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古董的编码容量有限,姬云浮塞不进更多细节,于是我只得一本一本地检查。姬云芳在下面仰起头说道:“你再不下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我情急之下,从兜里掏出身份证、钱包扔下去:“我叫许愿,我绝对不是坏人,这是我身份证,钱也全在里头。”她捡起我的身份证,看了一眼,我连忙又补充道:“姬老师生前有一份文件,是给我的,我必须找到它。”
姬云芳冷冷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认识我堂哥还不到一个礼拜的人?”
“交情不能以长短而论,我和姬老师虽然见面不长,但一见如故。”
我一边拼命拖延着时间,一边飞快地翻动书架,希望能多争取点时间。姬云芳在下面听得将信将疑,让我先下来说清楚。我知道她现在对我已经起了疑心,下去未必能再上得来,只得继续翻找。
就在她的怒气差不多到极限之时,我手中一顿,终于在一本书的中间翻出了一叠稿纸。这稿纸的质感我很熟悉,和老戚头家里用的稿纸差不多。我刚要展开看,姬云芳忽然飞起一脚,把椅子踹倒在地,我也咣当一声摔到地板上。
姬云芳走到我身旁,俯身捡起稿纸:“滚出去。”她脸色阴沉,显然对我的肆意妄为十分不满。我急得满头是汗,伸手去抓,姬云芳冷笑着后退一步,拿起一只打火机,做势要烧:“我堂哥的遗物,谁也别想霸占。”
这是唯一的线索,如果被她烧毁,姬云浮和老戚头可就算是白死了。我恳求道:“我不是要霸占我只看一眼,看完就放回原处。这个事关你堂哥的死亡真相,不能烧啊。”
“我堂哥是自然死亡,有什么可疑的?”她根本不为所动。
一时间我没法解释那么多,只得喊道:“你堂哥的死,与这卷稿纸有着直接关系。”听我这么一说,姬云芳一脸狐疑,缓缓把稿纸展开来看,只看了一眼,表情霎时变得很古怪。
“你刚才说你叫许愿?”
“身份证都给你看了。”
她的下一个动作出乎意料,将稿纸扔给我:“好吧,东西你拿走。”
姬云芳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她淡淡道:“你刚才说的那些鬼话,我根本不信。我放你走,只是因为我堂哥的遗言而已。”
我愣在了那里:“什么遗言?”
她指了指那叠稿纸,我展开一看,看到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汉字,在抬头部分,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字:“给许愿,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
从姬云浮家出来,天色已经黑了。我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搁在怀里的稿纸,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朝县里去。
乡下一向保持着日落而息的传统,这条没有路灯的县级公路又地处偏僻,所以天黑以后,路上几乎没有人,只剩我一辆自行车。我一想到木户笔记的真容即将揭晓,心中就不住狂跳,恨不得一脚踩回县城,车子蹬得风驰电掣。
我骑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天色愈加黑起来,两侧都是连绵的丘陵庄稼地。这时候,我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低沉的声音,回头一看,远处有两束白光在慢慢接近,看大小应该是辆轿车,具体型号看不太清。我车头摆了一下,朝着路边靠去。夜晚开车很危险,司机有时候注意不到前方行人,我这辆自行车的后面没贴红灯,万一被追尾就麻烦了。
轿车的车速很快,一会儿工夫就追上了我,嚣张的大灯把我前头的道路照的雪亮。我眯起眼睛,降低速度,从它的轮廓判断这是一辆帕沙特B2。这可不是一般干部能开的车,估计是什么大领导出来办事吧。我心里想着,又往旁边靠了靠。
我猛然警觉,我都已经快下路面了,那两道光柱却依然笼罩着我,这说明帕萨特B2的车头,始终正对着我,它是冲我来的。我刚反应过来,就听身后的汽车发出轰鸣声,司机在猛踩油门,直直朝着我撞了过来。车灯霎时将我笼罩在一片白光中。
我情急之下,从自行车上朝旁边跳去。起跳的一瞬间,车头重重撞在了自行车上,我顿觉眼睛一黑,整个人在半空翻滚了几圈,然后重重地落到了路肩庄稼地里。我四肢剧痛,脑子昏昏沉沉的,只能勉强感应到周围的动静。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把我的身体翻过来,探了探鼻息,又在怀里翻找一阵,把怀里的那叠稿纸拿了出去。我心中一惊,奋力去抓,一下子抓住了那人的胳膊,指甲都掐了进去。那人情急之下,又给了我狠狠的一拳,把我打晕在地
等到我恢复清醒时,周围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只剩下我和一辆扭曲到不成样子的自行车。我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走到公路旁,等了一个多小时,幸运地等到一辆进城的拖拉机,把我捎回了县城。等到我返回宾馆时,已经接近午夜了。
我敲了敲木户加奈的门,眼前出现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木户加奈,还有一个是姬云芳。她们看到我这副惨状,都很惊讶。木户加奈急忙从洗手间拿来毛巾,给我擦拭脸上的污痕。姬云芳双手抱臂,皱着眉头问:“你还真受伤了?”
