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向鲤摆摆手,身后的兵一拥而上
既然都是明媒正娶回来的,也不为难你们,一人一丈绫,下去陪老爷吧。
三太太和六太太声嘶力竭的哭闹,拒绝自杀,谁不贪生恶死?袁府的墙上挂着硬弓,是古董。三太太被抬出来的时候,脖子几乎折断,歪歪斜斜的挂在胸前。六太太死的安详,只是面色惨白如雪。其他人看着看着便吓破了胆,二太太湿了衣裙,混双腿战栗。听话的留了全尸,过程也不痛苦,只是面色难看些。不过一个时辰,曾经这宅子里鲜活的女人都成了尸体,白绫仍悬着,无人取下,惨白如鬼。
下葬当天,袁向鲤的兵浩浩荡荡的抬着十二具棺木,一具是袁怀璧的,另外十一具是他的十一个姨太太。从南城门走到北城门,最后绕道在西山下葬。这是袁怀璧生前,道士们给他选的归属,说是钟灵毓秀,便于死后高升。但陵寝看起来还只是初具规模,并未建成,袁怀璧经营这座墓葬也有十年多的时间,看来真的是一桩浩大的建造
秦昌财说了大体经过,注意着袁向鲤的脸色,袁向鲤似乎略有些漫不经心,听着秦昌财滚瓜烂熟、恭恭敬敬的叙述,脸色木然,寒气凛凛。秦昌财说完垂首站着,袁老头死了,自己总该表现出些悲伤的
袁向鲤不再多话,起身离开,秦昌财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呼哧半响。
慕香衣衫破烂,也不去看堂上端坐的是谁,也不关心自己将会死在城南还是城北。但若是有机会,还是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
袁向鲤看着慕香,仍旧面无表情,眼睛却绕树三匝。慕香远远的便察觉到袁向鲤身上逼人的寒气,却仍不抬头看他。
袁向鲤却没有问话,秦昌财在一旁观望,几次开口欲言,却又生生忍了回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袁向鲤是个阴冷的人,生性恶毒。秦昌财端坐在一旁,双股战栗,公堂上气氛凝结。
慕香反倒坦然起来,既然前尘注定、无法逃脱,那就由它。她索性不再去想自己置身何处,而是默诵起绺儿姐姐教给自己的句子: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袁向鲤像是陷入了深思,神游物外,依旧看不出面色,只是垂下眉目来自顾自的把玩手里的一块浑玉。最后,怅然而起,在秦昌财错愕的目光里踱步离开。
慕香第二日夜里便被人接走,慕香问也不答话,她就穿着破烂的衣裙坐上封闭的马车,任由着马车颠簸着自己,奔向另一片茫然未知。
慕香的轿子进的是偏门,轿子一直抬到房前的石阶上,轿夫们才准备离去,慕香下了轿子,自然有打扮精巧的丫鬟来扶,黑暗里慕香看不清她们的眉眼,只看得到周围是高耸的墙,抬头看月色凄惶。
房间很大,中央早已摆好精巧的木盆,热气腾腾,几个身着薄纱的丫鬟立在四周,对着慕香躬身行礼,却彼此无话,慕香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问什么,便任由着丫鬟给自己褪下仅余的衣衫。
似是好久没有洗澡了,身上像是裹了一层果壳,闷的人心慌。
换了几次水,用了几篮子的花瓣和皂角,丫鬟们洗得熟稔而仔细,慕香顿时感到清爽。一个女人去坐牢,比男人要辛苦的多。身上处处是细碎的伤口,进了水,钻心的疼,慕香咬咬牙,将身体重新泡回水里。几个丫鬟侍候完以后,垂手立在一旁,一直无话。慕香不愿去多想,这是怎样的一个所在,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或又要发生什么,只是突然至今啊,那么想回悠远楼。
而这个时候,绺儿姐姐,你又在哪里?
无人打搅,慕香睡得深沉,不知道是不是洗过澡的缘故。晚上竟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慕香睁开眼,见四下无人,便慢慢欠身而起。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小巧的丫鬟,见到慕香起身,忙跑过来扶起。慕香看定她,体态姣好,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只是眉目间却比自己多了人情事故。
姑娘起来了?该饿了吧?我这就让厨房准备些吃的。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袁府啊,公子爷吩咐下来好好照顾姑娘。
袁府?
