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中的知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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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代中的知识人-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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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介石当时在陈布雷的心目之中就属于一位“明君”。1926年春天,蒋托人到沪转送给陈布雷一张附有亲笔签名的戎装照片,遥致推重之意。翌年开春,陈布雷遂应邀去南昌会蒋。“蒋总司令”对他是热情非凡,让他住人总司令部西花厅,并亲自介绍他参加了国民党。这使陈布雷受宠若惊,感激万分,虽未明言,但已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报答之情。在他看来,蒋不仅“迎之致敬以有礼”,而且还“将行其言”,能够实行陈氏素所崇仰的三民主义之“道”。陈布雷晚年曾向下属透露过一段心曲:
  先总理所说训政结束以后,是否还有各党各派问题,在民国十六年以后不久,我早就问过胡汉民先生,胡先生答:“依总理遗教所言,不应有各党各派。”我又问吴稚晖先生,则答:“此问题甚重要,但尚未深思,暂不能作答。”问蒋先生,则答:“此问题极好,惟在未提出此问题之前,实从未想过。不过,以我想法,中国国情不同,不应取人家###的办法,顶好将来要各党各派共同负起建国的责任。”我觉得蒋先生的看法,胸襟远大,于国家有利,故从那时就死心踏地为他服务。
  在国民党诸领袖之中,陈布雷决意择定“蒋先生”了。但是否从政尚在犹豫之中。中国知识分子与君主的关系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介乎于师友之间的个人私交,另一种是君臣相对的行政隶属。陈布雷实在太留恋报人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涯,深知自己的个性也不适合入朝做臣,甚至连形象也不甚匹配,自感“像我这样一个人,矮小,瘦弱,站也站不直,摆在礼堂上也不太像样子”。他遂向蒋表示:机关重职,非己所能胜任,只愿跟随先生左右,充任先生的私人秘书。他颇欲避免为臣的那种拘束地位,只想以个人的身份从旁协助“蒋先生”,报答“明君”的知遇之恩。正如其夫人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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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道”与“势”之间的人生挣扎(3)
先夫子一介书生,从政本非素愿,且以生性不近,时作摆脱之想,故先期历任政府职务,仅自赁旅舍以居,从不携眷,盖每以为不数月即可辞归也。
  然而,一旦他入了此道,便身不由己了。《时事新报》主笔、中央党部书记长、浙江省教育厅长、###次长、###副部长……陈布雷与蒋的关系愈贴愈近,愈来愈具有“臣”的性质,直到1934年出任“蒋委员长”侍从室主任,遂从此数十年如一日,朝夕不离蒋介石之左右,成为蒋氏须臾不可缺少的“文胆”。
  从独立的报人到君主的宠臣,引导陈布雷由此及彼蜕变的乃是“弘道”的宿愿。既然在中国“道”的弘扬只能寄情于“势”,那么无论陈布雷个人如何推却,最终乃逃脱不了从政的宿命。
  从“道”乎?从“势”乎?
