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台悍马车改喷了浅绿色,和邱社会那台车别无二致,进入鑫发金矿,一路上畅通无阻,直开到坑口附近的更衣室。因为天色已晚,加上夏中天改穿了保安服,身后的罗江提着工具袋,门卫也没细看证件,两人就下了井。按照曲江河复印的原始矿井图,他们绕开了八层平巷的封堵墙,从另外一条极窄的斜下方坑道钻到了下层平巷,突然听到了一阵响动声。
巷口处一个保安正在清点雷管炸药,他的身后已经堆满了从外边运来的废渣,看来是要待坑口充填后,用炸药永久性地封住这条斜道。夏中天走过去向保安点点头,让了一根烟,后边跟着罗江,被矿井帽遮住了半个脸。
“你干毬去了,这么晚才过来,不想混了?”保安说话的当儿,突然呆在了那里,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分明是张陌生的脸孔,他抽出腰间的警棍就砸了过来。夏中天个子虽小,但动作快如迅雷,劈手攥住那只持棍子的手,猛力一拧,没等对方反应过来,棍已落地,他就势一拳正中那人面部,对方一仰脸把肚子挺了出来,夏中天用膝盖猛顶对方下腹部,正中睾丸,那个人一声惨叫坐在了地上。
“快说,这里是第几层?下边还有多少人?!”
“这是十一层——哎哟,”那人忍痛说,“十二层的两个人刚收工,下边没有人了。”
“胡说,那条通风管道呢?”夏中天记得图纸上标明在十一层和十二层中间,还有一条通向矿井深处输送空气的管道,并且连着上边的竖井,他恐怕对方隐瞒,就又用膝盖顶过去。
“下边几层不归我管,听说马上要从通风管道倒进水泥封填,别的事我真的不知道,饶命,别再用腿顶我”
夏中天没有让他再说,迅速堵上对方的嘴巴,找到地上一段捆扎炸药的绳索把他捆了个结实,扔到了电闸间。
两人钻过了满是粉尘细渣的通风管道,在尽头发现一处被石块垒住的巷口,费了半天的功夫,他们终于移开了一处仅能爬过身子的小洞。罗江钻进去,伸出手来拉夏中天,不料用力过猛,两人同时失去重心,竟然搂抱着从—个巨大的斜坡滚落下去,被卡在一块石头前面。四周黑森森的,罗江打开头顶的矿灯,所幸还没被摔坏,借着灯光跌跌撞撞向里走,不知有多长时间,罗江在一根支撑岩顶的矿柱面前停住了。只见他神色有些异样,踮起脚尖急切地用手顺着柱石上方的小洞搜寻着什么。少顷,竟从中抽出了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罗江回头对夏中天说,咱找对了,这里就是十四层采面的入口,这串钥匙就是工区配电房的,谁带班谁从这里取,想不到六年了,还在这里放着。
夏中天小心翼翼接过钥匙放人背囊,从中取出小型录像机,打开了便携式照明灯,顿时,他被眼前的一幕惊骇了:
在这根矿柱的背后,竟有七八具相互叠压的尸体——准确地说是一堆褴褛衣衫包裹着的白骨!尸体下边是裸露的矿石,留着水退后的溃迹。在这堆尸骨的上方,是一个完整的呈“之”形跪在那里的骨骸,并且两臂上扬,手指牢牢地嵌进矿柱的石缝中,像是拼命挣扎着向上攀爬,乞求着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这具尸骨身材矮小,看来像是被当时濒死的矿工们用手托举着,直至耗尽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息。
“这就是‘小贵州’,是他!”罗江上前辨认着,连同他的声音,一齐被录进了夏中天手中的数码录像机。两人在石柱半腰用粉笔作了标记,继续向洞中走。突然听到了一阵潺潺的流水声,在矿灯照射下,罗江认出,这是一处竖井,他告诉夏中天,当时为运送民工方便,设有绞车和吊篮,可以垂直升降。未等他说完,灯光下,赫然出现一幕更为可怕的情景:竖井下端,一具尸体几乎是倒立着半倚半挂在石壁上,这人的肩部枕着一块突起的石块,一条腿骨被斜卡在梯架上,颈部已被折断,若即若离的头骨缺了半边,旁边扔着一把十二磅的矿锤。罗江见状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原来,他从这具骷髅的身上生了锈的钢背心上认出,这人就是当日给他摇钻杆的小刘,可以想见,他是从竖井逃生时给人砸落下来惨死的。
前方出现了一处向下倾斜的运矿道,由于长年累月的出矿,表面光滑如洗,黑沉沉地通向最底层的十五巷道。罗江在前,引着夏中天在陡坡上向下爬行。大约爬了十几分钟,罗江伏在那里不动了,目光悲切地回望着夏中天,夏中天是近视眼,他紧爬几步,又被粉尘迷住了眼,等他用袖口擦了擦镜片,揉了揉眼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见坡底处散乱蜷曲着十几具尸体,由于这里比较通风和干涸,尸体没有白骨化,衣服尚且完好,脸孔上还挂着一层贴骨的干皮,因而能分辨出这些猝然遇难者的表情:有的大张着嘴,口中塞满了泥沙;有的以手抓颈,面目扭曲得狰狞可怖;还有的状如哀嚎,圆睁着惊恐的双眼。个个或仰或卧,或跪立或僵直,像一群聚集的木乃伊。这里看来是受难矿工最集中的地方,尸体杂陈交错,相互牵挂拖拽,使人仿佛置身于人间地狱。此时光线愈加昏暗,矿灯和录像电源几乎耗尽,夏中天连忙口述录音,记述下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就在这时,矿井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强光手电的光柱不时透过岩石缝隙穿越过来,只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高喊:“出来吧小子,已经看到你们了,我手里的引爆器一按,这辈子你们就别想活着出来啦!”
