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帘子的那一刹那,姜阙却一瞬僵住了身形。
那个满脸惊慌焦灼的少女,竟然是他遍寻了数月的姜族神女姜遗墨!
“遗墨!”他差点以为姜族在世上只剩了他一人,没想到在这里,他还可以遇见她。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在示意高行止自己安然无恙之后,少女眨着双眼回头看向方才叫出自己名字的人,她想仔细透过他的面具看清他的神情,可是一切只是徒劳。她看不到他的脸,甚至连声音,也是她从没有听到过的。
可是他身上的那种感觉,又前所未有的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姜族灭后,这世上知道她名字的人少之又少,而眼前这人,她分明并不熟识。
“我是姜阙。”
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然而他已经再也不是那个人了。
“祭司大人……”
从前的姜阙大祭司,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个人在他心中一直是仅次于神灵的存在,但是现在……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姜遗墨心里焦急难耐,不由有些不知轻重,即便高行止还在一旁,她也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姜阙脸上的面具。
她的手堪堪举到姜阙面前,就被他躲了开去。
气氛一时凝固起来,姜遗墨讪讪地拉住高行止,不知所措。
“阁主。”下属过来将从刺客身上搜出的令牌递给高行止,又默然退下。高行止接过,神色微变。
他看向姜阙:“此地距离止水阁不远,不知祭司可愿前往一叙?”
“荣幸之至。”
“那些刺客是墨帝的人?”回到止水阁,几人之间谈话再也无所顾忌。听闻墨帝派人是要带姜遗墨回宫,姜阙不禁疑惑。
“一定不会错的。”高行止道,“一年前虽然祭司为墨帝续命成功,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传闻蓂荚草可活死人肉白骨,墨帝自然就动了心思,即便他知道遗墨是蓂荚宿主,也不愿放弃。遗墨当初为我所救,我却将她送给墨帝,今日强行将她从宫中带离,也早就想到他会如此。”
“墨帝怎么会知道遗墨是蓂荚的宿主?”
“祭司大人。”遗墨在一旁怯怯说:“我当时只是觉得墨帝可怜……”
“所以你想用你的命救他?”
隔了这么久,眼前的少女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在姜族之中不谙世事的孩子,但是他却不再是当时的那个祭司了。
他低声叹息:“遗墨,如今世上已无姜族,你以后一个人行走江湖,可要多加小心。”
姜遗墨看着他吃吃笑:“我不怕的,高公子曾经救过我,现在祭司大人也回来了,我一定会没事的。”
“我已经不是什么祭司了。”他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我现在是明教的执刃护法。”
“明教?”姜遗墨惊诧,“是明教灭了姜族,我亲耳听到一个叫明尊的人命令他们放火烧毁村子……祭司大人,你怎么会是明教的护法?”
