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开始想攻读心理学,但是一发现心理学专业要上医学和动物解剖的课程,就觉得恶心。于是我选了比较政治学。这下父亲可高兴坏了,他悄悄地给拉德克利夫校长玛丽?邦廷写信,请她多加引导,教我学好政治学课程。邦廷女士曾和蔼地问我,将来准备做什么。但她从没跟我提过父亲的信。后来的事实证明,攻读比较政治学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通过在哈佛的政治学学习,我对巴基斯坦的认识比我之前置身其中时还要深刻。“当一个警察在大街上举起手来对人们说‘停’,所有的人都停住了。而当你或我对别人这样做时,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这是为什么?”约翰?沃马克教授在以“革命”为题的新生讨论会上向我们发问。“因为宪法和政府授予警察执行法律的权力。他有权对行人说‘停’,这是合法的,而你我却没有这种权力。”
我对沃马克教授的课很着迷。我大概是唯一生活在独裁统治下的学生。沃马克教授仅用一个例子便点出了巴基斯坦在阿尤布、叶海亚?汗以及后来在齐亚?哈克统治下法律缺位和藐视法律的状况。那些独裁者实施统治的权力是他们自封的,而不是人民赋予的。我第一次弄明白,巴基斯坦人民为什么没有应声而“停”,为什么要反对这种统治。哪里没有合法的政府,哪里就是无政府状态。
在我读大学二年级时,一个合法的政府就要在巴基斯坦诞生。1970年12月7日,叶海亚?汗终于举行了巴基斯坦13年来的首次大选。而在世界的另一端,在坎布里奇,我彻夜苦读,身边守着电话。当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父亲和人民党在西巴基斯坦获得压倒性胜利,一举拿下国民议会128席中的82席时,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在东巴基斯坦,人民联盟领导人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赢得了绝对多数。“祝贺你!”第二天很多素不相识的人向我道贺,他们是从《纽约时报》上得知我父亲胜利的消息的。
但是欢欣喜悦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穆吉布不但没有同我父亲及西巴的代表们合作,一起制定东、西巴都能接受的新宪法,反而策动东巴完全脱离西巴联邦政府闹独立。我父亲一次次地呼吁穆吉布维持巴基斯坦的完整统一,愿意和他共同努力,取代叶海亚的军事政权。但是穆吉布顽固不化,拒绝通过政治途径解决分歧。他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我至今仍然坚决反对。东巴的反叛者响应了他要求独立的号召,夺取了机场。孟加拉的居民拒绝缴税,在联邦机构任职的孟加拉族职员开始罢工。到了3月份,内战一触即发。
3 阿尔—穆尔塔扎的沉思:初尝民主(4)
父亲仍然没有放弃努力,继续试图同穆吉布谈判,希望维护巴基斯坦的完整统一,希望避免东巴遭到军事镇压,这是军事当局很容易做到的事情。1971年3月27日,他正在东巴首府达卡同穆吉布举行新一轮会谈,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叶海亚?汗派兵来镇压叛乱。父亲独自呆在宾馆里,看到达卡火光冲天,硝烟弥漫。他对将军们最终诉诸武力痛心疾首。在6000英里以外的坎布里奇,我也感受到悲痛的一幕。
抢劫,强奸、绑架、暗杀不断发生。我刚到哈佛的时候,没人在意巴基斯坦,而现在人人都开始议论她,而且大家都在谴责我的祖国。刚开始,我不相信西方报刊上有关巴基斯坦军队在叛乱的东孟加拉暴行虐施的报道。根据父母每周寄来的巴基斯坦官方报纸,一时的叛乱已被平息下去。那么,这些谴责——达卡被烧为平地,军队开进大学处决学生、教师,杀害诗人、作家、医生和律师——都是真的吗?我摇头不信。据报道,成千上万的难民四处逃亡,其中死于巴基斯坦战机低空扫射的人不计其数,他们的尸体被堆起来当作路障。
这些描述骇人听闻,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在拉德克利夫的新生入学教育课上,我曾听过有关校园强奸案的讲座,起初我对此简直不敢相信。在我来美国之前,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强奸。但既然有这种潜在的危险存在,我四年中从来不敢一个人晚上外出。当时听了讲座,我感到在哈佛校园发生强奸案是有可能的。而现在说在东孟加拉发生种种暴行却让我无法相信。从我们的官方新闻里,我觉得祖国是安全的,西方报刊在歪曲事实,是反对###国家的“犹太复国主义阴谋”。
