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紫大师喝汤,轻轻放下碗。
“还有受到身世影响的部分。”
“咦?”
“把段子化为自身的某部分,这一点和落语一样。”
“这么说也是。”
“这时候,如果表现得太理性,那会缩小段子的规模。但是像我这种吹毛求疵的人,就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是。”
“好比说,有一个段子叫《老鼠窝》,你知道吧?”
“嗯。”
《老鼠窝》的故事是——竹次郎从乡下来投靠哥哥,哥哥给了他三文钱。竹次郎以这三文钱做生意,以钱滚钱赚取蝇头小利,一点一滴累积财富。
“我马上会这么想,‘用三文钱累积财富的这段期间,生活费打哪儿来?’。”
“喔,原来如此。”
“这个段子叫《老鼠窝》,不过应该不是想挖坑吧,我总是想得很实际,把三文钱变成六文钱,再变成十二文钱,在这段期间,还是要吃饭吧?如果还有另一笔钱,那就没有必要从三文钱赚起。我当然明白这只是理论,可是一旦开始思考,就想找出自己也能接受的答案。‘竹次郎还有另一笔生活费,不过在哥哥面前为了争一口气,刻意从三文钱开始做生意。’但我认为,如果考虑到三餐这种现实问题,这段子的规模就变小了。”
“我能理解您想说的。”
“小红帽这个版本也有类似的部分。”
“此话怎说?”
“这位作者之所以不安排大野狼和小红帽在森林里相遇,大概是认为,‘大野狼为什么不在那里吃掉小红帽呢?’。”
我眨眨眼。
“是啊。”
“当然,要是小红帽在那里被吃掉就没戏唱了。然而,这是因为大野狼不见得非吃小红帽不可,所以它马上赶到外婆家,模仿小红帽的声音说‘请开门,我是小红帽’,然后骗外婆开门。如果,大野狼想吃这两个人,只要先享用小孩,再到外婆家就行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真是实事求是啊。”
“所以,作者将大野狼和小红帽错开,不过这么一来,就得舍弃大野狼和小红帽在森林里的趣味对话。”
圆紫大师露出略显落寞的神情。
“作者应该了解这个道理吧?不过,一旦发现了,如果不解释清楚,故事就没办法继续发展。理性能够克制感性,感性却无法控制理性。这岂不是理性行事者的悲哀吗?就这层意义而言,理性大概得永远嫉妒感情吧。”
此时,我笑得理所当然,却觉得双脚在发抖。
“好,这个版本和格林童话的最大差异,正是故事中只出现了大野狼和小红帽。”
圆紫大师看着我。
“以大人的角度来看,你怎么看待这个版本的小红帽?”
圆紫大师说到这里,或许想到了我才十九岁,或者认为我比实际年龄更幼稚。顿时,脸上的表情是“这个问题对你而言未免太难了点”。他不等我回答,便直言:“持平而论,到目前为止,如果说得残忍一点,我觉得小红帽被吃掉也算活该。”
我眼前闪过躺在床上的小红帽。若以最普通的比喻,我不可能不知道“小红帽”和“大野狼”的隐喻,这是最合情合理的见解。然而,我还是不想从他口中听到那种话。
圆紫大师接着说:
“佩罗【注】的《小红帽》显然在比喻男女关系。而这位作者的版本,即使不是刻意营造,读者也能从外婆家的那段对话、宛如音乐升高的紧张情势中感受得到。作者的故事只出现了小红帽和大野狼,更强化了这种感觉。此外,这本书是七月份出版的。这位作者在提到秋初公园里的‘小红帽’时,不可能没想到自己的绘本。尽管如此,你的描述却没提到这本书。那位女士叫黑痣小姐是吗?我想,她如果听到对方说‘真巧,我最近出了一本书叫《小红帽》’,一定会告诉你的。毕竟她描述得那么详细。更何况,如果要加油添醋,再没有比这件事更凑巧了。”
【注】:Charles Perault,(一六二八~一七〇三),法国诗人,在日本以《佩罗童话故事集》的作者闻名。
我掌握不到逻辑的推演方向。
“这么一来,那位作者就不会刻意提到绘本。”
“什么意思?”
