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吧。”他把明力的尸体一并扔在这里,男子的微笑依然凝固在嘴角。身后的妙火惊恐的眼神扫过明力,美丽的脸上头一次显出了哀戚之色。
他是为了她才走到了这一步,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竭力忍住心中的愤恨,轻声应道:“是。”
——迦楼厄,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
“诉河在房间里。”
姜阙看到明赤筱和岳轻辞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入神女宫,凛冽的风吹在人身上带起一股寒意。两人俱是惨白着脸回来,明赤筱还好些,神色比之岳轻辞总归是镇定许多。
他却没有多问,从两人身边从容走过。
“姜阙祭司。”
明赤筱从身后叫住了他。
白衣祭司疑惑转身。
她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这两天麻烦你了。”
本该是行走江湖纵情恣意的姜族祭司,如今竟因为明教圣女留在昆仑雪峰。这些事情他本不必管,却如此尽心尽力,连自己这个师父也要自愧不如。
那个女子……
就在他刚才还因为她而心神不宁,可哪里还谈得上麻烦呢?他从来没有真正因为一个人而这样想去做一件事情,从成为祭司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静心敛神,他的生命应当属于神灵,不能属于自己。可是那个女子却给了他一个为了自己的理由,她让他看到了他十年前就逐渐失去了的东西——信仰。尽管那不是他的信仰,但仅仅从旁侧看着,他也会觉着开心。
他心里有一个湖泊,那湖泊盛满湖水,湖水里忽而迸出一簇水花,如同当时砸向他的寂地月华。
姜阙在寒风中咧了嘴角,那是明赤筱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温暖甚至明媚的笑容,他的声音低到只有自己听得清楚:“心甘情愿。”
迦楼厄静坐在圣殿高大的王座之上,一共六级玉阶通向座下。殿门关着,大殿内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静默,眼睛紧紧闭合。明力死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他宁死也不愿意说出的那个人,是妙火吧。
十年前进入明教,短时间内成为修罗场的统领,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呢。
明力妙火共事多年,十足的默契让他们每一次任务都完成得出色。而明力对妙火,也不同于一般人。说来妙火,倒也是个狠厉的角色。如果不是当年中原武林对明教的抵抗太过猛烈,那个曾经一人一骑就可以匹敌五六个修罗杀手的女子,必当会为他在中原取得一席之地。
那么凭借她对商玄的忠诚程度,这次的刺杀她也一定有份参与。
只是明力不愿意说,那他也不会拆穿。
他从来自负自傲,他当年留下这毒瘤一般的五明子在身边,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他们会像当初他杀死商玄一样杀死他,可是他毫不畏惧。他甚至每天都在渴望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足够强大,在力图进攻中原的时刻,他也同样想过死亡。
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可以杀死他,那也是他最愿意看到的事情。
他需要敌人环伺在他身边,随时提醒着他应当更加无坚不摧。也是出于这一目的,他决定依明力所愿,暂时放过妙火。
他手边放着一杯毒酒,他可能会因为不慎喝酒中毒,也可能将那酒倒掉,随后换一杯清水。
沉重的殿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明亮的光芒照进大殿,玉阶之上闭眼的明尊陡然睁开了双眼。长久的黑暗给一瞬看见光明的他带来些许不适,黑袍的明尊眯起眼看向来人。
“姜阙?”
白衣祭司披着阳光缓步走入圣殿,这是他第二次踏入这里,却仿佛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仔细打量王座之上的迦楼厄,原来即便手中握着至高权利的明尊,也会有烦恼的事情吗?
迦楼厄看他并不说话,不由皱起了眉:“你来这里做什么?”此时的他不应该正待在神女宫,照顾圣女诉河吗?
“唔……”姜阙沉吟少顷,又向前走进了几步更加靠近王座,才说,“你当初离开姜族,到底是因为什么?”