“为了报仇,也为了……一个人。”他说道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心里不由一痛,他忽然迫切地想要见到那名女子,他想要听她再笑着叫他祭司大人,想要看她安静地坐在自己身侧摆弄着棋子。
他还记得他为她卜得那一卦,从来不信命的人,却不得不在命运面前低头。
作者有话要说:
☆、回程
尽管姜阙百般阻拦,姜遗墨还是执意要跟随他返回明教。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诉河这个名字,她一直以为那个一身白衣的祭司只存在于姜族的神坛而不入世俗,但他终归是个凡人,再是强大也会有弱点,再是孑然一身也会有所牵挂。
“你真的要同我回去?”站在昆仑山巅之下,寒风凛冽,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泽。姜阙低下头看向遗墨,最后一次确认她的想法。远处传来唱诵赞歌的声音,在广袤的天空下显得悠远而飘渺。一队人从山上蜿蜒而下,宽大的黑色长袍遮住了他们的身形,那些是去山下宣传教义的明教教众。
姜遗墨安静站立在姜阙的身侧,神情在风雪中坚定得让人心疼。
“如果可以帮助你见到她,我为什么不回去?”她是蓂荚草的宿主,是迦楼厄最想要得到的东西,用她换回诉河,也没什么不好。何况蓂荚以人血为生,姜族的每一任神女最终都会因此而死,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选择一个痛快地死法。她说:“而且……迦楼厄灭了姜族,如果可以杀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是知道姜逸是迦楼厄的,这让她不由想起很久以前的苍山,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姜逸时常来神庙找她玩耍,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已经成了西域明教的明尊,而他最想要的,竟是她的命。
姜阙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语气却颇为坚决:“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蓂荚离开宿主一日就会枯萎死亡,他只能将种子移种在自己体内,我会在他拿取种子的时候动手。不然一旦蓂荚离开你的身体,你也会死去。”
“ 其实死亡也没什么不好。”姜遗墨忽然笑出来,“蓂荚在我体内一天,我离生就越遥远。不过……能多活一天,总归是好的。”
风雪肆虐昆仑,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
迦楼厄独坐在王座之上,面对着空旷的大殿出神。十年前他曾在这里手刃商玄,登上明尊之位,整个明教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每天都有无数教众匍匐在他的脚下聆听教义,他们虔诚而温顺,视他为他们的慈父。
可是他想要得到更多。
他不甘于只做一个明尊,他应当是天下的王,而不是屈尊在西域,守着王座直到死亡。
蓂荚草——只要有了蓂荚,入侵中原,将势在必得。
两个人的身影渐渐在迦楼厄视野中变得清晰,王座上的男子心里一跳,执刃身后的那名女子—— 那是姜遗墨!十年前的女童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许是在姜族待得久了的缘故,眉眼间并不似旁人沾染了烟尘之气。她紧紧地跟在执刃的身后,一如当年那个紧跟在白衣祭司身后的神女。
迦楼厄唇边再也抑制不住笑意,起身走下玉阶。
蓂荚宿主姜遗墨,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参见明尊。”执刃行过礼就站在一旁,遗墨站在大殿中央,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明尊……”短暂的静默之后她开口说话。
男子点点头:“遗墨,好久不见。”
姜遗墨被带到了暖阁,明教中专供客人住宿的地方。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像阶下囚一般被困在监牢里,现在看来,也许是顾念旧时情谊,迦楼厄对她这个犯人倒是不错。
姜阙还留在大殿里,此时屋子里只有她一人。
她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按照方才迦楼厄的说法,要等到月圆那天蓂荚草最虚弱的时候再来取自己身上的蓂荚种子,这样看来,自己还是能多活几天。
“神女,该吃饭了。”侍女进来把饭放在了桌子上,摆好碗筷,静立在一侧。
神女?遗墨不由苦笑,姜族已灭,她一个孤女流落在外,便是一介神女,又能如何?