“宛如童话故事的‘小红帽’事件,假设是这位作者的创作,这件事就解释得通了。”
圆紫大师以优雅的手指,指着《小红帽》这本书。
“可是”
“她说,公园里出现一个小女孩。这根本是小事一桩啊。”
我注视着圆紫大师,然后缓缓地说:“是喔。”
如果是小女孩,作者家里就有一个,只要私下讲好,让她女儿花五分钟跑去那公园,简直是易如反掌。
“夕美子小姐临时把‘小红帽’的事告诉黑痣小姐,由于家里刚好有红色雨衣,所以就让她女儿跑一趟吧。”
“但是这样也只有两个。”
“咦?”
“夕美子小姐和她女儿,所以是两个。但是您之前说‘小红帽’有三个吧?”
“啊——”
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说道。
“另一个是你。”
我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对吧!窗户对面有个小女孩。这画面的源头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你。”
我觉得当年的和煦春光瞬间包覆了全身。
□ 15 □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恶作剧?”
圆紫大师的表情变得沉重。
“如果要按照先后顺序,我觉得最奇怪的是鞋柜。”
“鞋柜。”
“嗯,夕美子小姐带那位黑痣小姐去厕所,自己马上开始整理鞋柜,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我又愕然无语。
“一般人等对方进厕所之后都会离开,更何况对方是女性。但是夕美子小姐却待在那里,这是为什么?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
“对,假设她知道那个时段正好有人打电话进来,那会怎么样?一走出厕所,话筒就在眼前。她判断黑痣小姐如果听到电话响了,一定会出来接,然后说:‘您好,这里是某某的家,我现在请她听电话。’。”
“话是没错,但是她怎么可能知道谁会打电话过来”
圆紫大师静静地说道。
“打来的是怎么样的电话?”
我愚昧地反驳说:“假如这就是答案,那也未免太奇怪了。夕美子小姐不可能事先知道黑痣小姐的先生会打电话过来,而且那通电话就算被黑痣小姐接到也无所谓吧。”
圆紫大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久,我感觉嘴唇开始颤抖,然后我用双手捂住脸。
我们之间持续了一段沉默。
我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从指缝间看到圆紫大师的脸,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像父亲,而且很悲伤。
我缓缓地放下手。
“对不起。” 棒槌学堂 ·出品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为了打断他的话道歉。
“所以,您刚刚才会提到‘小红帽’和‘大野狼’的事吧!”
圆紫大师轻轻点头。
“黑痣小姐的先生星期天也要上班。假设他下班后打电话过来,那意味着什么?而且黑痣小姐说她先生星期天都会拖到半夜才回家。我认为黑痣小姐的先生是趁森长小姐的女儿熟睡时,才过去找她的。那通电话大概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吧。”
“这也未免太大胆了吧,大家都住在同一个镇上。”
“大概是别无选择吧。母亲得张罗晚餐,替孩子看功课,片刻离不开孩子,我想她也只有这段时间有空。她要上班,孩子还小,你知道这种人根本抽不出空。而且,她除了工作和家事,在家里还得画画呀!”
