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我要和某甲谈一下。”她说:“某甲的手没有受伤吧?”
“最多因为太用力,手短了两寸,除此之外一切没问题。我要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你想要知道什么?”
“当地警力。 ”我说:“你们有没有一位警察大概6 尺高,40岁左右,约220磅重,黑头发,灰眼珠,下巴有条凹痕,右颊有颗黑痣。健如骆驼,固执如骡子。他不会正好就是某甲吧?”
“这里没有这样个人。”她说:“我们这里警察平均年龄不会小过60或65。他们都有政治家撑腰。他们嚼烟草。主要工作是多抓过境旅客开快车的,以赚出自己的工资。把你眼睛打黑的是警察吗?”
“弄不清楚。请你们登的广告能取消吗?”
“太晚了。不过也来了些信。”
她拿出用粗绳扎住的几封信。
我说:“好家伙。镇里每个人都在给我写信吗?”
“这里不过37封信。”她说:“算不了什么。舌锋广告有效力。”
我说:“我需要一个秘书,条件嘛——22到23岁。棕色眼珠褐发。要肯笑,笑起来不用唇角笑,要开怀欢乐地笑。”
她说:“当然,一定要忠于雇主,是吗?”
“当然,当然。”
“我不认识合乎你条件,又肯替你工作的任何人。不过我会记在心中。唐诺,这次你会在这里多久?”
“这要看某甲高兴。”我说:“你能给我一个两小时的工作吗?”
“做什么?”
“代表舌锋报。”
她说:“我们也有条件,想做舌锋代表的要26或27岁。至少5尺5,黑色卷发,眼睛要雪亮——当然是黑眼珠。 当然也要忠心, 只为报纸,不为自己。”我说:“你和报馆老板有亲戚关系,是吗?”
“没错。他是我叔叔。”
“请你告诉他,你替他请了一个特约记者。”我说,一面走向大门去。
“唐诺,不要给我们弄出官司来。”
“不会的。”
“你想去见林太太,是吗?”
“正是。”
“你想用舌锋报记者名义去接近她,是吗?”
“正是”。
她说:“这样会弄出副作用的来的。叔叔不会喜欢的。”
“这样不太好吧,我会把你叔叔看成和某甲一样,是本地的敌人。”
“你不要这些信了吗?”她问。
“暂时不要了。”我说:“等一下还要回来。我问的那个人不会是这里的副警长之流吧?”
“不会。他们带宽边帽,一个个很正点的。”
“我说的这个人是见过世面的。”我准备出大门。
她赶上两步道:“你能算我一份,我就做你秘书。”
我说:“我不能算你一份。我告诉过你,我问过别人,不行。”
我看到她眼中现出满意我的回答,几乎是有点放心下来的样子。“好吧,”她说:“别说我没有考虑过这职位。”
我点点头,把门自身后带上。
回到旅社。林太太仍未在大厅出现过。职员说可以试用电话联络。
旅社对于自己的电话系统相当自豪的。事实上旅社最近才彻底现代化装修过。大厅中装有内线电话,接线生把我接到林太太房间。
林太太的声音听来冷冷的,十分小心。她说:“哈罗。”
“我是赖先生。”我说:“舌锋报的。想专访你一下。”
“有关什么事?”
“好久不见橡景,这次回来有什么感想。”我说。
“不会问到——不会问到我私人事件吧?”
“绝对不会——我马上上来。当然希望你能先同意。”
她在踌躇,我一下把电话挂断,向楼梯走去。她站在自己房门口在等我。
她相当重。头发全白了。眼珠是黑的,眼光是冷静的。脸上皮肤下垂的地方很多。神情相当的警觉。别人看来她像久久完全靠自力在生活。所有面对的人她都要仔细应对。
“你就是打电话上来的人?”她问。
“是的。”
“姓什么?”
“赖。”
“你替一家报馆做事?”
“是的,这里只有一家报纸。”
“你说叫什么报名来着?”
“舌锋报。”
“喔,没错。但是我不想被人专访。”
“这一点我了解,林太太。你当然不希望报纸来公开你的私生活问题。不过,我们要问的是自从你离开这里那么许多年,在你看来这里的改变。”
“嗯,21年了”
“橡景在你看来现在是什么样一个城市?”
“土得很—一想想看我竟在这里生活过!要是我能回到当初我浪费在这里的宝贵时间。要是我能——”她突然止住,向我尴尬地表示一下,她说;“看来不能这样随便开黄腔。”
“说的也是事实。”
“不错,也是事实。你希望我说些什么?”
“像是这个镇仍有她自己独特的优点。别的城市进步虽然比较快,但是在变化过程中迷失了自己独特的个性。橡景的迷人之处,本来也在她的独特个性。”
她用半闭的眼端详着我。
“我想你是知我心中怎么想的。”她说:“坐到这里来.这里亮一点,我可以看到你。”
我坐过去。
她说:“做记者,看来你年轻了一些。”
“没有错。”
“我看不太清楚。这家旅社该得服务最差金像奖。我进城不到15分钟,旅社仆役就把我近视眼镜打破了。他把行李箱一下碰上我眼镜,眼镜砸成粉碎。”
我说:“真糟糕。你只带这一付?”
“我也只有一付。不过我已经要求再配一付了,应该不久就可以寄到的。”
“从那里寄来?”我问。
她把眼皮抬起,看向我道:“当然是我的眼科专家。”
“旧金山?”
她确定地回答:“我的眼科专家会给我邮寄。”
我说:“如此说来,你对本镇已经有心里的想法了。”
“完全正确!”
“当然这里也不会和你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想当初应该没有这样大吧?”
“现在看起来也不过像望远镜倒过来看一样。你说说看,这种城市怎么留得住人。”
“气候。”我说;“当初对我也不怎么合适,我离开了一阵子,现在回来,觉得气候好极了。”
她迷糊了。“当初为什么不合适?”