是呀,公子回来守丧。
她突然掩住口,轻声道,有些话是我不该说的,公子平常管的严厉,姑娘是公子带回来的,公子吩咐先在这里住下。我先去厨房给姑娘备饭。
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姑娘叫我小璃就好。
慕香点头,我叫慕香。
经过几日的庭审,慕香已经断断续续的知道,死在自己房里的老爷就是古昌城的巨贾袁怀璧,听小璃的话,自己是被袁怀璧的儿子带回袁府了。自己怎么就缠上了他们,到了这里那真是没有活路了。慕香原本安心立命,亦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这些事这些人抗争。
慕香是个孤儿,被一个女人捡去,养了两年,便卖进悠远楼。悠远楼永远嘈杂,看不清楚姑娘们的轮廓,只有绺儿姐姐对自己好,除了她,再无其他亲近的人。对此,慕香一直很是伤怀,孤独一生,就是死了也是个孤鬼,听人家说这样的鬼投不了胎,转不了世,只能一辈子游荡,还要被和尚道士骚扰,被恶鬼欺负。
她这样想着,小璃端了饭菜进来,慕香开始觉得饿了
袁向鲤带了仵作,在袁府后宅的暗房里察看袁怀璧的遗体。几个仵作围成一圈,看得仔细,身子微微发颤。袁向鲤石像般立在一旁,安静如死。
除了袁怀璧和袁向鲤,没有人知道袁府里有这样摆满尸体的暗房。袁怀璧生前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像现在的袁向鲤一样,不动声色的查看那些躺着的男女婴孩,飞禽走兽。而如今,袁怀璧自己也僵硬的躺在这里,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原本白皙的皮肤,此刻更加苍白,像是褪了色的劣质绸缎。
年长的仵作拿着刀,剖开袁怀璧已经缝合的下体,暗红色混着淡黄色的浓血涌出,一阵恶心的腐肉味道,仵作呛得咳了一声,忙掩住嘴,偷偷拿眼去看袁向鲤。袁向鲤仍是呆立着,目光悠远,姿势都未曾变过。年长的仵作,远远就察觉到袁向鲤身上有种死人一样的寒气。
咦?这是什么?一根毛发,粗黑卷曲,黑亮如漆。袁向鲤过来低头看,不说话。仵作定定神试探着说,像是猫身上的,狸猫。袁向鲤看了半晌,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外面已经暮色深锁。
年老的仵作刚想开口,身子向上一耸,就断了气,喉咙里穿着一支黝黑的断箭,血流汹涌。
两柱香以后,其它的仵作也躺在了这里,身上盖上白布,脖颈处一大摊血
狸猫。狸猫。狸猫。
悠远楼周围都是兵,袁向鲤的兵。
老鸨跪着,埋下头,不敢出声。姑娘们也跪在地上,身子发颤,厅里鸦雀无声。袁向鲤戴了孝,正襟危坐。绺儿离着袁向鲤最近,她并不知道慕香已经进了袁府,差人去牢里问,牢里人说是死囚,不让见。绺儿哭了几日,不知所措。
事情就是这样的,大人。
老鸨说话的时候一直埋着头,甚至不敢偷看袁向鲤的脸色,姑娘们跪的腿脚发麻,却不敢挪动一下身子,像是谁破坏了这份安静,便要身首异处。
袁向鲤不说话,喝了口茶,眼睛四下打量。末了,淡然的道,带我到阁楼上看看。
阁楼布置并不精细,慕香只是歌姬,悠远楼如同世上的大多数地方,尊卑有别。袁怀璧死后,秦昌财将此处查封,再不让人上来。周围覆上白布,凡是盖着白布的家具,似乎都锁着冤魂,白布上几乎没有灰尘,映的墙壁惨白。一罐蜂蜜歪倒在地上,凝固了,透着光。床单皱的厉害,看得出床上的人当时的惊恐。袁怀璧的箱子及其中的物件被秦昌财小心的收了起来,这些东西对袁府不利,他乐于做这样的好人。为官不仔细侍奉权贵,便是无根之水,干涸是早晚的事。
几个黑衣人开始检查四周,人是从京里请来的,是查案的高手,尤其是对这样毫无线索的命案。袁向鲤对他们还算很客气,言语间恭敬了许多。对于袁怀璧的死,他并未形销骨立,也没有守丧禁欲,依然大沾荤腥。袁府里的厨子也是从京里带回来的,他们熟知袁向鲤的口味,牛肉要切多大小,要煮几分熟,都有掌勺师傅记录在册。
黑衣人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除了另一根毛发,狸猫的毛发。
袁向鲤在一旁看着,并未多话,转身下了略有些逼仄的木制楼梯。
慕香在屋子里待了三日,除了小璃送饭,没有见过任何人。袁府里出奇的冷清,下人们说话声音极细,生怕惊动了什么。又是一座充满死气的老宅。过了几日,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慕香并不关心自己身上的伤口。她也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身上又会添些什么样的伤痕,抓伤,红斑,烙伤,还是三棱的刀伤。
