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这时,君卿总是倚在一旁,要么打个小盹,要么吹会儿草叶,直到墨笙摔醒。接着要么再喝个三五坛,要么对诗下棋,君卿虽然一直嚷着这是文人的酸玩意儿,却总是很在意与墨笙一争高下,他似乎很享受这样闲适的光景。
墨笙也仍然坚持不懈地尝试着劝服君卿与自己同饮,他告诉君卿酒的滋味,酒所带来的慰藉与感怀,君卿却总是用不屑的眼神告诉他,“那些东西,我比你懂。”
“人小鬼大。”墨笙轻笑。
这真是一个奇怪而有趣的少年,他也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少年。
悄然转黄的梧桐叶翩然而落,君卿抱了一个大酒坛子放在了墨笙的面前,“这是初遇你的那天我酿的,现下正是品尝的好时节。”
墨笙素来温和平静的眼中散发出难挡诱惑的光芒。
“从前老是听别人说,独饮伤身,我想若是有个人你能陪你一起喝的话,你也许不会那么容易就挂在树上。”君卿晃着酒坛,说的慢悠悠的。
“这么说阿卿你是愿意喝酒了。”墨笙清亮的眼中露出一丝窃喜。
“我有这么说吗?”
“我听出了这个意思。”
“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酒是用百果酿就,你若能将其中的每一种果实的名称都说出来,我便陪你喝一盅怎样?”
“那我便试试。”墨笙眼里是满满的自信。
喝酒,然后猜酒里的花果、药材,这是两人常玩的游戏,饶是墨笙这样有着千年饮酒道行的妖也经常拿不定这少年酿的酒里到底有些什么。
墨笙斟酒的姿势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他摇晃着竹酒盏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出入口是青涩果实甘冽中掺杂着些微的酸楚,待到充分湮没于唇齿,成熟果实饱满而热烈的气息顿时鲜艳跳跃。
舔了舔嘴唇,墨笙一下便报出二十来种果名,又喝了四五口,剩下的七十余种也呼之欲出了。
“还剩一种。”墨笙平整挺拔的眉毛蹙成一团。
“算了,这最后一种你是绝对猜不出来的。”君卿伸手在草丛里一摸,便是一个竹节酒盏稳稳当当地落在掌心,“给我来一杯吧。”
“这么就算了?你这就肯喝了?”墨笙满脸的不相信。
“难道呢?”
“没什么——不过阿卿你还是要告诉我,那最后一种到底是什么?”
君卿歪着脑袋看了墨笙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抵在他的左胸,带着少年人的狡黠轻笑道,“人心。”
墨笙哑然,他是器物修炼成的妖,空有一身皮囊却没有心,更遑论他所说的“人心”。
果然,两人推杯换盏、天南海北地一通闲谈,墨笙直到第七坛酒见底才挂上树去,也算是破了自己的记录,而君卿竟然连喝了十来坛酒,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洒脱。
“阿卿。”
墨笙带着醉意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下来,正趴在木桩上打盹的君卿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墨笙那张大脸悬在头顶上方,又是一惊,“干嘛?”
墨笙第一次稳稳当当地自己从树上落下而不是砸下来,他坐在君卿的对面,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谦和庄重的表情,“君卿。”
从很久之前开始,墨笙已不再执着地叫他“君卿公子”,而是用一声亲昵的“阿卿”来称呼他,再次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君卿又是一惊,挑着眉毛道,“你——没——事——吧——”
墨笙露出一脸严肃的神情,“我方才认真地想了一下,你饮酒算是为我破了一次例,我既引你为知己,那么,理应彼此坦诚,我也要为你破一次例。”
“你到底要干嘛?!”君卿的表情已经由惊讶变为惊恐。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也千万不要害怕,我绝对没有任何恶意。”墨笙认真的表情让君卿感到发笑。
“快说!”君卿打断了墨笙喋喋不休的叮嘱。
“那个……呃……我是……妖……”墨笙吞吞吐吐地说完,终于才敢抬起头观察君卿的反应。
“哦。”君卿眨了眨眼睛,一脸的漫不经心。
哦。这算什么回答。墨笙在脑子里无数次预想过君卿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或者惊讶或者恐惧,或者兴奋或者好奇,这样没有任何情绪的反应实在让墨笙很是,失落。
“我是妖,不是和你一样的人,我已经活了三千两百多年了!”墨笙晃着脑袋,几乎拿出了一副要现出真身的架势。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是一段墨竹。墨笙,便是墨竹所生,对否?”