  一个知识分子,当他入政之后,面临的是一个从“道”还是从“势”的两难困境。
  这一困境发源于知识分子与君主之间的微妙关系:从道统这方面来说,知识分子负有指导君主明“道”、行“道”的使命,他们的关系是师徒;从政统那方面来说,君主享有指挥整个官僚行政机器的至上权力,他们的关系又是君臣。师徒关系与君臣关系,这是两种差异颇深的社会规范,知识分子在前者发挥的是价值功能,理当“道”尊于“势”,以“道”驭“势”;在后者发挥的是工具功能,自然“势”尊于“道”,“道”服从“势”。显然,这两种角色规范在性质上相去甚远,“道”与“势”的关系也截然相反。但作为从政者来说,偏偏须一身兼二任焉,这就难于回避从“道”还是从“势”的严峻抉择。
  在这一问题上,儒法两家理论上的回答是不同的。儒家认定的原则是“从道不从君”。孟子反复强调臣事君必须以道义为基础,不能以顺为上,一味顺从只是“妾妇之道”。他认为,为臣者须有不向权势低头的浩然正气:“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与此相反,法家主张的是“势”高于“道”,甚至“势”本身就是“道”。韩非认为,为臣的唯一使命就是贯彻君主颁布的法令,不得越雷池一步:“明主之道,臣不得以行义成荣,不得以家利为功。功名所生,必出于官法。法之所外,虽有难行,不以显焉。”这等于说,违法固须惩罚,法之外立功亦应惩罚,因为表现为法的君主个人意志是绝对至上的。
  以上述两种理论为指导,中国从政的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就分为两种类型:儒家型理想主义者与法家型技术官吏。像范仲淹、王安石、海瑞等皆属于前者,他们凭藉着“道”的信念,力图变革现实中的不合理成分,与昏庸的君主权势做着悲壮的抗争。而法家型技术官吏从个人品质来说从正直到卑劣的都有,但有一共通点,即都满足于充当贯彻君主意志的人格化工具,在庞大的行政官僚系统中发挥系统所赋予自己那部分的既定功能,而对系统本身的改革却毫无兴趣。
  及至近代的国民党文武大员中,我们依然可以找到这两类从政的知识分子。张治中与张群是一对色彩反差相当鲜明的例案。他们两人同是蒋介石十分倚重的亲臣,但为臣之道却大相径庭。张治中是一个儒家型的理想主义者,他富于改革精神,对国民党内“群僚百工,中于明哲保身之毒,只求禄位之保持,不图事业之推展”的现象深恶痛绝,常常在蒋介石的面前直言上谏,是国民党上层官吏中“最肯也是最敢说话的一个”。如1948年张治中经再三考虑,不惜冒丢乌纱帽以至丢头颅的风险,向蒋上呈了长达数万言的《对当前国是之检讨与建议》,对国民党执政以来的各项保守政策予以严厉批评,并将之归咎于“领袖”本身的领导失当、独断专行,甚至在文中有蒋“为世界各国领袖中脾气最坏之一人”等语。而张群,尽管从资格来说还是蒋介石早年留学日本的老友,但一俟确定君臣名分,张群便在蒋的面前唯唯诺诺,矮了三分。他老于世故,不思有进,以揣摩蒋的心理、保住禄位为能事。每每见蒋,即备甲乙二案相机行事。他公开透露过自己的为官之道:“我只是个厨子,主人喜欢吃什么菜,我就做什么菜。”还颇有自知之明地承认:“张群何人?蒋介石走狗也。”那么,本文的主人公陈布雷究竟属于哪一类呢?应该说,陈布雷既非儒家型理想主义者,亦非法家型技术官吏,他似乎介于二者之间。陈布雷有自己的救国之道,虽然长期当蒋的幕僚,为蒋起草文告,参与筹划国策大计,但他从未像张群那般政客一样,只是一味顺从,以迎合“领袖”为职责。他毕竟还能够相机进言,委婉地在蒋面前表露自己的看法,提出若干忠告。但他又极注意君臣位分,为臣者,为忠君计理应对君“知无不言”,但也须适可而止,不可一意任性逞能。陈布雷生来胆怯怕事,他不敢像张治中那样义无反顾地死谏,他谨慎从事,常常在不宜说话的时候保持缄默,压抑自我。犹如他的同僚所评价的:陈布雷“忠于领袖,处处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他将自己‘缩小’,俾领袖可无限‘扩大’,位分遵守得非常严格,确是一个标准的好幕僚”。
  

陈布雷:“道”与“势”之间的人生挣扎(4)
然而唯其如此,陈布雷比一般人(包括张治中与张群)要作出更大的牺牲。因为他外表上虽然酷似一个只知埋头苦干的技术官吏,但其内心仍不失为一个颇有主见的理想主义者。他的朋友程沧波写道:
  布雷先生的忧,是无法解除的。因为私忧可以解除,公忧是难以解除的。布雷先生终身之忧,不关个人的穷通利达,而终朝戚戚的,是天下国家之忧。……“君子有终身之忧”,正是布雷先生一生的写照。
  这段话固有溢美之词,却也透出了几分真情。确乎,在陈布雷终日蹙紧的眉头中幽含着内心无限苦衷。他明明有自己的为国之忧,但这忧却不能向“领袖”直言倾吐;他明明有自己的思想,却不能不思维着别人的思想;他的笔不再听从自己的头脑使唤,而是任别人随意摆布。他暗暗感叹说:
  我自脱离报界以来,即不能舒畅自如地用我的笔表达我所欲之言。我只不过是一个记录生罢了,最多也不过书记生罢了。
  也许是再也不能自由地思想,痛快地直抒己见,陈布雷虽然为蒋介石写了二十二年文章,却不复感到是一件乐事,相反的,却抱怨“为根本不懂文字的人写文章真是世界上最大的苦事”同上。。他说过,自己的文章,全是呕心沥血之作。最使他难堪的是西安事变后那一次,蒋介石命他为自己编造一篇《西安半月记》。他坐在写字桌前,半天写不出一个字,内心隐隐发见了自己为人捉刀的可怜状,不由羞恼并起,拿着狼毫在墨盒里乱戳,一连戳坏了几支,仍不解心头烦躁。他在日记里无限惆怅地写道:
  余今日之言论思想,不能自作主张。躯壳和灵魂,已渐为他人一体。人生皆有本能,岂能甘于此哉!