慕香一见到袁向鲤,陡然觉得冷,不自觉的裹紧了被子。袁向鲤脱下外衣,在床边坐了下来,淡然的盯着慕香看。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安静,阴冷,瘦削的脸,过于白皙,下巴上有细密的胡须,嘴唇暗淡。眼睛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看不清就里。
慕香第一次觉得怕。
袁向鲤不急不缓,
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慕香摇摇头,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昏倒了。一点知觉都没有。
袁向鲤只是点点头,说,我相信你。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去。
慕香出了一会儿神,摇摇头,我没地方可去,我只想去看看绺儿姐姐。
袁向鲤说好。
慕香被带进袁府之后,绺儿像是换了一个人,总是一个人在房里发呆,心事重重。绺儿被妈妈骂了几天,心里不痛快,晚上喝了点酒,想早些休息。谁知道半夜又来了一个酒鬼,浑身的酒气,绺儿觉得恶心,但又不敢弗了妈妈的意思。酒鬼喝的很醉,没多说话。绺儿颠簸了一个多时辰,浑身像是散了架。这时候有人敲门,酒鬼泄了之后昏睡过去,绺儿去开门,门外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这间阁楼就在袁怀璧出事那间的隔壁,袁府不来人管,这里自然不能闲着。绺儿乱着头发,正要回屋,身后突然有人抚她的后背,冰凉的手,绺儿猛一回头,一声惊叫还没有发出来,人已经晕了过去
灯还亮着,酒鬼还在睡,下身一大滩血,暗红混着白色,像有毒的人奶。
慕香坐着袁府的轿子回到悠远楼的时候,秦昌财的人早就到了。清早丝云起来倒夜壶,发现绺儿的房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灯,欠身一看,只看见一地的血。酒鬼被抬走了,没死,但以后再也入不了姐儿的港。流了很多血,被抬走的时候脸色煞白,像是从坟里钻出的死尸,眼珠瘪着。绺儿却不见了,只剩一地的衣裳,门口有件贴身带的香囊,里面装着两粒药。
秦昌财看着慕香,瞧着她伤都养好,脸色也光洁了不少,愈发清秀逼人了。心内唏嘘,麻雀变凤凰的事儿还真是有。只是这个袁向鲤按说袁怀璧的死,秦昌财是严重的失职,袁向鲤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至自己于死地。可是,自从他回古昌城守孝之后,除了给袁怀璧下葬,带走慕香,排查悠远楼,却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他到底是什么意图?秦昌财向来以能揣摩上意自诩,而对袁向鲤这个人,他却捉摸不透,总是说不出的惊心
而袁怀璧死后不到十日,这悠远楼又出了事故,一个客人半死,一个姑娘失踪,官府派人查,毫无头绪。这悠远楼到底惹上了什么人物?
老鸨暗暗叫苦,这可怎么好?一个头牌的姑娘不明不白的失了踪,一个唱曲的丫头去了袁府当姑娘,又有客人在楼里出事,这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慕香听着丝云断断续续的说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璃立在她一侧,心内也暗自唏嘘。
谁会掳走绺儿姐姐?
又是谁坑害了自己?
绺儿向来善良本分,从未对人红过脸,为何偏偏是她?慕香觉得自己的生活突然被分成两截,一截已经断送在悠远楼,另一截却在绺儿姐姐身上。
绺儿姐姐,你去了哪里?
悠远楼里围满了人,慕香像是个看客,呆站着,说不出的绝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慕香醒来的时候又回到了袁府的床上,看外面的天,快三更了。袁向鲤进来,见她醒了,嘴角一弯,算是笑过。慕香突然觉得袁向鲤跟袁怀璧不一样,至少看起来斯文的多,当下微微欠起身,露出粉红色的贴身小衣,那是小璃给换的,还熏了西贡的暖香,闻起来便觉得慵懒。袁向鲤突然觉得热,脸上竟慢慢有了血色,只是并不均匀,红白相间。
慕香看定她,想起绺儿姐姐教给自己的话,从良才是她们这种女子最好的出路,即使只做个妾,也比终日在这里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