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留音他是什么关系?”
丹蝉一愣,旋即垂下眼,“是远亲。”
“远亲?”茗文玩味地重复了遍,“你们年纪相仿,莫非有婚约?”
“无。”
“没有便好。”茗文公主一抬秀眉,“没有婚约,我索性将你调去太子那边侍奉吧。”
丹蝉惊得抬脸,急道:“公主何出此言?”
“怎么,你听了竟不高兴?”茗文似讽似恼,烦躁地用指甲刮着台面,嗤道:“我怎会不知你这样的女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太子哥哥他情真意切,我若现在不遂了他愿,他以后也只会气恼我罢了。皇后娘娘那边我会去说,看你也不是个没长心眼的,往后自然记得谢我。”
岂料丹蝉的唇色越来越白,满眼破碎情绪呼之欲出。她倏地站起来,正色说:“公主好意,丹蝉心领了。丹蝉只是个无福之人,怕是不能承太子厚爱。”
“你这是什么意思!”茗文公主大怒,拍在台面上长指甲断裂开来。
却见她浅浅露出一笑,不卑不亢,“丹蝉自小被留音公子收留,吃穿用度从未亏待过,虽然现在入得宫来知这宫中规矩繁多,要长些心眼才是……但丹蝉仍旧只是个下人罢了,伺候好公子就心满意足,此生绝不敢背离。”
茗文听着她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控制不住将指甲掐进掌心,怒极反笑:“好一个贴心的丫头!这么说来,你的公子能娶你么?”
丹蝉怔愣,又听她问:“他待你好?能有多好,有碰过你么?”
丹蝉眼睫颤抖着,如垂下翅膀的蝴蝶掩盖掉了眼底氤氲不明的情绪。茗文公主却已经明了,哼哼一声笑出来:“看来是从不愿意碰你……便是你的一番真心,全都作了驴肝肺!”
说完,她像是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胜仗,曳了高贵华衣离去。丹蝉一人独坐在亭中,静静不语,却始终没有任何泪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
章回十三
一直负责照看闲散居的小太监匆匆跑出来,与丹蝉撞个正着。
他谄笑了一下,“丹蝉姑娘,是您啊……”神色却慌张。
丹蝉不以为意,点头客气了一番,目光停在他手中提的布包上。“公公,你这是?”
小太监左顾言它,见她神色探究,便叹了口气将东西摊出来,“姑娘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你挨了训斥,是公子他去娘娘那里求情说是自己管教不严,领了鞭子才算了事,不然就您跟太子……哎,说难听点,跟太子那事哪能这么快息事宁人?”
包里是一些替换下来的纱布。他说:“公子有心瞒你,自己照顾自己哪里能好的了?您可别说是我讲漏的,自己去问便好了啊……”
她眼眶一酸,点了点头,那小太监抱了东西就急匆匆跑了。丹蝉心里五味具杂,径直进了留音的卧房,房中无人在,她细细打量四周,白屏青案,皆如那人清雅寂寥。
终于在床底发现两件中衣,素白之上点点酡颜血迹,竟似腊梅。才记起前些天浣衣局的来收拾,抱怨公子的衣服是不是少了,那时竟没放在心上。想留音说过,会待她不好的只有他了……她泪眼婆娑,捧着衣服无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后面一个淡淡的声音。
她转过脸,摇了摇头不做声,只顾落泪。
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疑惑,“怎么唯独在我面前总是哭呢……”
她咬着下唇,唇瓣上挨一道血印子。半晌,说:“我想看一看……”
她想看他的伤。
“留音……你痛不痛?”
她坚持着,牢牢盯住他每一丝表情变化,似乎只要就此不再同她说话,那眼神要马上黯下去,就此悲戚得死去一般。她是在自责吗——可明明他是始作俑者呵,作茧自缚,她又何必伤这份心?