听声音像是沙金,大概是发现了坑口被捆绑的保安,他们沿着坑道追赶过来。
“罗江,你钻进通风管子里跑出去,我来引开他们,你快走!”夏中天推了对方一把,原来在靠矿壁的一侧,就是粗大的送风管道,罗江不肯走,夏中天发狠道,“咱俩一起走不可能了,你必须安全带走这盘带子,出去以后找严局长,我在这里引开他们。”
刺眼的手电在矿道上扫来扫去,有人开始攀绳下来,喊声杀气腾腾,越来越近,罗江一头钻进了通风管道。
夏中天从矿道另一侧向上爬,故意弄出了响声,就在他爬到一半的时候,就看到雪亮的灯光一闪,他只觉得前胸一阵剧烈震撼,痛疼便很快扩展到四肢,他把身体蜷缩,一下子沿着矿道滚落下去,背囊中的东西滚在一旁,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攀绳的一个歹徒已经停在了距他半米远的地方,只见夏中天倒卧在斜坡上,头上冒着鲜血,浑身的衣服也已剐烂,奄奄一息地大口倒气。
歹徒一手拎着猎枪,一手去拨动夏中天的肩头,不提防对方一跃而起,伸手敏捷地攥住猎枪枪筒,身体就势一个翻转,左腿向那个家伙的下腹狠命踢去,剧烈的疼痛使对方的脸走了形,枪也掉落在地上,夏中天紧跟一步,伸手扼住了对方的喉结,把他的头向洞壁上撞去,接着又扯起他的脖颈,使他直贴在矿壁,挥拳磕肘向他的心窝猛砸,几根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辨,没有片刻的停顿,夏中天抬起膝盖抵住对方的腰,把他一脚踢进了坑道。
罗江这时已经从通风管道口爬了出来,他在黑暗中看到沙金等几个人向下开枪,并揿动了爆炸控制装置,只听轰轰隆隆一声巨响,整个矿道上方的巨石全部滚落下来,刹那间封住了眼前的通道。
罗江又惊又恨,含着泪用双手扒动身前身后的矿石,他的手指很快磨得鲜血淋漓,头部也因缺氧感到了阵阵眩晕。他觉得自己不能死,便歇了口气,继续朝前挖,就在他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空气突然充足起来,原来他的头已经从石块中探了出来,可全身被卡在两块巨石中间,再也动弹不得。随着手电光闪过,传来一阵拐棍敲击地面的橐橐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有一个跛腿人站在了他的眼前,面目好生熟悉,慢慢把他拖了出来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对面坐着公安局长严鸽。
“袁书记,”罗江说完这番话,焦急地说,“中天给俺说,他写过一封信让人带给你,叫我见了你问问收到没有。”袁庭燎猛然想起那件秘书递给自己的特快专递,示意严鸽让罗江到侧室去休息。
袁庭燎拿起那封特快专递,注视了一眼儿子那熟悉的笔迹,竟一时不敢打开它。他倦怠地把身子陷在沙发里,实则陷在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之中。
这场透水矿难已成铁铸,此前六年中有关透水事故的所有报告霎时间被一双大手扯得粉碎,掼在了自己的脸上。这已经不是官僚主义,而是渎职犯罪。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难逃其咎。更使他痛心的是儿子生死未卜,倒在冰冷的矿井之中。在双重打击面前,这个在沧海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下子心力交瘁了。
罗江走后,足足有二十几分钟的时间,他终于从淡蓝色的烟雾中扬起了头,神情疲惫地望着严鸽。
“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问道。
“罪恶现象被揭露,一批官僚主义者要绳之以法。”严鸽说得很直白。
“是啊,鸽子。这意味着一场政治地震,沧海市党委政府辛苦奋斗的一切政绩、形象将付之东流。”
“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悲观,袁叔叔,你现在有充分的主动权,按动反击武器电钮的权力在你手上。”
“问题是不容回避的。”袁庭燎颔首沉吟,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鸽子你说,这时间上能不能向后推移?”