“神女?”侍女看她坐着不动,只当是饭菜不合胃口,“如果神女觉得没胃口,我去找厨子重新做了端上来。”
“不用……”忙忙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甜汤,她尽量压下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小心思,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好好活下来。很快桌上的食物被她解决掉,侍女将一切收拾妥当,缓缓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成了她一个人。
这样下去,没等到迦楼厄来取蓂荚草的那一天,她也要在这里静默成顽石了。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脚步声顿住,看到站在两旁手持单刀的守卫,姜遗墨再也没敢踏出一步。
“神女!”那些守卫看到她齐声行礼。
遗墨无奈地甩了帘子走回屋内,明教这种地方冰天雪地,自己又不会武功,如果不是有人来营救,她是无论如何走不出这里的。那个人实在是谨慎得过分。
她叹了口气,只得坐回到床上,看着窗外的雪景出神。
远处有“沙沙”扫雪的声音,她禁不住好奇心起,来到窗边向外张望。那是一名一头白发的女子,手里的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地面,在雪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她扫得用力,不多时小道上的积雪就被她扫开了一片。她自始至终背对着遗墨,安安静静地扫着积雪。
这里本就位置偏僻,少有人走,她扫得累了便坐在道旁的石墩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蓦地那女子抬了头,向姜遗墨的方向望了过来。
遗墨惊诧地呆立在原地,看着女子一步一步走进。
眼前的人白发如雪,长发似瀑布般铺展在身上。她脸上皱纹深刻,皮肤干枯,唯一吸引遗墨的便是那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如同苍山深处那条奔涌流淌的小溪。唯有低头的时候遗墨才发现,她心里似乎装着很多心事。清透的眼睛深处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就像是落了一场茫茫大雪。
遗墨愣愣地盯住她看,好半晌才开口:“婆婆……”
分明是双十年华的身形,却有一张苍老的面容,她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人,手足无措。
“婆婆?”那人也是愣了一下,随后苦笑了起来:“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她和遗墨隔着一扇窗子相对而立,她静静看着眼前女子,容貌明丽可人,与之相比,自己就如同失了水的枯树,狂风席卷,她便会很快死亡。
“你是新来的客人吗?”暖阁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自从自己被囚禁在暖阁的后院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住过人了。
遗墨听她语气倒是温和,先前的疑虑也被她暂时抛在脑后,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同自己说话的人,她自然很是高兴。她笑着说道:“是呀,我今天才来的,还要过几天才走呢。”她看那人满身满头的雪花,忙说:“婆婆,外面雪大,你进来聊吧。”
“不了。”那人一口回绝,“我一会儿便要走了。 ”她想了想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家在苍山,那里有个姜族,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她看那人神色忽然一变,奇怪问道:“难道婆婆知道那里……”
不等那人答话,她又恍然大悟般说道:“是了,姜族的大祭司姜阙名扬天下,想必不知道姜族的人才是少数。我一定是在姜族待得久了,才会没有想到这些。”
“姜阙……”那人反复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忍不住问她:“ 你还见过他吗?”
“见……”前一个字刚出口,遗墨就想起了大祭司隐姓埋名的缘由,忙改口说:“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啦。”
她看那人的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不由觉得疑惑:“婆婆是有事情找他吗?如果哪天我见到他了,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不用了……”她的声音低得像是一声叹息,“我只是随便问问。”
“那……婆婆你可以多在这里待一会儿吗?没有人陪我说话,好无聊啊。”
门口的守卫把守地甚是滴水不漏,所以遗墨对出去的事情也不抱有任何幻想。反正她现在找到了一个可以陪她说话的人,她只想在月圆那天之前快快乐乐地多活几天,这样就算真的死了,她也不会有遗憾。
“其实我哪里算得上是明尊的客人,不过是一个被软禁起来的囚犯而已。”她吐吐舌头对着方才那人说话:“我是姜族的神女,是圣物蓂荚草的宿主,明尊如果想要拿到蓂荚草,必须杀了我才可以。”
“不过……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也不用死呢。”姜阙说过会保护她,她便还是乐观一些吧。
那人听了之后好久没有说话,忽然问她:“你是不是叫姜遗墨?”
记得姜阙,是这么叫她的。姜遗墨,神女遗墨。
遗墨听了很是诧异:“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一直以为大家只知道大祭司呢。”
那人笑了一下:“我听人提起过你。”身上的雪越积越多,她终于动了一下,把雪掸落,问她:“你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
时间仿佛静止了很久,雪花从窗外飘进来,落进遗墨的领口,冷得她打了个寒颤。那人仿佛说得累了,她的声音在风雪中越来越弱,竟似远在天外。
“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喜欢他,若说有遗憾,便是怕他永远也不知道我的心意吧。”
遗墨安静听着,看她的白衣几乎要与大雪融为一体:“如果他来找你了,你会见他吗?”
“我怕他看到我的样子,我希望他心里的我,一直是最美的。”
“唔……”遗墨似懂非懂,“那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可怜两鬓青,只为相思老。”她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