褪下衣衫,松开了层层纱布,只见白皙的背上攀着数十道清晰可见的伤痕,每一道都青紫可怖,吃透皮肉渗出血来。许是后来崩开过,伤口四周微微泛白,想必要痛彻心骨。
她的眼已经朦胧的看不清楚,明知他绝不愿意自己的主动触碰,可手还是忍不住去触摸这些痕迹。他轻微颤了一下,就听她哽咽着在背后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明明没有任何对不起他。
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地感觉有所亏欠,将他当成浮木一般守着不愿放手,非要等越沉越深葬身水底才醒悟吗——如此的,愚不可及。
丹蝉终于不再哭了,去取来药粉,小心翼翼地帮将那些伤料理好。留音似乎是想什么出了神,自始至终都没再回绝。
章回十四
有了丹蝉每日照料,他背上的伤好得很快。
变好的似乎不仅仅是伤,还有他待她的态度。近日,似乎有和煦之色渐渐融入那双清冷的眼里,虽说如天上落入凡间,但正是这种沾染烟火气的感觉令人欣喜——终于有那么些贴近常人了。
她不敢去想原因,生怕一动念,这种欣喜就破灭了。
“怎么在发呆?”他教她新的琴曲,侧颜就在咫尺。
丹蝉微微笑起来,低头看那双抚琴的手,指节修长优美,撩人心弦。“只是在想,这曲分明是宫廷乐师所作,成日对着红墙绿瓦,是怎么写出曲里头越女的悲哀婉转来?单凭想,肯定是想不出来的。”
“听说是要每年春初下江南找歌舞题材,这江南看来没白下。”他似笑非笑,声音融融贴在她耳边,登时就令她脸颊微热起来。
留音看到那片绯红,只支了下颚浅浅地笑。有时他兴致来了,还会带她上到藏书阁,寻一本古卷摊在膝上,慢条斯理地讲卷上的内容,她静默地听,时有听出神。
这样歌长舞短一日又一日的相处,日子倒也过得飞快,恍若迷梦。
她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宫里头的大太监安公公来闲散居的次数逐渐增多,每每都是匆匆来去,形迹低调。丹蝉只知道这安公公喜好毛峰,每次前来品茗,都能与留音相谈甚欢。
安公公待她很好,留音也待她很好,只是越好,她越心惊。
一日,她端了茶水路过书房,听里面安公公的声音:“如今汴州战事吃紧,永乐侯驻兵自守不知动向,太子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去了……叛兵一起,永乐侯自立为王,你说他们会如何招呼太子殿下?”
留音语气平淡无波,“公公有几成把握去的人是太子?”
“自然是十成十的把握……”
丹蝉一抖,茶水泼出来溅在手背上,白皙的手背登时红了一块。
里面的人再说了些话,未几,门一开,安公公走了出来。他见到她后愣一下,眼色顿深,却听屋里在说:“丹蝉,你进来吧。”她冲安公公福了福身,走进屋里,安公公终于神色渐缓回去了。
留音靠坐长榻上,眉间些许慵懒疲倦之色,似从来沾染不上暑意,清清冷冷的模样。他说:“替我将茶满上可好?”
丹蝉一动不动,问他:“你……是要设法将太子殿下弄到汴州去?”
“嗯。”
“我虽然不懂,但你告诉我,眼下汴州局势是不是复杂的多?”她补充了一句,“——因为你的关系?”
他眼都不抬,“嗯。”
丹蝉的心沉下去,顿时不能再冷,“留音,你、你这是联合宦官干政——是谋逆之罪啊!”
“谋逆之罪……听起来倒是不错。”他若有所思,语调慢而低缓,“从我想方设法要那狗皇帝死的时候起,不就已经是谋逆之罪了吗,能有什么差别?”
她的指尖冰了一般,想有所动作阻止他,可僵得一点都动不了。只有嘴唇还颤抖着发出声音,她说:“前天,内务府有个叫玉菱儿的宫女丢了……到今天都没找到。管事公公怀疑她是私逃出宫去了,你可有听说?”
他说:“皇宫这么大,前天丢的人,到今天都没找到,恐怕一时是找不到了。”
“怎么会找不到……除非,是死了。”
“有什么差别?”他慢条斯理地起身,过来拿了茶替自己满上。“擅离职守,即便是活着,只要被找出来也只死路一条罢了。”
四周似蓦地安静下来,屋外聒噪的蝉鸣、风吹繁叶声,统统都传不进耳里。血脉中有种东西在刺痛她的每一根神经,心念堆积一处又轰然崩塌,惶恐无力到感觉不到了自己。
她嗓音低哑:“那太子呢,你想杀了他吗?”
