞭,指点江山,精诚团结,都在炮火硝烟和拔刀相向中零落成泥消磨殆尽。
一转眼,就是二十余年未再谋面。
如果再见,是否还是当时少年?
抗战爆发後,他依然没有再见到田子骥。同学好友在淞沪战场上浴血鏊兵,当时,他与徐佽飞都刚刚升任旅长。开战之初士气如虹,战况尚可,但随著战事的进行,中日的巨大差距一览无余。他们那时候在闸北,眼睁睁看著日本的飞机遮天蔽日,看著航母兵舰的炮击和日本人潮水一样涌来,看著坦克横冲直撞,看著伤兵徒劳待死,而他们自己手里只有一杆步枪,还有自己的命。
一天消耗一个师,班排连营军官伤亡殆尽,他们悍不畏死,前赴後继,发誓与敌偕亡。
但是我们毕竟只是血肉之躯。
後来,司徒雪漪曾对他这样说。他永远记得,司徒雪漪含泪的样子。
那一年的八月初,天气闷热,日光惨白,他在上海参加一次团级以上会议,随著众人拾阶而上,看见大门口挂著何志清亲笔写下的一条横幅“精诚团结,抗日御侮,将身报国”,两边悬挂党旗和国旗。他站在台阶上,突然抬头,看著自己的同学好友们从身边纷纷走过,看著他们笔直的背影和缓慢的步伐,看著他们一个个沈默不语地消失在那扇黑黔黔的大门後面,他突然觉得,他们仿佛被不可知的力量推动著,正在走向一个可怖的既定的未来。
他们当中第一个死的是苏白。
十一月初,上海已经守无可守,战线从外围缩回市内,阴冷的飘著小雨的午後,他们接到撤退的命令,而苏白所部作为掩护部队,要在残壁颓垣间再度巷战。
他们撤退,又要如何退?
军队打散了编制,好端端一个旅,最後只剩下不到一个营。他从上海走到昆山,路上全是垂死的士兵,在泥泞中呻吟挣扎,还有日军飞机的轰炸,又开始下大雨。徐佽飞在战场上就负了伤,被日本人的一梭子轻机枪扫在右腿上,伤可见骨。他背著发烧昏迷的徐佽飞踉跄奔跑,夜色漆黑如墨,他辨不清方向,人们都跑散了。他们找不到师长,团长们也找不到他们,他又冷又饿,拂晓时分,他发现了一片民房。
雨停了,到处是泥泞水洼,他浑身湿透,只想找一个容身之处,徐佽飞还在他的背上发著烧,呼出的气息滚烫。他有些焦急地推开房门,将徐佽飞放在靠墙的床上。
空气中萦绕著淡淡的血腥。
他回身一看,愣了一下。
一个女人光裸著身子伏在灶台上,她的颈子被割开,血溅了一墙。
白毓初的喉咙仿佛被人捏住,喘不上气来。他借著熹微的晨光,看清了室内四下凌乱地横著几具尸体。
他轻轻将那个女人放在地上,将墙角的一袭破棉被裹住尸体。他发现了灶台上的半锅米饭,已经冷了,上面还星星点点溅著女人的血。
他用手抓起米饭,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他强忍著泪水,近乎凶狠地咀嚼著,米很糙,他勉强咽下去,仿佛像沙石般割破喉咙,他的食道火辣辣地疼,口腔里满是冰冷咸涩的血腥气,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个女人的,他想,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血腥。
他吃了几口,又嚼碎了喂给徐佽飞,看著他无意识地吞咽,他放下心来。
在那天中午,他遇到了自己的警卫连连长,几天後,他到达金陵,找到已经退守金陵的师部,徐佽飞被送到野战医院。而他们从上海到金陵,足足走了大半个月──马上就要十二月了。
那次之後,有很长时间,不论吃东西还是喝水,他的嘴里都有淡淡的血腥气。
几天後,金陵保卫战正式打响。他们带著一路收容聚集的疲惫万分的士兵展开决战,那次战争短暂而混乱,由於金陵守备司令早早弃城而逃,各部队群龙无首,只能各自为战。他们竭尽全力,金陵也不过只守了几天。
於是谢篆率领所部扎根在太平门,将紫金山牢牢抓在手中,用不到一个旅的兵力顶住了日军四个师团,只为给逃难的百姓和撤退的部队争取时间。
他和谢篆诀别,然後咬著牙,头也不回地渡江。
第二天,金陵沦陷,同时,他收到了谢篆的死讯。
然後是武汉,兰封,常德,长沙……然後是几年过去,又有几名同学朋友死在各地,而他们在生死边缘滚过几遭,分别升任一四七师师长和副师长。然後是空袭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然後是秋玉竹和司徒雪漪远赴贵州,而白毓初和徐佽飞则被调往云南,准备赴缅参战。然後是期盼已久的打开陆上交通线,缅北战事开启。
白毓初和徐佽飞兴奋万分。
作为先遣部队,一四七师秉著探路之意,在十二月初率先进入缅北密林,他们开车奔驰在山峦起伏密林遍布的公路上,心都要随著风飞起来。但是,初时的兴奋很快被愤怒和懊恼代替。英国人至今强调著他们对於这片土地的所谓主权和最後一点可怜可笑的高傲,而备战时却犹疑不决,既想将中国军队的指挥权抓到手里,又不愿与日本人正面接触,美国人悠游终日,两不相帮,他们的参谋长粗暴无礼,刚愎自用至极。援战部队陆续到达,但军事部署始终无法确定,甚至连补给都吝於发放,於是大家只好天天吃木瓜汤和树叶果腹。所谓盟国友军,哪一个不是别有用心地逡巡不前,徘徊观望?官兵们的烦躁令白毓初不安。师部军部战区司令部天天吵成一团,汉语英语激烈交锋,但命令迟迟不下,就在这时,风云突变。
日本人突击英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数万英国人带著他们的机枪大炮乖乖投降。
接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徐佽飞脸色苍白。
仰光丢了。
被日本人吓傻了的英军士兵如惊弓之鸟,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纷纷丢盔弃甲向西逃窜,可恨那位从里到外透著绅士风度的英军驻缅总司令,一边逃命,一边大言不惭地强调“中国军队的唯一作用就是牵制缅甸日军,拱卫英属印度”。
这话气得白毓初浑身乱颤地破口大骂。
英军几乎全部逃往印度,缅甸只剩下尚未部署完毕的中国先遣部队。
首当其冲的,就是徐佽飞白毓初所部一四七师。
比英国人的无耻更要命的是那位美利坚空降来的总参谋长,这位史先生由於志大才疏马高凳短,一直在国内高高挂起,被派往中国後,第一要务竟是与何志清夺权。他那粗鲁惊人的话语和傲慢愚蠢的态度成了军中一大笑柄,而最痛苦的在於,史先生明明才能有限不能服众,他们还是要听他的指挥。
於是可以想象,乱部署,瞎指挥,朝令夕改早就不是什麽稀罕事,在司令部里,他们经常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几位长官和那鼎鼎大名的史先生骂成一片。
徐佽飞只好苦笑。
史先生毫无作战经验,他的部属完全没有逻辑,光是一个一四七师,竟然被拉伸一百多公里,平均一名士兵要守住二百五十米的战线,这是显而易见的错误。
前路茫茫,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迎接他们的只有失败。
他焦虑万分。
这时徐佽飞又一次接到史先生的命令,一四七师开赴东古。
白毓初在军部暴跳如雷,激烈反对,先是驻防罗依考,又要调到东古,大部队一日三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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