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再没什么可隐瞒的,她也没想再隐瞒。启云国太后,也就是傅鸢,她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嘴角含着雍容端庄的笑意,像是在北朝时的口气,若无其事的唤了声:“筹儿。”
宗政无筹眼光微微一颤,眼睛死死盯住傅鸢的双眼,指着地上的容齐,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一般,问道:“他是你的儿子,那我又是谁?”
傅鸢眼光微微动了动,浅笑着扭头看宗政殒赫,语气十分温柔,问道:“殒赫,筹儿问我他是谁?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宗政殒赫一对上她的笑容,像是见了魔鬼一般的表情。这个女人到底想折磨他到几时?是不是他死了,她才能甘心?如果是,他希望他的心脏立刻爆裂,让她心里痛快些,好放过他的儿子。
望着宗政无筹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的样子,他心中十分内疚。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找他,却没想到,他其实早就身边。他第一次见到傅筹就怀疑过他的身份,派人调查,却一无所获。他便赐浴,命伺候他的人留意他身上可有云儿所说的胎记,可什么结果也没有。失望之余,他不自觉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和信任,而傅筹各方面的出色,更让他大为欣赏,将至为重要的兵权交到他手上,却不料,傅鸢竟没死,而这些都是那个女人的计谋。当他察觉有异,开始有所怀疑时,一切都晚了。
想不到这个女人如此可怕,为了报复他,无所不用其极。
傅鸢间宗政殒赫恨恨的瞪着她,她看似心情很好的扬眉笑道:“筹儿,你父亲不肯说,你可以问问她。”傅鸢指了指他身后的漫夭。
这样残忍的答案,他要让他最心爱的女子来告诉他。
漫夭心中一震,见宗政无筹朝她望过来,他的眼光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复杂,希冀、害怕、悲哀等种种情绪交叉在一起。漫夭暗暗叹息,其实,他心中恐怕已经有底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承认罢了。他一定是希望如果他不是傅鸢的儿子,那他宁愿做一个无名氏,也不能是云贵妃的儿子。他害怕了吧?害怕他这二十多年来坚持的信念不仅仅是一个笑话,还是被仇人利用伤害他至亲之人的棋子。然而,结果就是那样残酷,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承受得了?
漫夭张了张口,目光垂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已经体验过真相揭开的残酷,那种痛彻心骨的绝望,足以让人崩溃。而她,至少还有无忧和他的儿子放在支撑着她活下去,可傅筹有什么?如果一定说他还拥有什么,那大概就只剩下那冰冷的半壁江山。
为什么上一辈人的仇恨纠葛要让他们下一代人来承受结果呢?她和痕儿如此,无忧如此,容齐如此,傅筹亦是如此,他们本是无辜之人,可命运,却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让人不得安生。
她在心里叹息,而宗政无忧浓眉皱了皱,凤眸阴鹜邪肆,声音冰冷:“你是谁?朕告诉你。”
漫夭微愣,望向宗政无忧冷酷的面容,看起来他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原谅傅筹。他心里会怨吧?就像他对宗政殒赫一样,明知道不是他父亲的错,但还是忍不住会怨,会恨。而傅筹尽管无辜,可他毕竟促成了云贵妃遗体被毁的结果。傅鸢真是狠,在他们兄弟之间制造了那样多无法调节的恩怨,毁母之仇,夺妻之恨,傅鸢是要让他们兄弟二人即便是相认,也很难尽释前嫌。宗政无筹身躯微颤,没有转目看宗政无忧,只紧紧抿着唇,英俊的面庞渐渐开始发白。
宗政无忧道:“你,就是被她挫骨扬灰的那个人的儿子!他精心培养出来的用来报复我们宗政皇室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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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结局(五)
“不可能!”
沉声否决,这是宗政无筹的第一反应。“我不可能是她的儿子!你要找的人身上有龙形胎记,而我身上,并无任何胎记。”他说得如此肯定。
“你身上当然没有,”傅鸢接口,唇边笑容益发灿烂,“因为当初抱走你之后,为了不被认出来,我让人将你身上的胎记除了,否则为何你腰侧为何从小便有一个长不平的疤?”