“皇帝一旦架崩,必由太子继位,但如果太子也死了呢……”他一手扶着额,突然低声笑起来,“边境动乱,朝中亲王三足鼎立,皇位一旦空出来,这个朝庭也就不得安宁了吧,而且其他皇子年幼,这皇位会落到谁手里——你不好奇吗?”
“留音——你疯了!”丹蝉抓住他,“你拿整个天下来泄恨吗,你怎会这样?”
留音拂天她的手,目光森然:“你难道忘了是谁将我们逼到这境地的?夺母之恨,杀父之仇,谁来偿还?那人毁了我的一切,我便回敬他!”
“可……”
“你别忘了,”他深深地望入她的眼,“你我本该是已死之人了。”
丹蝉愕然不语了,静立了很久,然后推开门。她扶着门框回望他一眼,神情难以言喻,“杀他,我做不到……究竟对你而言,我算什么呢?”
他将茶水一口饮尽,没有回答。
见到丹蝉,玉麟太子喜出望外地执起她手,英眉上扬:“丹蝉,来得好巧。陪我去挑一匹新进贡的好马!”
丹蝉抽回手。“殿下不要再来了罢。”
玉麟的笑容陡然停住,惊讶道:“为何?”
“奴婢身份卑微,原先是奴婢僭越了。殿下,还是不要再来了。”
玉麟震惊地看着她起身,神情寡淡地越走越远,他张口想叫住,却不知再说什么。
立在不远处的茗文公主正看到这一幕,脸色黯了下来。
章回十五
月末,皇后生诞,大宴群臣。
“今晚夜宴又是你去?”丹蝉持着羊角梳轻轻替他梳着长发。
“嗯。”他应着。曾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意她主动触碰自己,如今,他不再如此了。
丹蝉闻言放下梳子。接着她执一根发带将他的长发束起,从镜中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不笑。他亦不笑,明明都在看着对方,却洞悉不了彼此的目光。
他与她的绊羁那样深,如果有天这种绊羁断了……无法想象。看起来是生命中最为亲密的人,为何却感觉在越离越远了?她沉沉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走出去,进来时手中端了一碗酸梅汤。她说:“喝了汤再去吧。”
他接过来,拿起勺。
“等等……”她又阻止他,见他疑惑地抬起头,便强忍了泪意,“很酸,小心呛着。”
他淡然一笑,拿起勺喝了下去,然后放下碗起身,“我该去大殿了。”
丹蝉送他至闲散居门口,重新替他理了理衣襟,然后掏出一块精致的挂坠塞进他衣襟里,忽然,露出明亮的笑意:“等你回来,我给你做莲子羹罢……以前,你从未尝过我的手艺。”
他奇怪地看着她,觉得那笑容有些难以言喻,明艳的背后又像隐藏了什么。正值这当儿,乐官已经来催人了,留音来不及多想就折身出了闲散居。
门口的女子依旧静静微笑,盛满明艳的眼里突然多出一些闪烁的雾气,悲哀绝望。她独身立在那片火红的花海里那么突兀,绛紫色衣裙就像另一朵大开的红花,却是绽放出最为浓烈的美。
当晚的宴席,留音知道自己一曲下来踏错了两个节拍。
好在用编舞掩饰了过去,加上也没人看得懂,就谁也没在意,唯一能懂的那人抱恙了没有露面。
为何自己从一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不,这决不是因为茗文公主也在场的关系,而且她看起来似乎比他还定不下心,宴席直到了半夜也没结束,那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似乎生生要冲破内心的茧钻出来。
至下半夜,夜宴终于进尾声,留音匆匆退了场,便急忙朝闲散居奔去。衣裾飞快拂过荷影,黯淡的昏月照在一片浓黑的荷塘里,连最后的光芒也被那片深幽吞噬了,池水反射出一个白色的身影飞快奔过长廊,那样快而惊惶。
“丹蝉。”他推开小筑的竹门,却有一股浓烈腥味扑面而来。
走了两步,他停住了,瞳孔骤然扩张,“你……”一裙衣角浸渗在血色之中,显得惨烈无比。于是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怎么会……
那柄匕首上的珠玉,明明该湿润可融,却生生刺痛他的眼。
“丹蝉……”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空了,好不容易才在她身边跪下,轻轻抱起了她,却生怕再弄痛她一丝一毫。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