迦楼厄的眸子猛然一暗,一丝嘲讽隐在黑色的瞳仁之后:“不是因为觊觎蓂荚草想要获得修为吗?这可是你亲自定下的罪名啊,我怎么敢轻易忘记。”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冲他说道:“姜阙大祭司。”
他看到姜阙骤然抬头,眉眼间皆是痛心与无奈,又忽然觉得这样说也没了意思。可是那又如何,十年前事情就已经发生,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他了。
“你曾经说过你要救人……”
姜阙似是没听到他话里的讽刺意味,继续说道。
迦楼厄忽而投了锋利的目光过来:“救人?”
“你不是说过吗?”姜阙问他,“在我第一次问你为什么要拿蓂荚草的时候,你说你是为了救人,虽然最后……你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想要让我毁掉蓂荚。”
是啊,他曾经也有想要帮助人的时候,可是这样的想法,在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呢。
——大概就是不被好友信任被逐出姜族的那一瞬间吧,他才知道,他从来就不是救世主,那时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你还记得阿絮吗?”
“什么?”面对白衣祭司的问题,他似乎又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尉犁大火燃烧的村庄,苍山崎岖蜿蜒的山路,林间铮淙流淌的小溪,还有——那个叫做阿絮的女孩。
在带她回苍山的时候,她曾说过她叫阿絮。他说他会救回她的叔叔婶婶,可是蓂荚的阴毒之气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方法,直到被逐出姜族,他都无法再兑现当日的诺言。等他再回到那间林中的小屋时,阿絮已经不见了。
她等了那样久,也是该走了。
姜阙看他没再说话,只当他已经忘记:“尉犁的小女孩,你要当时说要救的人,就是她的亲人吧。”
“你怎么知道……”迦楼厄终于再次开口。
然而白衣祭司说出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她就是明教圣女诉河。”
“她刚才无意中叫出了你的名字,她在梦中都会梦到十年前的刀光剑影,那场大火在她心里烧了十年,她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夜晚。”
她是诉河!
他曾在苍山找了她很久,最后才不得不带着愧疚去往明教。命运却兜兜转转,当年他救下的那个小女孩,竟然就是明教如今的圣女诉河!
他十年前在尉犁救下她,又在苍山丢下她。随后在明教圣殿中他发现了躲在玉柱之后的女童,他被那样一双无畏的眼神吸引,亲自选择她成为明教的圣女。原来,他们早已见过。
“可是……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十年过去了,彼时的姜逸成为了明尊迦楼厄,那个柔弱的小女孩阿絮也已长成了明教的圣女,他告诉自己这些,又能怎么样呢?他们,都已经被时间抛弃了。
白衣祭司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低沉:“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当初为了救人可以不顾一切,那么现在你为什么就不能对人多一丝悲悯?”
“你当日都不相信我,现在又凭什么资格告诉我这些!”迦楼厄猛地起身,一步步逼近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在我被关在地牢里的时候,在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放我出去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你!姜阙大祭司!你亲口当着全族人的面定了我的罪行,将我永远逐出了姜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他又平举右臂食指指向门外:“我从苍山跋涉至这茫茫雪山,我的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我像魔鬼疯狂厮杀,最终才取得商玄信任成为明教的修罗王。在我挣扎在黑暗与愤怒之中的时候,你可曾对我有一丝悲悯!你现在让我怜悯世人?那我告诉你我的答案,我要这天下皆为我所有,我要人民皆匍匐在我脚下,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哪怕踏着森然白骨一路前行,我也无所畏惧。至于圣女诉河,我当初可以在尉犁救下她,现在就一样可以让她在明教死去!”
“姜逸!”