“嘿嘿,不出我的意料。”我咧嘴笑了笑,把遭遇汽车袭击的事说了一遍,又问道:“东西你带来了?”姬云芳点点头,她把卷成一卷的稿纸拿给我,神色却变得非常阴沉。
我一开始就猜到,幕后黑手一定会跟踪我。所以从姬府出来时,我玩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请姬云芳亲自把稿纸送给木户加奈,而我则揣着另外一叠数学证明草稿,骑自行车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黑手再一次出手,把草稿劫走了,希望他们最终能证明哥德巴赫猜想。
“你这也太冒险了,万一他们要杀死你可怎么办?”木户加奈一边给我擦脸,一边责怪道。
“如果他们要杀死我,早在北京我就性命不保了。”我冷哼一声。如果他们一直躲在幕后还好,现在他们连着好几次出手,固然伤我不轻,但也把自己慢慢暴露出来。
送走了姬云芳,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木户加奈。我把窗户和门都关严实,坐回到沙发上。木户加奈早已等待在那里,两个人四只眼睛注视着茶几上的那叠稿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木户有三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就摆在我们的面前,已经有三个人因此而丧命了。我看看木户,这是她祖父的笔记,应该让她来打开。木户加奈没有推辞,她习惯性地把头发撩到耳后,拿起稿纸,缓缓掀开第一页。
稿纸上全是汉字,笔画很潦草,大部分汉字上头还标着四位数字,我估计这是老戚头破译时的原稿,那些数字就是加密的电报码。
在我们的预期里,这应该是木户有三的中国探险日记,里面应该记录了1931年那几个月的经历。可是,事实却和我们想象的大不相同。
我们看到的,是一段一段四骈六丽的古文。不是一篇,而是十几篇,每一篇的文风都不统一,有的很雅,有的却很大白话,看起来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有的段落连完整的都没有,只剩残缺不全的几句话。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散见其中的一系列批注,有的批注很短,只有一句话,有的却写了满满一页纸。
“怎么会这样?”我和木户加奈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这种格式,与其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一篇充斥着大量引文的学术论文。
每一段古文的左上角,都有一个用红墨水笔标出的数字,笔迹跟汉字不太一样,应该是出自姬云浮的手笔。他在拿到译稿以后,肯定做了初步的整理。也幸亏有他这位资料处理大师,不然我们光看这些明文,不比看密码容易多少。
“中文古文你能阅读吗?”我问木户加奈。木户加奈笑了起来:“在日本史学界和考古学界,大部分人都不懂现代汉语,但古汉语阅读却是一项基本技能,否则与大陆密切相关的日本上古史便没法研究。”
“很好”我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她的意思,她的古文阅读比我还要好。我们肩并肩互相依靠着,开始按照姬云浮整理的顺序正式开始阅读。
这篇“论文”相当复杂,作者旁引博证,从故纸堆里刨出无数碎片,把它们巧妙地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像,还加入了自己的分析与点评。而随着作者的考据推展,一个尘封已久的秘辛缓缓浮上水面,这秘辛是古老的,却与现在的我们息息相关,仿佛一面大幕缓缓拉开。我们慢慢翻看了笔记,像两个忠诚的观众,完全沉浸到那个世界里。
鉴于原文太过艰涩繁复,我无法引用,只能试着用现代白话将整个故事还原,中间还加入了自己对“论文”的理解。
故事的开端,是在武周垂拱四年。