“什么?”这回轮到墨笙惊讶了。
“话说回来我今年已经——让我算算——”君卿煞有介事地扳起指头,“我今年一万八千三百零五十一岁了,论辈分,你或许可以叫我一声叔叔,或者——大爷也成。”
“你开什么玩笑?”墨笙打量着这个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看上去都是毛头小子的家伙,嘴角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
君卿撇撇嘴抱起手臂靠回树上,一副信不信随你的表情。
“凭我这么多年的道行,竟然没有觉察出你身上有丝毫的妖气,前辈一定道行颇深,墨笙斗胆,那敢问前辈的真身是——?”
君卿翻了一个大白眼,将脸凑到墨笙的面前,“你个小妖给本公子看清楚了,我不是妖,而是天上的仙,别以为我被贬下凡界封了仙术缚在这里你就可以这样没大没小!你比我小了千年,叫我阿卿我忍了、喝了我这么多仙酒我也算了,你现在竟然还让我现出真身?”
墨笙斜眼看了看这个上窜下跳的少年人,无奈顿生,这哪里有仙人的样子?他拉了拉君卿的衣袖,“小妖有眼不识大仙,对大仙多有不敬还望海涵。大仙驻颜有术小妖方敢称兄道弟——大仙既被封住仙法,小妖道行浅,无法识得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不知大仙却是如何识得小妖?”
“听堂堂墨先生说什么大仙小妖的我真心没拧涫担阄页跤觯业谝谎劬涂闯隼茨悴皇侨肆耍淙荒愠D昊旒S谌思湓缫颜慈旧纤壮局习倌杲镜哪侵忠荚嫉闹裣慊熳啪破椅抛庞钟行┠晖妨恕钇鹇胧乔曛稀N冶槐嶷卦谡饫镆丫倌辏裘挥蟹ㄊ酰俺H耸嵌先豢床患模阅惚厝徊皇侨死啵倩蛘撸绻阄涣邢砂嗟幕耙哺萌系梦遥率瞪希裁挥邢扇嘶崽笞帕痴饷匆坪取裕窘枳盼业拇厦鞑胖牵词姑涣讼煞ǎ搜也虏坏侥慊鼓苁潜鸬氖裁础!�
“大仙睿智,小妖再斗胆问一句,您这样的仙品又缘何被贬谪人间?”
“忘了。”君卿装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墨笙捕捉到君卿明澈的眼神中突然黯淡下来的光泽,却只是将酒盏向君卿面前推了推,“自古以来,人妖殊途,人仙也很难善终,那你说我们一妖一仙该做何说?”
君卿执起墨笙放在桌边的折扇,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说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酸腐儒文,我们俩又不是要成亲,不过做对酒友,哪来那么多典故可寻?”
墨笙撇了撇嘴也不言语。
君卿看着好笑,挥一挥衣袖,从墙角卷过一坛酒来,虽被缚了仙术,这些寻常小技还是信手拈来的,“妖仙同饮,一醉方休。”
墨笙也不再隐去妖法,指尖轻擦,那酒坛便飘了起来,手腕微转,酒便斟满了酒盏,再轻轻一捻,大大小小的酒坛便纷纷离地,晃晃悠悠地飘在半空中,看的墨笙满眼的欣喜。
既然知道了彼此的真实身份,两人的聊天便越发无拘无束起来。
把酒言欢,世间千年也不过往事云烟。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 章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页薄薄的纸笺潇潇洒洒地飘落在墨笙的案前,未干的不羁字迹犹自透着好闻的墨香。
时值岁末,学堂里杂七杂八的事多了起来,算起来也有好些天没去找君卿了,那个少年被仙法禁足在院中,却让信笺落在了窗前。
墨笙轻轻叹息,眼角弯出一丝笑意,他随意收拾了一下书桌上的书卷,披上架上的浅碧镶白绒的裘袄,左脚刚踏出门右脚又转了方向,向地窖走去。
一如既往地从墙头跃进君府,墙外枯藤朽木,墙内却有依旧香花满目、蝶飞蜂舞,那少年如初见时一般,一袭轻薄的白色衣衫,正在香花仙草间采摘着什么,见他来了便回过头莞尔,含着水光的桃花眼折出阳光的温暖。
“你怎么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粽子?”君卿回头看见墨笙的模样便笑了出来,“我从来不知道竹子也是怕冷的,还是说你真的把自己当成人了?也难怪你的同类要笑话你。”
墨笙已经习惯了君卿那不饶人的嘴巴,自顾自地在木桩上坐下,纤白的手指在虚空中缓缓一捏,凭空便是两个精巧的玉制酒爵,“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你巴巴儿地喊我来,可是新又酿出了什么好酒?”
