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杉瞥了一眼小惠染成茶色的头发。松垮垮的水手服。黑袜子有一只滑落到脚踝,大杉忍下想骂女儿的冲动,开口说:“那你的目的是什么?要我拿钱出来,你才不写这篇报导吗?”
木场夸张地把下颚一缩,抓了抓剃成小平头的脑袋。
“我哪敢。那岂不成了恐吓,我在刑警先生面前可没有那种胆子。”
大杉恨不得掐死木场,好不容易才忍住冲动。
木场继续说:“哎,我只是觉得,一个负责维护治安的刑警先生,连自己女儿当扒手都管不了,这好像有点矛盾。就算是我的社会正义感觉醒了吧,我认为一定要把这件事报导出来公告周知,这是我们身为社会木铎教化人心的义务嘛。”
“你的高见我听够了。”
大杉打断木场的长舌,想从沙发站起。但小惠拉住他的手。
“喂,你想想办法啦。万一被学校知道就惨了。万一被报导出来,就连你自己也会混不下去耶。”
大杉静静扯开女儿的手,重新坐好。他拼命按捺想揍小惠的冲动。唯一一个宝贝女儿,是从几时开始变得用“喂”来称呼他?
不过话说回来,那件偷窃事件当时应该已经摆平了。怎么会让这种狗仔队打听到消息?而且这丫头居然还摆臭脸给自己看,真是窝囊到哭都哭不出来。
换做平常的大杉,早就掐着木场脖子把他轰出去了,可是关系到小惠的偷窃事件便另当别论。他本来就为了平时对女儿疏于照顾而心怀愧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儿背上扒手的污名。这不是因为自己身为警察,而是因为他是小惠的父亲。
“那你到底想怎样?”大杉从齿缝间挤出话。不用听对方回答也猜得到,铁定是为了搜查四课调查这男人涉嫌恐吓的案子,想叫大杉帮他解决。虽然他在四课有很多熟人,但只因如此就得替这种男人说情吗?光是想到就令他心情沉重。
大杉默默睨视木场。
“如果想叫我帮你说情,就赶快说吧。不过你可要搞清楚,我也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光是说出这番话,已令他快吐血了。木场堆出满脸恶心的笑容,镜片后面的眼睛,像在夸耀胜利般炯炯发亮。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大杉先生。我并不打算请你帮忙做什么,反而该说,是要请你什么也别做。”
“这是什么意思?”
木场垂下眼,然后翻起眼谄媚地看着大杉。“其实我啊,和池袋的丰明企业很熟。”
“丰明企业?”
大杉心里砰地弹起某种东西。
“对。你心里应该也有数了吧?他们很照顾我,所以我听说你无缘无故地找他们麻烦一事后,不能坐视不管。”
大杉把手汗往裤子上一抹。
“是野本托你来的吗?”
木场做作地摇头,“怎么会,没有任何人拜托我。我只是听到他们发牢骚,不忍心袖手旁观罢了。”
“换句话说,你可以放过我女儿的偷窃案,条件就是我不能动丰明企业,是这样吗?”
木场得意洋洋地点头。
“对。很简单吧?又不是叫你去做什么麻烦事。”
“我女儿偷窃的事你是从哪听来的?”
木场猛眨眼。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似乎令他措手不及。
“从哪?这个我可不能说。我有义务保护我的消息来源。”
“那家超市只向成增分局的少年组报案,应该没通知学校和小区自治会。因为我女儿被逮到时,当场就威胁过店里的人说她老爹是刑警。超市为了以后着想,多少也会稍微考虑算计一下。”
“消息来源我不能透露。”木场又说了一次后就闭上嘴。
大杉握紧拳头。如果不是超市,那就只剩警方这边了。
大杉突然伸出胳臂一把拽起木场前襟。桌子歪了,茶杯也倒了,小惠发出微弱的尖叫声向后躲。
“如果你不想说,就保持沉默。我只要知道你是在丰明企业唆使下傻呼呼地跑来就够了。”
木场满脸通红地想挣开大杉的手,但那只手文风不动。
“就算真是如此,你又能怎样!”木场的声音高亢颤抖,盛气凌人的态度早已消失无踪。
大杉龇牙咧嘴,“算你倒霉吧,木场。要是换做别的事,我也许可以卖你个面子放你一马。”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要求又不是什么大交易。我本来可以叫你处理更麻烦的问题。”
大杉嘿嘿冷笑,“你应该那样做的。那样的话,你早已成功说服我。”
木场挑起眉毛,“为了彼此着想你还是乖乖交易比较好”
“闭嘴!你这个小瘪三!我已下定决心了。你想写就写吧,尽管去写在你那卑鄙的八卦小报上,我会叫女儿自己负起责任,因为那是她自己造成的。纵使学校知道了,也是无可奈何;就算我在警界混不下去,那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不打算从现在的工作抽手,唯有这点我要先声明。听懂了吗?瘪三!”
