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昼短夜长凉泊日。每年我都会找几个老的长篇重温一下。今年的计划原是托尔斯泰。不知怎的,看着看着,我突然对老托有点不耐烦,就改看谷崎同学的《细雪》。我注意到,在四姐妹里,雪子是鹅蛋脸,长挑身材,常年穿和服,上面是花草图案,从不穿条纹西服。她的妹妹,开朗重实利的妙子,是穿洋装的。与衣饰配套,雪子的性格,也最有日本趣味。雪子正如其名,纤尘不染。筷子要用热水消毒,掉在干净桌子上的食物也不吃。却又如贞之助所说,“她的性格并不阴郁,内心反倒有璀璨的一面”。这个璀璨,就是小碎花般的女人味。把侄女儿当成自己孩子一样,带着睡觉,教她钢琴,一起扑萤火虫,赏樱花。
看画册,总是沉溺于连绵花朵图案的,喜欢画花的,莫奈是一个,他那么爱花,干脆自己盖了个花园,在上面架了日本桥,与它朝夕相伴。天女散花般,把上千种奇花异卉撒在园地上,任其争奇斗艳,用一个画家的口味去配色、布局,那真是一个视觉的盛宴。
我还买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图谱,淡彩的、素描的,有时候,一个晚上,就在分辨七姐妹花和蔷薇的时间里过去了。我羡慕那个用一辈子时间来为花朵留影的园艺师,Basilius Besler?他有一颗多么安静舒张的心。
小时候看正大综艺,记得有一个电影叫《风雨红颜》,妈妈很辛苦地培养女儿画画,女儿却执意要做服装设计师。母女从此开始漫长时间的对峙。直到有一天,妈妈去看女儿第一场作品展,哇!模特的裙边上,全是女儿手绘的花叶,才知道,女儿一直没辜负她栽培的童子功。那是我记忆中最漂亮的裙子。
日剧和韩剧里,把小碎花穿得明丽照眼的,太多了。我常把它们当活动时装杂志看。《花与爱丽丝》里,爱丽丝穿小碎花和芭蕾舞裙,比花同学好看。可能因为她更纤巧灵秀,东方一点吧。可是,家里种了好多小草花的那个,却是花同学。爱丽丝的爱,是外向释放的,花是内向收敛的。花同学,像是一种折中路线的小碎花,就是在纯色的冷调衣服上,怯怯地,翻出一点碎花的衣领或袖口什么的。这个温柔的边角,细想之下,也是惹人爱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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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菜
大白菜是日常的卑琐之物。(这里特地唤做大白菜,有股子夯实的憨拙气。)我很喜欢的魏微,写过一个《从南京始发》,在小说里,“我”和男友晓风一起去北方谋前程,第一站是河北S市,我们去拜访X教授,投石问路,教授家落座于某公寓楼,楼道里堆着扫帚和大白菜。“这样的物事让人阴冷”,他们被灰暗前景吓得落荒而逃。后来,他们又去北京,疲了,颓了,决定安居。“说日常用语,穿布衣布鞋,远离物质,过清贫的学者生涯。”好像,在常人的意识里,大白菜是平民生活中的重要意象,与大白菜和解,就生活化了,与大白菜为敌,就是继续追求无染的精神生活。白菜似乎有某种形而下的意味。在另外一个作家的写实小说里,也有拿了博士学位的男人,他女朋友鄙夷他“你那学位,不就是帮导师扛白菜扛出来的么”。《渴望》里,书生王沪生,恭敬地喊刘慧芳“师傅”,宋大成就只会帮她扛白菜。北方天寒,过冬之前要储存白菜,到了冬初,便有小贩沿街叫卖,普通人家是整车地买。现在仓储业日益发达,很难有这种应季的盛景了。
大白菜是自古就有,不过,一开始并不是主流植物,在《诗经》里,它的名字叫“菘”,出场频率不及“葵”。“持葵为羹”、“七月烹葵及椒”的那个“葵”,也就是木耳菜。《齐民要术》里,《种葵》也是第一篇。六朝时,它们大概是平分天下,《南齐书》里,周禹于钟山脚下隐舍,清贫寡欲,终日蔬食,有人问他:“山中何所食?”对曰:“绿葵紫蓼。”又问:“何味最胜?”对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元代之后,“葵”才渐渐被“菘”取代。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葵”已经彻底沦为“草”类了。