宗政无筹身躯巨震,面上血色褪尽,“我不信!”他就急急出口否认。半生在刀尖上行走,从未有过这般惶恐。
“你可以不信。哀家不逼你。”傅鸢笑得淡然,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宗政无筹手心冰冷,身子僵硬,他不信,不信!目光转向其他人,看宗政无忧面容冷峻,眼光复杂,宗政殒赫目带愧疚和担忧,而他爱的那个女子垂着眼,神色间依稀能看出怜悯和不忍……他脑子里轰鸣一声巨响,他被震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了。
一颗心,仿佛被浸入了寒冬腊月的冰雪里,冻得麻木。当意识到他也许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时,他便心如刀割,不敢深究,如今竟然还告诉他,他其实是他所恨之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
缓缓抬眸,他看着那个女人嘴角的笑容,那笑容是多么的温柔,就好像儿时偶尔偷见一面时,她紧张的询问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为什么?那样真切而温暖的关怀,背后隐藏着的却是这样一个滔天的阴谋!一个人的伪装,怎能修炼到那般炉火纯青的的地步?!以至于在那些年里,他会怀疑身边所有的人,唯一深信不移的……就只有他的母亲核心地根深蒂固的仇恨。然而,这一刻,她却告诉他。恰恰是这些深信不移的东西,才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五年的逃亡,在鲜血和尸体里挣扎……在黑夜的雪地里艰难地像狗一样的爬行……在冰冷的湖水中与死亡做抗争,一心念着他的母亲还在受苦,他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营救母亲……那时候,他才五岁!
多年沙场生涯,冲锋陷阵,伤痕累累,费尽心机拼命的往上爬……十三年里,为了记住母亲曾经受过的痛苦,他任人将那样尖利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地穿透他的脊梁骨,再根根拔出来,白骨森森,血肉飞溅……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啊?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痛楚,即便是咬碎了满口牙也无法抑制的颤抖……这一切的一切,他心甘情愿的承受着,为的是他的母亲!
然而,可悲的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假的!仇恨是假的!母爱是假的!全都是假的!那只不过是她用来操纵他的武器罢了!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的世界,轰然倒塌。曾经的信念,支撑他活下的目标,都在此刻,将他嘲弄的体无完肤。
看看他这二十多年都做了些什么?执着于仇恨,拼尽一切往上爬,到头来,他所报复的,全都是他最亲的人。篡权夺位,毒害父亲,利用妻子,羞辱兄长……还有。还有他的默认,促成了他的母亲被挫骨扬灰的结局!
宗政无筹手中的剑掉到地上,“当啷”一声响。尖锐的声音直刺他的灵魂,将他剖解的支离破碎。浑身的力量陡然被抽了个干净。
生命已无以支撑,颀长的身躯就往高台边倾倒而下。
“阿筹!”
漫夭惊呼,忙伸手拽住他,但他的身子已滑下了高台,险些将他也扯下去。宗政无忧眼疾手快,拽住了她,两个人才免于葬身火海。宗政无忧神色复杂变幻不定,眼中隐现怒意。
傅鸢身子一动,眸光微微变了几变,那一愣之下几欲脱口而出的“筹儿”终是有意识地咽了回去。
宗政殒赫眼中惊恐之色一闪,见他被拉住,稍微松了口气。
漫夭蹲坐在地上,一手抓着他有些吃力,皱起眉,低头看见他目中晦暗,如一片死灰般的惨淡无光,全无生气。那是一个人坚守多年的信念彻底毁灭后的万念俱灰。她心间一疼,急忙劝道:“阿筹,你还有我们,我们是你的亲人啊!”