木场无力地抓着大杉的外套袖子,脸颊僵硬地说:“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好了要卖个面子给我吗?”
“那是我鬼迷心窍。”
“那你女儿呢?你不管你女儿了吗?”
大杉再次拽起木场的外套前襟,拉近到双方几乎碰鼻。体内的暴烈怒火不断盘旋,狂乱地寻找出口。丰明企业的卑鄙手段令他作呕。看到木场眼中浮现刚才未见到的惧色,大杉这才勉强找回一点自制力。
“我是个警察,先于我是个父亲。纵使是为了女儿,我也不打算妥协。听清楚了就快滚!”
大杉就这样把木场一路拖到走廊,往玄关一推。木场一头栽倒在狭小的脱鞋处,发出窝囊的哀嚎,然后慌乱地趴在地上,摸着自己的鞋子。
穿好鞋子起身,木场手扶着玄关玻璃门以便开溜,然后忿忿撂下临别赠言。
“去你妈的!到时候你哭着求饶我可不管你!”
话还没说完木场身体已有一半逃到门外。仿佛为了泄愤,他还狠狠地甩上玻璃门。大杉握紧拳头,僵立在走廊上良久。虽然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却有一种无力感梗在心头,令他几乎站不住。
木场肯定是野本派来的,但究竟是谁把小惠偷窃的事透露给野本?成增分局的少年组当时曾故意剌激他,说要向总厅报告
“老公。”
不知什么时候妻子梅子已来到身边,后面还站着小惠。梅子憔悴的脸恨恨地扭曲着,小惠的大眼睛闪着异样光芒,母女俩的不信任与责难,化为无言的压力几乎压垮大杉。
大杉不禁向后退。
“我对不起,原谅我。”
挤出这句话后,他再也受不了,穿上木屐便往外冲,差点当场老泪纵横。他猛地咬紧嘴唇,穿过小巷走向商店街,虽然漫无目标,至少比待在家里好。没看到木场令他松了一口气,要是水场还在这附近打转,大杉一定会忍不住扭断他的脖子。
大杉闯入丰明企业逼问野本之后才过了三天,没想到那票人立刻像找落魄拳击手攻击仓木那样,开始对大杉展开攻势。这倒不是坏征兆。对方等于是主动招认,我们锁定的目标是正确的,既然这样一定要彻底紧咬不放。他甚至开始期待,对方还会怎么对付他。
大杉伫足。小钢珠店里溢出热闹的声光,繁华喧嚣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最前面那台机器前坐着一个身穿运动服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肩被一个看起来还在念国小的女童环抱着,似乎正在撒娇催男人回家。大杉朝那两人望了一阵子,这才颓然转身。他想起几年前,自己和小惠也曾有过那样的画面。
一弯进家门前的小巷,大杉察觉在角落的路灯背后站着人,一惊之下立刻提高戒备。由于刚才耽于沉思,反应慢了一拍。
不过那并非大杉害怕的人物。
是小惠。
大杉愣住了,肩膀蓦地放松。小惠瞪着大杉,令他心慌意乱,大杉把手插进长裤口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惠。我,那个”勉强挤出几个字后,大杉突然很气自己,索性闭上嘴。连女儿偷窃都管不住的刑警,确实不配当刑警。
小惠嘟起嘴,“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袒护。”
大杉觉得好像有根尖锥在脊椎处又戳又捣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小惠继续说:“那么,女儿好友的母亲,当然也不能有特别待遇啰。”
大杉察觉小惠说的是两年前那起杀女事件。一想到她还在为那件事记恨,心情顿时为之黯然。他的嘴角往下一扯,默默钻过女儿身旁。
“爸爸。”
被小惠一喊,大杉停下脚,胸口如遭针刺。女儿已很久没喊他一声爸爸了。大杉缓缓转身面对她。
“我也没办法。我”
仿佛要阻止他,小惠说:“爸爸,你刚才很帅。”
大杉惊讶地打量着女儿,脑中一片混乱。