后来居上的大白菜,普及度甚高。时时可以在菜场里看见它们的芳踪。白露为霜的清晨,菜农把它们从地里起出,霜打过的白菜,有回味的甘甜。我们这里吃的多是山东大白菜,唤做“黄芽白”的。李渔所谓“菜中第一品,食之可忘肉味”的黄芽菜,应该也是指它。烧制方法也很简单,白菜心嘛,用上好的酱油、糖,略拌一下就很清鲜。还有,前两天在大非家,嫂子自制的泡菜也很爽口。甜中带辣,又有股子脆劲,嚼之有声,像个眉目楚楚的麻利小主妇。细长品种的奶白菜,我喜欢把它微微翻炒以后,和平菇烩一下,取它们的口感鲜嫩。尺寸大点的白菜,切了叶子醋溜,好吃。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让它和荤食混煮,比如做狮子头的时候,把它的叶子垫在下面,一是借点荤油,菜易烂熟,二是荤素互补,素的可以清味悠长,荤的可以解其浊气。自己比较偏爱的,居然是最平易的白菜炒肉丝,油多,火爆,起锅时加点糖。过去苏帮菜里有“白菜丝肉糊”,这是道家常菜,却很讲究火候,要专门有经验的老师傅,在炉子旁守上一夜方成,常有上海人,坐了早班火车来吃,吃完了,再装一饭盒带给家人尝鲜。
大白菜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红楼梦》里,出现过一次大白菜,就是第八十七回,宝钗写信给黛玉,提起当年海棠结社、持螯对菊的事情。又史湘云来,大家絮絮谈了些南边的事,这时,应景出现了“南方菜”——火肉白菜汤。就是这道汤,被历代红学专家嗤之以鼻,白菜这样“格”低的菜,和黛玉不般配。加紫菜就更是不伦不类,更别说还搭着后来端上的江米粥,可见写续书的高鹗,作为一个满人,多么不通南方的饮食谱。
能把大白菜都形而上的,是沈三白那牛人。“黄芽菜心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支,用沙土植方盆内。以碳代石,黑白分明,颇有幽趣。”看明白了?是做盆景用的,三白自称自幼便目力出众,有望日神功,微小之物,能放大无穷。他的生活态度类于此,即整体浑噩,细节寻乐。能处理好大白菜和日常生活关系的人,是齐白石,他说,“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王,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何也?”他爱吃,也嗜画白菜,寥寥几笔,尽得其神,清刚不失妩媚。齐白石曾经想把他的一幅白菜,以物易物,去和在他家门口歇脚的菜农,换一车白菜,结果人家扭身而去,偏不配合他成全这段画坛佳话。他超现实的艺术家做派,也就止于此了,在生活里,齐是个吝啬之人,画作的润格都是明码标价,多画一支花,多染一点胭脂色,都要加钱的。齐白石画一枚柿子、一颗白菜,叫《一世清白》;画一堆柿子,几颗白菜,叫《事事清白》;两颗白菜,估计要叫《清清白白》。当然价格也各有不同。他可是角铢必较,绝不含糊的。家里食品橱的钥匙,他都把它挂在腰里,每顿饭之前,躬身量米下锅,唯恐浪费。务实心加艺术家的心性,双核的内心,不用说,马力就强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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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
很希望自己是一棵树,守静、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经末梢,触着流云和微风,窃窃的欢喜。脚下踩着最卑贱的泥,很踏实。还有,每一天都在隐秘成长。想做树的人比比皆是:陈丹燕说她来世想做托斯卡纳的一棵树,长在全欧洲最醇美的阳光下,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她倒是满会选地方的,当德国的天空开始阴霾密布,俄罗斯已经初雪飘扬的时候,意大利还是秋意盎然的。席慕容也想做一棵树,那是为了对抗时间,可是树也是会衰老的啊,黄山那棵不老松都死翘翘了,只好做了个假树以慰游客。
有人以情趣取树。周作人最喜欢杨树。杨树叶大承风,被风轻拂时会淅沥作响,“白杨多悲声,萧萧愁煞人”,因此很多人厌弃它,比如《红楼梦》里的麝月。可是周作人喜欢它,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有客夜来,微语唏嘘,杨树叶时作细碎声响,疑是雨下,推门出户,别有情趣。我想这还是和心境有关的,焦灼的人比较怕碎声,更添烦乱吧。他兄弟鲁迅偏爱槐树。槐树是鲁迅小说中高频出现的叙事道具,他笔下的主人公,从酒楼中、病床上,目光炯炯地,或耿耿地,看着槐树的叶隙,反刍一些细碎的悲欢。槐树枝叶繁复,还是很能负荷注意力的。如果没有槐树,大概鲁迅小说的意境要大打折扣。这次去北京,逛了不少老胡同,青瓦青涩,槐影蔽日,胡同悠长,在哪棵槐树下,鲁迅赏过碑帖、写过文呢?