“就单单是想见见你不行吗?”
“谁信——酒呢?”
君卿从树下挖出两个小酒坛,转过身突然盯着墨笙的肚子咧开了嘴,“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藏了个小娃娃吗?”
“这么些天总是在喝你酿的酒,我寻思着是不是该礼尚往来,又想你是仙人有什么没见过,思来想去辗转反侧,甚是烦恼。”
“哎哟,你现在越发地会掉书袋了。”君卿觉得好笑,伸出手便去扯他的衣带,“所以你寻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此番我带了一些别的酒来给你尝尝,一方面是聊表心意,另一方面也让你看看你的进步空间。”墨笙挠挠头,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坛,拿出来的一瞬间,君卿恍惚感觉到心头滑过一丝异样的熟悉。
“你酿的?”
“非也。但我可以保证这绝对是天地间最让人魂牵梦萦的酒,你的酒虽是极好,但与之相比仍有毫厘之差。”
“会比我酿的还要好?”君卿露出几分不屑。
“你尝尝便知。”
墨笙将酒坛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瞬间便是酒香四溢,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气息,恍惚穿透苍茫的虚无,又似乎是来自喧嚣的浮世,也就在那么一瞬间,墨笙惊讶地看到君卿那一向清亮明朗的眸子陡然间黯淡下去,紧接着便有剔透湿热的液体急急地滑过他白皙的面颊,他将纤长的手指伸进酒坛,蘸了一些放进嘴里吮吸,眼泪便越发汹涌起来。
墨笙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含着手指无声泪流的少年,也许可以给他一个拥抱,也许可以给他几句安慰,可是墨笙愣在那里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君卿失神地抬起头,再低下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只是似乎少了一些神采与生气,他将手边刚从树底挖出的酒坛推到墨笙的面前,轻声道,“你尝尝这个,我新酿的。”他原本清亮的嗓音突然变得低沉沙哑。
墨笙疑惑着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醇香的液体沾上唇角的瞬间,不安在他的脸上浮动,他不住呢喃,“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相似,不,完全一样的味道——缱绻了千年韶光的温柔,就那么猝不及防迎面扑来,扬起流年喑默的尘埃。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贬下凡界吗?”君卿似乎并不等待墨笙的回答,他用指节用力地摁着眉心,继续说了下去,“墨笙,或许,你可以听听我回忆一下自己一万八千三百零五十一年荒芜而苍白的人生,或者,还有那些不值得一提的、小小的涟漪。”
一万八千三百零五十一年,即便是对一个仙来说,也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倘若不是经常放空打坐,将思维拿出来梳理,回忆恐怕真的只是零散冗杂的记忆碎片。
君卿是天界的酒官,是生来如此亦或是后天派遣就连君卿也不记得了,似乎从有记忆开始,自己便整天与酒为伴,各种各样的粮食、瓜果、药草便是他贫乏生活的全部。
那是一段多么苍白无聊的时光呀。
天帝好酒,于是君卿便想着法子取材酿酒,瑶池仙果,醴泉甘露,终于有一天,天帝喝腻了琼浆玉液,他便打发君卿去人间寻一些新奇的口味。
那年,君卿一万五千一百多岁,比之仙人所拥有的慢长寿命,他只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青葱少年。
他来到一块叫做九州的土地,那是一块安静而贫瘠的土地,君卿惊讶地发现,人间无酒。他们喝着寡淡的水和粗糙的茶,这样的生活未免过于平淡。
遇到那个少女的时候,他正在思考着怎样向天帝复命,是如实汇报还是随便酿一坛新酒打发了事,脑袋里装着事便没有注意到脚下,一不留神被一块不小的碎石硌着便向前摔去,眼见着四周有人无法施用仙术,君卿只好任由自己与大地来个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