小惠的眼中流出泪水,脸皱成一团。
2 ◇◇◇◇
百舌抹去手术刀上的血糊。
身体被冷空气冻得不停哆嗦,脑袋里却像汽锅般滚滚沸腾。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从断崖猛然滑落、被抛到空中的梦。可是现在,那个情景化为清晰的现实记忆在体内复苏。
百舌感到冷汗涔涔冒出,和彦发出的凄厉长嚎在耳内深处回响。对了,和彦被那两人从崖上推落杀害了,不,不只那两人,和彦是被丰明企业和幕后黑手杀死的。百舌定定望着污秽的墙壁,和彦的死现在才震撼了百舌,唤起深痛的悲伤,胸口仿佛开了一个黑洞。
他茫然回想起在珠洲中央医院清醒后的种种,如今那反而和现实逆转,宛如梦境。抬手一摸后脑,伤痕仍未平复,脸颊上的伤也依然隆起着缝合的线痕。
回想起包括赤井在内丰明企业那些人看到自己的反应,他们显然是把百舌误认为和彦了。同时,他们还没发现,所谓的妹妹其实是百舌,而且百舌才是真正的杀手。
丰明企业的人在爆炸案翌日就把和彦带去遥远的能登半岛,从孤狼岬的断崖将他推落害死。他们在确认笕已死亡后,想要永远封住和彦的口。卑鄙小人!那时要是他没被锁在车子行李厢内就好了
百舌紧咬下唇。一定要替和彦报仇!有仇怎能不报。少了和彦的百舌,只不过是宏美。唯有和彦在,百舌才能成为百舌。
在那个阴暗的海岬,杀死赤井和同行女子的情景浮现百舌眼前。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等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和彦报了仇。接着百舌又想起里村。百舌毫不后悔杀死里村。都是里村出卖自己,才会让丰明企业逮住,受到野本他们威胁,被整得那么惨。
百舌把看护壮硕的尸体抱到床上,罩上染血的毯子。百舌感到肛门处有股火热的疼痛,不禁皱起脸。看护出人意表的行为在极度亢奋下夺走了百舌的意识,同时也唤起遥远过往的禁忌回忆。父亲骑在他背上时的粗声喘息,仿佛喷在脖子上,霎时,体内的齿轮开始剧烈反转,百舌从幽黯的地狱底层跃上了现实世界。
看护从齿间掉落的手术刀,百舌几乎下意识地便握进手里。不溅一滴血地割开看护喉咙,这对百舌来说易如反掌。
如今百舌已完全恢复记忆,复仇的念头熊熊燃起。
百舌重新握紧手术刀,正要朝门口走去时,突然发现天花板角落的监视器对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那冰冷的镜头一直旁观着房间内发生的事。百舌仰望镜头。有点不对劲,监视器应该清楚拍到了刚才发生的意外事变,照理说早该有人跑来才是。难道监控室根本没人?或是已关掉电源?
不管怎样都不能再磨蹭下去。百舌打开铁门窥视外面的情况,长长的昏暗走廊并无人影。百舌轻步滑出单人房,沿着铺了磁砖的走廊往右走,左手边是光秃秃的水泥墙,而右边并列着许多相同的铁门。来到走廊转角,有一个房间的玻璃窗透出光线,百舌蹑足探头往里一看,里面并排陈列着多个显示黑白画面的屏幕,却不见人影。这一定是监视单人房用的监控室。标着九号的屏幕显示的似乎就是百舌的单人房,画面中清楚映出床上那条灰色毛毯上的黑渍,还看得到看护的白鞋。
那名看护大概常利用值夜的机会,强迫单人房的病人配合他的特殊癖好吧。看护必定是凭着直觉嗅到百舌特殊的气息,所以才找上他。
经过监控室,在走廊尽头右转。厕所、茶水间、餐具清洗处,漫长的走廊左侧,装了铁栏杆的窗子。右边有一个和监控室一样透出光亮的房间,入口没有常见的门板,而是镶着整片玻璃滑门。里面只见一名护士坐在椅子上,下巴埋在胸前,双脚慵懒地伸出正在打瞌睡,夹着护士帽的别针有一边松了,帽子几乎快掉下来了。
百舌重新握紧手术刀。就威胁这个护士,问出必要的情报吧。
百舌静静潜入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