有的人,爱把树附会成某种精神图腾。丰子恺爱柳树,因为所有的树都朝天而生,只有柳叶是下垂的。他喜其“谦卑不忘本”。再说他又是画家,柳树色彩明艳,姿态婀娜,很入画。列宾爱花楸树应该是同理有的树,浸润了回忆的香气。汪曾祺最恋恋的,应该是小花园里,那棵龙爪槐吧。这棵树是他童年的乐土。常常抓了个鸭肫干就爬上树读小说、看野史,这棵槐树长得姿态流丽,遒曲适度,正好契合他的身体大小。树植在小山坡上,有海拔优势。汪借它可以偷窥毗邻的尼姑庵,看秃头小尼姑打水、念经、做日课什么的。那篇《受戒》是不是在“树上的岁月”里,就开始孕育了呢?
梁实秋写到过梨树,那是植在他家老宅子里的,花开时一片富丽,可是抗战结束被砍掉了,大乱之后,人心惶惶,风声鹤唳,战战兢兢。“梨”同“离”,大家一听就怕。可见做树也不是很安全的事,尤其是顶着个不祥的名号。但是也有很勇敢的树,大江健三郎最喜欢在小说里设置的意象,就是树,树对他而言,是承重的力量,是承上启下的生命,是无畏的热情,他老婆就叫“由加利”,呵呵,由加利是一种热带树,不值钱,也不名贵,但是抗震,常用作枕木。看大江写他们夫妻抚养弱智儿子的书,就觉得这对夫妻真有点枕木的韧性。
比较青春期的树,是樱花。四月的樱花,颜色像初雪。樱花是岩井俊二电影中常用的抒情道具——正如我们所知,这是一种开起来不留余地的花,生得热烈,死得壮烈,在日语里,樱花的寓意就是“殉青春”。而岩井俊二呢,正是个有着“青春期乡愁”,执迷于成长题材的导演。生来老相的是榕树,树皮疙瘩流秋,枝叶上垂髯缕缕,生长期长,成材缓慢,是很韬晦的树。“榕树下”是个网站的名字,据说在他们的办公室里,真的有一棵假树。哈哈,努力壮大,事业长青,这个布景是很积极的隐喻和暗示。
很深情的树是交让,日本民歌里唱“在树叶都变红的时候,我才会忘记你”,这种树是长绿小乔木,也就是长情、不变心,可是私心里,好像还是偏爱会变色的树,比如银杏和枫树。秋来之际,斑斓的层林尽染。没办法,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爱坏蛋甚于爱闷蛋。比较敏感脆弱的树,玉兰,开的时候固然明丽宜人,经雨则狼藉满地,不堪收拾。心境灰颓时看它尤为丧气。张爱玲说“没见过那么邋遢的花”。坚强的树,是松柏吧,别说是经雨,就是经霜经雪经雷击,它们永远是青翠挺拔傲然的样子。可是我真讨厌它们那副喜怒不惊的泰然,神经迟钝的树。
树可以是你的妻子,比如林逋的“梅妻鹤子”,树也可以是你的孩子,夏多布里昂,一生酷爱植树,他悉心地照料它们,除虫,施肥,修剪枝叶。他给每棵树都起了名字和昵称,把它们当作自己的血脉支流,“死在它们身边,我就瞑目了”。树还可以是朋友。《芒果街的小屋》里那个女孩,最好的朋友,就是窗外的四棵瘦树,她每晚都对它们喃喃述说心事,树明白她的寂寞,我也明白。拉丁移民区属于贫民地带,所以种的树,都是市政淘汰下来的劣质品种,这本书的很多旮旯里,其实都是“处处潜辛酸”的。这个小女孩想:我要向这棵树学习,虽然低贱,也要拼命地默默长大,自救救人。这是一棵希望之树。
林怀民很像一棵活得很认真的树。他的舞蹈里,有的是不竭的细节,如果把一场演出比作是一棵参天大树的话,他通常让我们看到的,却是枝枝叶叶细碎的摇曳。“满天的枝叶正是乐趣所在,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都是智慧的结晶。一段家常的对话,一片云,一个匆匆的背影,一首歌,蕴藏着某截时间里最珍贵的记忆,串起来便成一生。”
歌手莱胡德夫是一棵动静随心的树。他常常从工作中失踪一小会儿,原因据说是去看树了。他说看树才是他的正职,唱歌反而在其次。他有树的定力、静气,执于自我的生长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