如果有了孩子,母亲确实忙到晚上都闲不下来。只能在白天约好,抽空幽会吧。但是,这种事也只能偶一为之。
“假如有这种隐情,她当然不放心把身为太座的黑痣小姐独自留在电话旁吧。万一黑痣小姐接起电话,彼端的先生慌了手脚,不知道会说溜了什么。她拿起话筒说的第一句话是‘是,她在’,这是故意说给黑痣小姐听的,同时也在警告她先生。这么一来,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先生‘你太太来了’之后,接着又说‘照这个情形来看,小红帽今天大概也出不了门吧’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可喻了。”
“小红帽”和“大野狼”大概是这两人的暗号。这两个字眼的情感纠葛顿时在耳畔响起,我皱起眉头,感觉嘴里被塞进一块肥肉。
但是,我对绘本《小红帽》的评价依然不变。
夕美子小姐“被吃”,或者说得更不堪,夕美子小姐“自动献身”,不知这种情况发生在创作绘本之前或之后。然而,她显然将两人的某种关系投射在那本书里。我不认为那是下流的暴露癖。
书中内容肯定是一种赌上自我人生的表现。
圆紫大师接着说:“想到她在那位太太面前说‘啊,小红帽最近每个星期天都会出现’这句话,实在很讽刺。事后,她大概会根据这句话,展开无边无际的想像吧。完成一幅用女儿这个颜料,画在实际风景这块画布上的画作。”
我松了一口气。夕美子小姐为让前言搭上后语,大概也费了一番苦心吧。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不小心说出小红帽,引发了不少麻烦。”
我不胜感慨地说:这下子事情总算结束了。替这件事画下句话。
“不过,有件事怎么样也弄不清楚。这两人为了什么而产生关系呢?黑痣小姐的先生说不定也喜欢绘画。可是,光凭那一点没办法确定。”
我说完,发现圆紫大师的表情僵硬。他低声说:“不。”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意识到那是“不,有办法”的意思。这个意思就像水渗透海绵般传入我心,我反而愣住了。
“他们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显然有。”
是那个复杂的表情。大师脸上甚至浮现要不要继续说的犹豫。但是到了最后,好像是希望我承受的想法赢了。
“就是黑痣小姐。”
服务生撤走便当,换上新的茶杯并送上茶水。
我察觉到圆紫大师之前说“我的话或许会让你不好受”的真正用意在于此。
我说,在路上擦肩而过的情侣情不自禁地炫耀恋爱的甜蜜,这不是一幅美好的景象。不美的男女。
然而,在这里出现的,不正是一对丑陋的男女吗?
“你和黑痣小姐只相处了一个小时,即使你尽量委婉而客观地描述,但终究会责怪她的任性、少根筋。不过,那又怎样”
我感谢圆紫大师没有进一步说下去。黑痣小姐和夕美子小姐从中学、高中,乃至于出社会以后都因为孩子的缘分而在一起。不用说,另一方则是朝夕相处的丈夫。
假设两人侮蔑、厌恶为人妻的女性友人,并把这种行为当成生活上的调剂,笑着品尝快乐的果实
我已无力遮脸。
如果只是单纯地蒙骗,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挂断电话。夕美子小姐说出了“小红帽”,并不是说溜了嘴,应该是伴随着优越感,故意那么说的。
夕美子小姐,是否乐在其中?
我不寒而栗,感觉在茫茫秋日平原的彼端看到了异邦国度。
“她打算隐瞒到底吗?不打算光明正大地结婚吗?”
“应该是吧。”
“那,她不会觉得寂寞吗?”
“应该会吧。而且,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大概会更寂寞。”
“这样下去好吗?”
“好不好我没办法回答你。总之,这两人脆弱到输给了寂寞”
圆紫大师沉默许久,然后说:“她们也不笨吧。”
我咬着唇想问:那种扭曲的关系也可以称为爱情吗?但是,我怕发问也怕听见答案,只好将这句话埋藏在心里。
□ 16 □
秋天也结束了。
到了柿子成熟时。某天傍晚我提早回家,母亲大人要我去拿柿子。
镇上有户人家和母亲大人熟识,每年一到这个时节就会送我们一些柿子。那户人家今年也打电话通知我们过去拿柿子。
母亲大人爱吃柿子,她说那户人家的柿子特别好吃。
我将回礼的梨子放进超市的白色塑胶袋,骑着脚踏车出发。
“哎呀哎呀,这样我们反而不好意思。”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说完例行的招呼语,带我走到后院。宽敞的后院光是柿树就有四、五棵,地面上都是落叶。
我从树枝上直接摘下新鲜水果,内心总是没来由地一阵雀跃。
“被鸟啄坏了不少。”
有些成熟的柿子掉在脚边,只要轻轻一扯,柿子立刻与蒂柄分离,总觉得它仿佛在等着我。
我把妆点秋意的果实装进袋子里,满载而归,天空的西边染满了瑰丽的晚霞。
我从小路出来,正要通过一条稍宽的马路,发现是绿灯,而且路上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