“我不理解书记的意图,推到什么时候?”
“省市换届之后。这样,案件可以搞得更从容一点,况且,时间已经过去六年,也不差这么几天。”
“袁书记,你的意思是成全一批干部,使他们顺利跨过任免程序,免受追究,或者减轻处罚?”
“你理解得并不全对,我并不是要你考虑我这个当叔叔的,而是你的玉堂。我已经正式提名他担任沧海市市长,目前省委组织部正在考核。况且,他与这桩事情并没有直接的牵连,如果现在曝光,他的政治生涯也会因此而终结,你说是吗?”
袁庭燎的目光悲天悯人,含着一种护犊式的温情,严鸽看得出,他是真诚的。
“袁叔叔,我个人再次向您表示感谢,包括你对我的信任和对玉堂的提携,我父亲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的。可这件事再拖下去就是干预司法。万一引起孟船生的警觉,铤而走险,局面将会无法控制。”严鸽的声音中充满了焦虑。
“考虑推迟一个月。”袁庭燎紧皱着眉头,终于说。
“一个月,是不是要等到剪彩仪式之后?”
“不,是‘两会’之后。”书记的回答不容置疑。
“这样我们可能会坐失良机。”
“严鸽,”袁庭燎对下属的执着显然不满,可他此时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口气愈加缓和起来,“沧海的问题比较复杂,这里既有历史的原因,又有政策的因素;既有干部群众急于把资源变为财富的积极性,又有淘金热对干部的腐蚀造成的浮躁心理,这其中牵涉的不是个别人的腐败问题,而是沧海市大发展时代积淀下来的问题。”袁庭燎直到今日才意识到,过去对这个老上级的女儿看法过于简单了,现在有必要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底。
“客观地讲,孟船生的问题不是这届市委造成的。我何尝没有向老书记祁连提出过忠告呢?但是我作为当时的市长,一个连局长的任命都决定不了的看守内阁,能解决这个问题吗?说实在话,孟船生的崛起和我们自身的腐败紧密相连。上届市委对此要负责任,我当然也要负责。但马上动手,又显得操之过急。你想,如果矿难一旦披露于世,将要给我们省市两级人大、政协会带来什么后果?政法工作要服从大局,为一个随时可抓的毛贼,不能影响政治稳定啊!”
严鸽此时完全明白,袁庭燎对孟船生的犯罪早有觉察,但他却不去触动他,完全是出于自身政治利益的需要:按照他对自己仕途最后一站的设计,如果没有意外,他就能够从市委书记的位置过渡到省人大当副主任。可这里又存在着一个变数,那就是他的前任市委书记、现任常务副省长的祁连对此事的干预。因此,他是将孟船生当做一张牌来和祁连打——如果他能够顺利过渡,那么孟船生这张牌就可以先压一压。如果祁连阻止了他的运行方向,他就可能将孟船生案件作为导火索,引爆这个储量巨大的炸药库,翻出历史的旧账,最终堵塞祁连下一步接任省长的可能。
严鸽揣度出对方的意图,决定换一种方式作最后一步努力,以阻止袁庭燎的决断。她深知袁书记最在乎尊严,一言既出,很难收回成命。
“袁叔叔,我现在心里很乱。过去我曾说过,什么样的困难我都能克服,现在才知道,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看重情感、优柔寡断是我致命的弱点,玉堂和船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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