我的哈佛同学却很难被说服。“你们的军队太残忍了,”他们都这样谴责说,“你们在屠杀孟加拉人。”“我们没有杀孟加拉人,”我会立即反驳,脸色铁青,“难道报纸上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吗?”每个人都在反对西巴基斯坦,甚至包括那些年初和我一起为东巴遭受风灾而挨家挨户募捐的人。各种各样的指责越来越多:“你们是法西斯独裁者。”我本来就不想保持缄默,特别是当我得知印度正在训练成千上万的孟加拉难民搞游击战并又偷偷地把他们送回东巴,我怒不可遏。“我们在反击印度策动的叛乱,”我据理力争,“我们在为维护国家统一而进行战斗,就像你们在南北战争中一样。”
我还是躲避不了谴责,即便是毫无依据的谴责。“巴基斯坦剥夺了孟加拉人的自决权。”沃尔泽教授大叫大嚷,那是在我们三年级的一次公共讲座上,题目是“战争与道义”。我听了义愤填膺,拍案而起,在200多名学生面前一下子站了起来,发表了生平第一次政治演讲。“这是完全错误的,教授,”我纠正他,声音颤抖,“孟加拉人民在1947年就已经行使了自决权,他们已经选择了巴基斯坦。”大家都大吃一惊,讲座大厅里鸦雀无声。我的观点从历史角度看是完全正确的。然而,随着孟加拉国的建立,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破灭了。
从那之后,我曾无数次请求真主宽恕我的无知。彼时彼刻,我竟不知道巴基斯坦的民主统治已经被粗暴地破坏了。人口占多数的东巴实际上已经被人口占少数的西巴沦为殖民地。东巴出口收入的310多亿卢比中,西巴拿走大部分为自己修建公路、学校、大学和医院,而拿来用于发展东巴的资金寥寥无几。军队是我们这个贫穷国家的最大“用人单位”,而其中90%的士兵来自西巴。政府部门中80%的工作岗位被西巴人占据。联邦中央政府曾宣布乌尔都语为国语,但东巴的国人很少懂乌尔都语,这就更加阻碍了孟加拉人获得公职和接受教育的机会。难怪他们感到被排斥和受剥削。
在哈佛读书时,我年少幼稚,没想到巴基斯坦军队也会像其他军队一样,一旦虎入羊群,不受控制,就会对平民百姓犯下种种暴行。这同美军1968年在越南的美莱残忍地屠杀无辜平民一模一样,同后来齐亚派军队对我家乡信德进行残酷镇压也毫无二致。军队一旦失去控制,就会给平民带来灾难,他们把平民当作“敌人”,对他们进行射杀、抢劫、强奸。然而,在那个恐怖的1971年春天,我仍抱着儿时的印象,把军队想象成1965年对印战争中的英雄。后来这种印象慢慢痛苦地消失。
3 阿尔—穆尔塔扎的沉思:初尝民主(5)
“巴基斯坦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磨难。”父亲在给我的一封长信中这样写道。这封信后来被编成一本书出版了,书名叫《莫大的悲剧》。“巴基斯坦人屠杀巴基斯坦人的恶梦还没有结束,鲜血仍在横流。印度的侵略性干预,使形势变得更加复杂。如果我们能度过今天这场难关,巴基斯坦将找到存在的意义,并且永远地存在下去,否则,灾难性的变乱将导致毁灭。”
灾难性的变乱在1971年12月3日早晨到来了。“不!”我扔掉手中的报纸,在艾略特大楼的楼厅里哭喊起来。印度以维持秩序和阻止难民潮涌入境内为借口,派兵入侵东巴基斯坦,同时攻打西巴基斯坦。先进的苏制导弹击沉了我们停泊在卡拉奇港的战舰,印军飞机对卡拉奇的重要设施狂轰滥炸。我们的武器非常落后,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国家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
萨米娅从卡拉奇给我写信:
你不在这儿真是幸运。每天晚上都有空袭,我们不得不在窗户上贴上黑纸遮挡亮光。学校和大学都关闭了,我们整天担惊受怕,抑郁发愁。与以往一样,报纸上什么也不说。直到有人敲我们的门,呼喊:‘打仗了,打仗了!’,我们才知道印度已经入侵东巴。早上7点的新闻说我们胜利了,但是英国广播公司却报道说,我们已经被击溃。英国广播公司还报道了我们的军队在东巴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你听到有关这方面的报道了吗?