“很多种原因。”
“你看来天生弱一点,但是不像有健康问题呀。”
“我有问题。我认为你老用出国的眼光来看我们这个小城市。当初你住这里时,你是这里的一部分。现在你老出国就成为世界级的公民了。林太太,告诉我,橡景比起伦敦来如何?”
她立即反应地说:“当然小太多太多了。”过了一阵.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去过伦敦?”
我做出尴尬的笑容,突然又想起不戴近视眼镜的她可能什么也看不到。“看你的派头,”我说:“你有那种世界大都市都到过的气质。你已经不能算是像景人了。”
“本来也不再希望做像景人。这里是我伤心地。”
我拿出一本记事本,认真地记起来。
“这是干什么?”她疑心地问。
“只是记下你说这城市不足留恋,但仍保有格调。”
她说:“是你把话塞在我嘴里的。”
“记者都这样的。你和林医生尚有联络吗?”
“但愿尚有联络。听说他在什么地方大嫌其钞票。当初匆匆分开,现在他应该付出一些了。”
“如此说来,你还是始终知道他在那里的?”
“不知道。”
我同情地说:“林太太,这件事对你言来一定不太公平。够你受的。”
“这是实话。这件事破坏了我的一生。我自己也太任性了。其实我爱他比我自己知道的更深。当我知道他对我不贞,我生气万分。想想看,他就把她放在我的屋子里!”
“据我知道他把全部财产给你,自己是扫地出门的。”
“那只是敷衍一下。你总不可以伤了女人的心,毁了她一辈子,抛给她两块糖就没事了。”
“没错,我同意你的看法。照我了解这件离婚诉讼至今还一一没有撤消。”
“撤消了。”她说。
“撤消了?”我问。
“是的。你想我为什么回到橡景来?”
“来看老朋友的。”
“这里我已经没有朋友。曾经是朋友的也都搬走了。看来每个有关的人都搬走了。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瘟疫?”
“倒不是,只是风水轮流转,转到了背运。”我说:“铁路改了道,还有一些其他的零星事。”
“嘿。”
“照我看来——既然你把离婚诉讼撤消了,你还是不折不扣的林太太。”
“我当然是。”
“而你在离开他之后,21年了,不知道他在那里?”
“我——喀!我记得你说过的,我们不讨论我的私事。”
“决不发表——”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你的背景。”
“你可以不必关心我的背景。”
“这种题材应该用大众关心的角度来处理,”我说:“例如离婚之害等等。你和林医生在这里已经建立社交地位便有不少朋友,然后晴天霹雳,这种事降到你身上。你所面对的是要重新改变生活环境。”
她说:“我很高兴你肯从我的立场来看这件事。”
“我希望其他人也能像我一样。我能再多知道一些,就更能使这故事真实化。”
“我说过,你很会把话塞到别人嘴里叫别人讲出来。”她说:“我不会讲话。你在替我讲话。”
“如此说来,我被授权用你的口气来写故事啦?”
“是——也可能不可以。想一想还是要对你说不可以。我认为对这件事,你什么都不提最好。你可以说诉讼被撤消了。如此而已,到此为止。我不希望你再弄一篇文章来使这些三姑六婆又兴奋起来,有题材可以嗑嘴唇皮子了。”
“你没有什么丑闻呀,一切都是林医生的。”
“我想我自己也笨。假如我学多一点,我会看紧自己先生,即使发生这种事,我做我的林太太,别人也没辄。”
“你是说继续在橡景住?”
她大声说:“老天,绝对不是!这个地方就是‘土’死了,现在还保有‘土’的特性。喜欢‘土’的人倒是好地方。”
“也许这些年来你旅行了,所以看出这里‘土’了。也许橡景没有变,是你变了。”
“有可能。”
“林太太,现在你定居在那里?”
“这个旅社里。”
“我是说你的永久地址?”
“你要登在报上吗?”
“有何不可?”
她笑出声道:“我如果告诉你,才是痴人梦想呐。不行,橡景要拜拜了。橡景对我是伤心地,我要和她永远拜拜了。”
“我一直想你希望离婚的事早日成功,你可以完全自由。”
“我不要自由。”
“容我问一声为什么呢?”
“不关你事。为什么我不能回到这里来办一些私事?又为什么一定要忍受你们记者东问西问呢?”
“这里的人对你好奇心依然很重。很多人对这件当年大事,希望知道结局篇是怎样的。”
“那些人?”
“很多人。”
“能不能指出一两个来听听。”
“很多我们舌锋报的忠实读者。”我说。
“我不相信。他们不会想起搬出这里1/4世纪的人。”
“最近你有没有和人谈起过这件离婚案子?”“
“谈起过又如何?”
“我只是随便问问。”
“年轻人,你想知道的太多了。”她说:“你答应过我不过问私人事件的。”
我说:“你给我们什么,我就写什么,林太太。”
她说:“我什么都不给你。”
“老实说,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认为,像你——对不起,林太太——一像你这样有媚力的女人,一定会在离开这里后,遇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另外又结了婚。对不对?”
“谁说我又结了婚了?”她反对地说,双目圆圆地发光。
“最好橡景的人少来管别人闲事自扫门前雪。”
“当然,大家更有兴趣的是那林医生和女护士又到那里去了?”
“他们去那里了,更不关我事了。我自己要管自己生活还来不及呢。”
“但是你撤消这件离婚诉讼,等于没有发生想离婚这件事了。于是你仍是林医生合法的太太了。你仍是林太太——除非在雷诺、墨西哥或别的地方有离过婚——”
“没有。”
“这一点你确定?”
“我的事我当然知道。当然可以确定。”
“但是他有没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