那一年,武则天决意称帝,开始大造舆论,为登基做准备。她宣称自己是弥勒佛主转世,降于世间拯救万民,所以大肆崇佛,命令薛怀义以乾元殿为基础,建起了明堂与天堂,并在里面供奉佛像。这些佛像中,有两尊佛像至为珍贵。一尊是夹纻弥勒大佛像,身量极高,供奉于天堂之内,代表的是武则天的本身。
除了弥勒大佛以外,明堂里还供奉着另外一尊毗卢遮那佛。这一尊佛的质料来自于西域进贡的极品美玉,依照武则天容貌雕成,是一件稀世珍品。武则天非常喜欢这尊玉佛,将它摆在了明堂隐龛中,用来与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对供。
毗卢遮那佛不过两尺多高,武则天一直担心会被人盗走,遂从神策军中选拔精壮士兵,担任明堂的守卫工作。可是明堂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不是砖瓦无故跌落,就是夜闻女狐哭声。正巧北禅宗的六祖神秀大师在洛阳,武则天向他请教,神秀大师说您的护卫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血腥与杀孽太重,与佛堂祥和气氛不合。武则天问有什么解决办法。神秀大师仰天一笑,说陛下您问的正是时候,这件事的因果,在数年前便已经注定了。
原来几年前神秀在玉泉山传法,曾挖出一座废弃祠堂。工人原想把祠堂拆走,不料平地忽起大风,无法施工。到了晚上,一位丹眼长髯的红脸武将出现在神秀梦中,说我乃汉将关羽,魂魄一直栖息玉泉山中,那祠堂是容身之处,倘若拆毁便成了孤魂野鬼。神秀说你不如皈依我佛,做个护教珈蓝,岂不更好?关羽大喜。到了第二天,神秀便为关羽重塑金身,再造祠庙,供入玉泉寺内,受信徒香火。
神秀讲完这故事,对武则天说关羽乃是天下无双的猛将,威压如今又已皈依我佛,请他为明堂护法,再合适不过了。武则天听说以后,大喜过望,立刻下诏造起一尊关公珈蓝铜像,供入明堂。神秀上师还为守卫明堂的士兵一一剃度,受具足戒,号曰“佛军”。
佛军最高统帅当然是关羽,但他毕竟只是护法珈蓝,能防鬼祟防不了盗贼。所以在大元帅之下,还有正副两名统领。正统领是一个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叫连衡;他的副手是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叫鱼朝奉。两人都是贵族子弟出身,英勇果毅,忠心不二。他们两个人都起誓,愿以性命护卫明堂,永远有一个人亲自守护在玉佛身旁,日夜不辍。
当时在洛阳,还活跃着一位日本遣唐使,叫河内坂良那。他是在总章二年跟随第六批遣唐使来到大唐的,还是正使河内鲸的侄子。河内坂良那是一个狂热的大唐文化爱好者,对一切事物都非常痴迷。结果等到河内鲸回国之时,河内坂良那没有一同返回,而是留在了洛阳。到明堂落成之时,这位日本人已经在大唐生活了十九年。
明堂落成之后,对洛阳官员开放数日。河内坂良那凭着自己遣唐使的关系,也跑去参观。当他看到那尊玉佛时,立刻深深地爱上了它,不可自拔。他试图近前去摸那玉佛的脸,正巧那日连衡当值,见这人行为不轨,拔刀差点将其砍杀。
河内坂良那离开以后,得了深深的相思症,一心希望能够再次一睹玉佛风姿。可惜明堂平时很少对外开放,何况还有佛军护卫,基本不可能接近。河内坂良那一睹玉佛的心愿,却始终没能实现。
八年之后,正是武周证圣元年。河内坂良那对玉佛的仰慕非但没有减退,反而与日俱增,已经到了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的地步。他整个人已经近乎疯狂,居然浮现出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把玉佛据为己有。为此,他设法与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搭上了关系。
当时武则天已经有了新宠沈南璆,薛怀义唯恐地位不保,正冥思苦想如何讨好女皇。河内坂良那献上两计,一计是将佛像埋在地下,用铁链慢慢牵引上浮,制造祥瑞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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