你弟弟沙?纳瓦兹在卡拉奇要算是13岁同龄人中最兴奋的了,他参加了国民防卫队,每天晚上骑着摩托车在邻近街区巡逻,提醒大家关闭灯火。而我们其他人都非常害怕。一次空袭时,我正在你家和萨娜姆在一起,你妈妈赶紧把我们带到楼底下没有窗户的餐厅里。我在家时就和妈妈睡在一起,我们都很紧张。就在我家对面马路上落下了三颗炸弹,万幸的是它们没有爆炸。我家的花园里全是玻璃碎片。
印度的飞机低得紧贴地面,你甚至可以看到里面的飞行员。但是,我们的空军好像根本没有反击。三天前的晚上,爆炸声犹如天崩地裂一般,我想肯定是邻居的房子被炸塌了。我跑上楼顶,只见整个天空一片粉红。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卡拉奇港的油码头被导弹击中了,大火仍在燃烧。我们在等美国人的援助。
然而美国的援助永远不会来。尽管巴基斯坦和美国订立了防务条约,然而,美国人的目标并不是印度,只有在对付苏联人时他们才愿意帮助巴基斯坦。但巴基斯坦的真正威胁却永远是印度。输送给阿富汗反抗分子的大量军事援助,原本是为了用来对付苏联人,后来也被巴基斯坦储藏到军火库,准备用来对付印度。
对于1971年的危机,尼克松总统没有采取军事干预,而选择了独善其身的外交手段,即后来被称为“倾巴基斯坦”的政策。12月4日,即这场“13日战争”的第二天,美国国务院宣称,这场战争的罪责完全在于印度。12月5日,美国向联合国安理会提交了一项停火决议草案。12月6日,尼克松政府暂停了向印度承诺的8500多万美元的发展贷款。
但事实证明,这些措施是远远不够的。在印度入侵仅一周之后,我们最后的堡垒达卡即将陷落。印军同时还越过边境侵入西巴。看到战场上全面溃败,国内生灵涂炭,叶海亚?汗无能为力,只好转向一位民选领导人,只有他有足够的权威和声望来拯救巴基斯坦。他就是我父亲。
“我就要来联合国,12月9日到纽约皮埃尔饭店见我。”父亲在给我的电报中写道。
“你认为巴基斯坦在联合国会得到公正裁决吗?”父亲见到我时问我。
“当然会,爸爸。”我以一个大人的口气肯定地说,“谁也不能否认印度公然违反了国际法,侵略并占领了另一个国家。”
“你认为安理会会谴责印度,坚持要它撤军吗?”
“当然会啊。”我答道,觉得有点奇怪,“成千上万的人正惨遭屠杀,一个国家正在被肢解,联合国作为一个维护世界和平的国际组织,如果它袖手旁观,将是对自身职责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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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阿尔—穆尔塔扎的沉思:初尝民主(6)
“你是一个国际法的好学生,萍姬,我不愿反驳一个哈佛大学学生的观点,”他和蔼地说,“但你对强权政治却一无所知。”
为了维护国家的统一,父亲在联合国的四天里作了艰苦的努力,尽管没能成功,但他的一言一行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在安理会,我坐在父亲身后隔两排的座位上。联合国大会里有104个成员国包括美国和中国都投票谴责印度。但由于苏联威胁使用否决权,安理会的5个常任理事国在停火问题上没能达成一致。安理会就印巴冲突举行了7次会议,拟订了十几份决议草案,但一个也没有通过。父亲说过的超级大国操纵第三世界国家的各种场景都在这个会议厅里上演了。巴基斯坦面对自我利益中心主义的超级大国一点办法都没有。
“12月11日,5点40分,我们的军队仍在英勇地战斗,但由于没有海、空军的支援,面对6倍于己的敌人,从昨天算起最多只能再坚持36小时了。”我在皮埃尔饭店的便笺上匆匆地用笔记着。第二天,笔记内容同样堪忧。“早晨6点半,沙?纳瓦兹大使打来电话说,形势十分严峻。唯一积极的消息是中国正在从中干预,和美国一起向苏联施压,阻止其插手。爸爸给###堡发去电报,要军队坚持72小时,而不是36小时。我们在东巴的军队司令尼亚兹将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