傅筹的身子挂在空中,缓缓看着他心爱的女子,她那随风飘扬的一头白发,是他曾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证。那一日,十万人见证的惨烈一幕像烙印一般刻在了他的生命里,当看到她走出红帐的那一刻,他以为,那的悔恨和窒痛就是他此生之最,却原来,那只是个开始。
听说地狱一十八层,他曾想试试到底有多深,如今,他知道了,在他世界里,地狱,永远无边无尽。
“容乐……对不起!”从胸腔内发出的声音,让人听着心都会发颤。
漫夭仿佛感受到了他心底那巨大的无法说出口的悲痛和绝望,在她心里傅筹是那样坚毅而强大的男子,他总是运筹帷幄,心思深沉的让人看不透,就连她杀他的时候,他都能那样泰然自得的甘心承受,她以为这样的人,有什么能够打倒他。可是,有些真相,残忍到远比死亡更容易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她声音微微哽咽,“我原谅你了!你快上来。”
宗政无筹那死灰般的眼睛因那句原谅荡起一丝欣慰,但那不足以唤起他生存的勇气,他仰着头,痴痴地望着他一生中的挚爱,带着回忆般的神情缓缓地说道:“容乐,我真的曾经决定过不再利用你。那封休书……我写了整整十四遍才写完整。”
休书?漫夭一愣,想起他是曾给过她一样东西,被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严严实实的信件般的东西,她一直没有打开看,原来那竟是休书?!他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她脸色微变,心口发涩。为了那件事,她一直恨他,很了很久,可现在,她却再也恨不起来,怨不起来。
宗政无筹眼神苍茫,继续道:“尽管你说如果我败了,你会与我同生共死,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陪我去死……虽然我知道,如果他败了,你也同样会随他而去,但我还是舍不得你陪我去死。我一直都很清楚,那场战争,无论结果如何,我始终都是输的那一个。”
他缓缓述说着那份藏在心底的无人可以撼动的爱意,声音是多么的凄凉无奈。
十一月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在凛冽的寒风中飞扬乱舞,铺天盖地地朝这个世界席卷而来。洁白的颜色,像是由上天举行的一场盛大的葬礼,无声的哀悼着人间的一幕幕惨剧。
宫殿的飞檐旁飞过几只鸟儿,扑扇着翅膀,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几声哀鸣。
漫夭喉头一哽,眼眶便红了。原来她那时的心情,他都了如指掌,可他还是写下了那封休书。她转过眼,不看他那令人心疼的碎裂眸光,只手上死死抓住他不放。
宗政无筹目光忽然灼热,又问:“你曾经说……差一点爱上我,是……是真的吗?如果没有那件事,你真的会爱上我?哪怕是一点点。”这是他一直都想知道的答案,很想知道。
漫夭低下头,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她说不是,他会失望,会难过。如果她说是,那只会令他更加痛恨他自己。无论是或不是,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打击。
宗政无忧面色一沉,扫了眼站在一旁神色不明的傅鸢,他上前不容抗拒的一把将宗政无筹扯了上来,摔到地上。他眸光复杂,沉声道:“她还没死,你就想先死吗?”
宗政无筹身子一震,抬眼看了那个玩弄他们命运的女人,心中所有的悲痛全部化作深恨,那双空茫的双眼渐渐燃起怒焰,他捡起地上的剑,站了起来五指紧握住剑柄,手指青白,额头青筋暴起,一步一步,缓缓朝傅鸢走去。
“你,竟欺骗我二十多年!你要付出代价!”他咬牙切齿,眼中邪光大盛,闪烁着凶狠残暴的嗜血光芒。手中青峰长剑,直指傅鸢咽喉处。
傅鸢目光微微一颤,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复杂,面对这来势凛冽凶猛的剑气,她面上神情依旧不变。她站在原处,望着这个叫了她二十多年母亲的儿子,她没有动。
“慢!你们不想要他的命了?”天仇门门主突然厉喝一声,手中长剑贴紧宗政殒赫的脖子,一道血痕立现。
宗政无筹的剑尖抵在傅鸢咽喉上遽然停住,嗜血的目光中划过一丝异色,“为什么不拔剑?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在乎他的性命?”
傅鸢道:“因为我了解你。”
宗政无筹眸色一深,剑尖就往前递出几分,刺破肌肤留下一串血珠。
天仇门门主眼光顿变,就要有动作,傅鸢却笑着回头对宗政殒赫说:“你看,连筹儿也恨我了。你高兴吗?”说完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容齐,那不染笑意的美丽双眼掠过几许悲哀。
宗政殒赫斜目怒视,面部抽了一下。
傅鸢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哦,我忘了。你开不了口。”她似乎真的是忘记了,抬手一点,隔空替他解了哑穴,似笑非笑道:“刚认了儿子,总得说几句话才好。”
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宗政殒赫的声音嘶哑得不成声,他浓眉紧拧,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