  在“道”与“势”的激烈冲突之中,陈布雷的内心被撕裂了。那撕裂的苦痛煎熬着他,令他终日不得笑颜。这苦痛必须在心理层中得到消解,否则那折磨着他的神经衰弱症将更趋严重。他是如何消解这些苦痛的呢?
  得深思的启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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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一代豪杰傅大炮(1)
  他相信精英的道德感召力,相信曾国藩的“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心之所向而已”,认为“中国虽至今日犹有三分廉耻,此则系于二三人之努力”。他真的那么自信?真的以为一二个人的道德勇气可以改变风俗、整治吏风?当然,这也是一种豪杰气,一种唐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悲壮精神。
  谈到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人们通常想到的是鲁迅、储安平、陈寅恪等。他们似乎不是站在政府的对立面,就是与政治保持隔离的智慧。有没有一种知识分子,既坚决地拥护政府、站在政府一边,又守护其独立立场,不失其批判意识呢?想来想去,在现代中国,这样的知识分子,好像非傅斯年莫属。
  傅斯年是史学大家,也是最一流的学术组织家,海峡两岸顶尖的学术机构,从中央研究院到北京大学、台湾大学,能有今日之辉煌,都有他当年的一份功劳。除此之外,傅斯年还是一个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自由主义,当然是讲自由的,但这一自由,按照哈耶克的意思,是法治下的自由。而自由的法治秩序,又不能依靠理性的设计或革命的暴力所能实现,只能靠社会的自然演化,在有序的变革中逐渐达成。因此,自由主义往往不愿与政府作对,只要政府不是迂腐到了愚不可训,自由主义者倒是常常好为“帝王师”,走上层路线,自上而下地推行改良。
  傅斯年就是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从大革命时代起,因为担任广州中山大学文学院长的缘故,与国民党就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南京政府成立以后,他的老师胡适由于与国民党过不去,在上海提倡人权,受到政府的打压,傅斯年倒是一门心思扑在筹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上。他知道,在中国,要搞学术,首先要有一个安定的环境。而中国的政治,若离开了国民党,便等于没有了政府。国民党不是没有问题,但还算差强人意,有政府总比没有政府要好。由于他重要的社会地位,傅斯年到20世纪40年代被选为国民参政员和立法委员,与最高层有了更多的接触,在常人看来,也属于政治上腾达一类了。
  不过,傅斯年的拥护政府,绝非没有底线,如阿谀之徒一般。他是有原则的。这就是中国士大夫的“道尊于势”的原则。本来,傅斯年在社会上并不出名,正是国民参政会的大舞台,令他成为令人敬佩的公众人物。所谓参政会,说起来也是一个“说了也白说”的质询机构,但既然被请了来,自然不会以唱唱“我们是光荣的参政党”为乐事,各路人马演起戏来,却是真枪实弹,有声有色。傅斯年是其中最活跃的人物,他最痛恨的对象除了反科学之辈,就是危害国计民生的贪污腐败。常常带头发炮,打得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因此有了“傅大炮”的美称。
  罗家伦有一篇回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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