“我是明尊迦楼厄!”男子打断他,“我杀死了商玄才得以坐上这个位置同你说话,可你不同,你自小就是天赋异禀的祭司姜阙,你根本不会懂得权利的牺牲。”他又向前走了一步,近的几乎可以看到他眼里的自己:“你不过和我一样都是没有信仰的人,你还在坚持什么呢?相信我,你终有一天会如我一般,堕入无边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卜卦
圣女大典终于结束了。
诉河在大典上强行使用寂地月华三重之境的代价就是比之前更为严厉的术法反噬,从圣坛回来之后,她没有再踏出内殿一步。
那天姜阙听完她说起的关于自己的往事之后就离开了神女宫,那个白衣祭司走得匆忙,也没有告诉她自己要去哪里。那个人永远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他的白衣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
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以捉摸。
诉河撑着身子起身来到窗前,整个神女宫都被大雪覆盖,天地一片银装素裹,零星的雪花飘进屋内,又瞬间融化。冰天雪地的昆仑,真是冷啊。有寒风迎面吹进屋内,她猝不及防地嗅了两下,竟然就此咳得直不起身子。她急忙想要关上窗户,却看到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就站在内殿的不远处,他的白衣几乎融在雪地里,他手中拿着一把长剑,就这样在雪中舞了起来!
白衣翩翩,黑发翻飞,那剑在他手中挽出各式剑花,剑气所指,地上积了许久的厚厚雪层被挑起炸开在空中,白色的雪纷扬而下,顷刻落了他满头满脸。他长袍在风中飒然飞舞,又给这宛如谪仙的人增添了几分飒爽豪然之气。
原来他使剑也使得这般好吗?
她一时看得呆住,只见他猛然收手,挥手一掷,那剑便直直没入了远处的山石之中。他用得力气极大,徒留剑柄孤零零地露在外面。
在姜阙转身的一刻,她看到了他脸上有她从未见过的悲哀神色。
淡定从容的姜族大祭司,竟然也会悲伤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想念苍山的一草一木,春蚕、夏雨、秋叶、冬雪。那里即便大雪纷飞,也不会像这昆仑雪山一样,万事万物,甚至连人心都是冷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圣殿,他只记得迦楼厄最后嘲笑不屑的眼神。他黑色的眸子在他眼前反复显现,那个曾经温驯善良的姜逸再也找不到了,他是明尊迦楼厄。
其实在他去圣殿的路上他是想请求他的原谅的——十年前的那件事情是两人心中共同的心魔,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后悔,可是这一刻,他想告诉他,当年是自己错了。
然而他却再一次用所谓的大义道德去指责他。
——他可以给予所有的人悲悯宽容,唯独不能以同样的姿态面对他。
是他毁了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神,可是他什么都不是。他不过是一个姜族祭司,被世人冠以虚名,他谁都救不了,他和彼时的姜逸没有什么不同,他谁都救不了。
姜阙站在那把没进山石的长剑面前,愣了许久,他还是选择转身离开。
就是那把剑,他也没有再次拿起的欲望了。
姜阙推门而入,屋内的火炉燃着火苗,整个房间笼罩在温暖之中。那个穿着明丽红衫的女子靠在窗边,窗口只被打开一线,用来通风换气。
“姜阙?”看到他进来,诉河安静的神色有了波动,手里捏着的那枚棋子被丢在一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便再没叫过他祭司了。或者在她心中,他早已经不只是一个祭司了吧。
姜阙缓步过来,她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明艳的红色在她身上缓缓流淌,更衬得她肤色惨白如纸。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向面前纵横交错的棋盘,棋盘上已经七七八八地摆了许多棋子。她竟是在自己同自己下棋吗?
“你的伤还没好。”他在榻上坐下,诉河配合地伸出手腕。她的手腕很细,姜阙时常想幸好她从来不拿刀剑,不然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拿起刀剑,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他中指在她脉上又沉沉按了两下,略一沉吟:“要想完全大好,怕还是要半月有余。”
“不急。”诉河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又抓起棋罐里的棋子,落在了棋盘的空处,“大典已经结束了,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她眨了眨眼看向姜阙:“就是不知道你急不急?”
“我?”白衣祭司摇头,“我本来就是出来游历的,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他直到此番西行才发现,他其实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他追寻了那么久的天道,竟然不过是一场空寂。一个人心里连信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