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汐惊慌失措的杵在街上。
不少人这是第一次看见她面纱下的真容,不由得愣住了。
众人皆知北城酒馆的老板娘是个毁了容的,便总觉得她的脸孔必是叫人作呕的。
怎想到,虞汐其实很美。
就算脸上有条疤痕,可大美人还是大美人,那伤疤未添丝毫丑恶,反因泪痕般的形状,给她的美画上了几分特色。
不少人看直了眼,伸着脖子就往虞汐那边瞅,也顾不上八卦陆家了。
就连先前几个恶作剧的男孩子,都一个个羞红了脸,在虞汐面前腼腆了起来。
虞汐开口要回她的面纱,男孩便嗫嚅着给了。
她本想戴好面纱速速离开,不料这时,人群里走出了个年轻妇人。
妇人是杨氏。
杨氏因着传闻,很不待见虞汐,这下看见自己的儿子,竟在她面前作小媳妇样娇羞,不由得一阵冷哼。
她看了看虞汐的脸,心里有点泛酸,便嚷了一嗓子:“我道是谁,原来是北城那个与弟弟不伦的丧门孤女啊,这光天化日的,劳烦你能别出来散晦气吗?”
不伦可是大罪,杨氏嘴巴说话够狠。
于是,那本是长舌之人暗地里派遣的闲话,这会子,就突然便成了泼在明处的脏水了。
虞汐闻言是脸色一凛,不用思量,就知道这定是媒婆于大娘做的好事。
众人一听这话,再联想着虞汐漂亮的脸蛋,顿时看着她的眼神就多了几分不屑和轻贱。
人言如刀割,周围如火苗般愈演愈烈的议论声,灼得虞汐面如针扎。
这时,走在虞汐后面拿货的六子也跟了上来,隐约听见人群的非议后,他丢下货物就挤到了虞汐身边。
六子将虞汐护在身后,一脸怒色,指着人群嚷嚷:“你们这些人都胡说八道什么呢,她是我姐,我们清清白白!”
六子是虞汐从街上捡回来养的乞儿,这些事儿街坊邻居也都知道。两人年纪差了六岁,本来谁也没往那方面想,但最近谣言四起,大家伙儿都觉得,这世界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便认定两人的关系是非同一般的。
虞汐按住六子,叫他不要再嚷了。
越嚷骂,只会越激起人群的逆反心里。
她这些年以一个女子之身份,支撑起一片营生,着实遇到了很多困难。
但当下这些流言飞语,还不足以叫她畏惧。
虞汐想,凡事遮遮掩掩,只会越描越黑,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事情好好摆在明面。
于是众人只见虞汐扑通一下,便瘫跪在了道路中央,漂亮的眼眸里也蓄起了莹莹泪水。
“众位乡亲,我虞汐本是孤苦之人,这些年承蒙乡亲拂照,这才得以安身立命,我实在感恩在心。至于今日,竟误传出如此不堪丑事,我也着实汗颜,只还望诸位且听我一言。”
虞汐的声音委委屈屈,却又不卑不亢:“当年北城酒馆的原主人,也就是刘老夫妇,救了无家可归的我之后,我心存感激,便想嫁进刘家以作报答。可惜刘家唯一的儿子刘大郎,去了北疆战场后已是多年音讯全无,我只得陪着二老一起守着,以尽绵薄心意。后来,我在街上遇见了只有八、九岁的六子,见他明明自己都吃不饱饭,却还把乞讨来的食物分给一同流浪的丫头,我知道这孩子心好,便过问刘老夫妇可否认他作义子,如此,也算刘家有个男丁能抛头露面。刘老夫妇感念我多年陪伴,不忍叫我独守空房,同意此事后,就连带着也把我认作了义女。这样,我和六子才有缘分成为姐弟……”
这话即是说明,捡回男人这码事,可不是虞汐说的算的。
而当年的真实情况,也是别有故事。
六年前,虞汐家破人亡,自悬崖坠落,满身是伤痛。
后来,她被刘老夫妇从人牙子手里,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了回来,以给刘家失踪多年的儿子守空房。
虞汐是用了不少手段,才让她的形象,从“未婚先寡的刘家媳妇”逐渐变成了“刘老夫妇养的义女”。
现在,她甚至接管了刘家的酒馆。
“……刘老夫妇对我有再生之恩,我虞汐愿一直守着酒馆,代替已故的老夫妇二人,等着他们的儿子归家!若一天得不到刘大哥的消息,我就一天不嫁人,就这样等着、守着,决无二心!”
这话说得感人。这些年北疆动乱,连年征战,不少男丁被抓去了战场,之后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站在这儿围观的人里,就有不少是家人去了战场的,当下听见虞汐的一番话,他们几乎热泪盈眶,心里顿时就无法将她与乱仑之人联想在一起了。
虞汐此时,更是泪流满面的看着人群,诉道:“可是我不愿嫁人,却有人偏偏盯上了我!”她顿了顿,等吊起了人群足够的好奇心后,才接着道,“街坊邻里皆可为我作证,这段日子,媒婆于大娘可是没少往我家跑……她拿金银诱惑我,又拿恶言来逼迫我,为的就是叫我嫁给李家太爷冲喜,她好从中牟利!我虞汐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便几次婉拒,怎想于大娘却并不死心,后来甚至咒我‘孤苦一世’,六子当时气急了,便拿着笤帚把人赶出了家门。不想他却因此遭到于大娘记恨……而没过多久,城里就开始传闻我、我与六子……”
虞汐一副愤愤的说不出话的样子。
众人都不是傻子,于大娘在弈城混迹多年,她是个什么德行的,谁人不知晓。是故,待虞汐这番话说到这个地步,围观的人们也都心里冷笑起来,知道虞汐差点成了于大娘坑害的又一女子。
人们就对于大娘更加唾弃了,而对虞汐,他们则暗暗同情起来。
妇人比较感性,听了虞汐的话后,想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就这样干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六年,实在有情有义,登时都低下头、抹起眼泪来。
其中以杨氏为甚。
因为她之前骂虞汐骂的狠,此刻杨氏是格外羞愧,她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又看见虞汐瘫在地上眼泪莹莹,就觉得这个貌美的姑娘真是个可怜人,一颗心都化成了一滩水。
作者有话要说: 额,都忘了,晋江遍地是口口。
唉,改。
☆、三
六年的光阴,若白驹之过卻,忽然而已。
虞汐现在还能回忆起刘老太太临死前模样。
她记得那双枯手死死掐着她的胳膊,恶狠狠的:“你要死守着这刘家,哪儿也不许去,等着我儿子回来……若等不到,你,就也别活……”
刘家没把虞汐当人看。
但生作女子,若自己再不把自己当人看,那就真是自甘轻贱。
所以尽管虞汐在刘家的几年里受了不少委屈,但她却日益坚强了起来。
大概是第三年的时候,刘家老夫妇接连终老,而虞汐给他们当牛做马的生活,也终于结束了。
而这时,虞汐已年有双十。
少女时期匆忙逝去,这样的年纪,已是没法嫁个好人家了。
虞汐的头脑很清醒,她知道像她这样,不仅身世孤苦、面容有缺憾,又错过了适嫁年龄的女子,若是草率把自己嫁出去了,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且这世道,如刘家一般,把女人当作传宗接代道具的人家,比比皆是。
她何必去别人家里低头甘为奴?
于是虞汐对外撒了谎,说她不愿嫁人,只求等着刘家的大郎归来。
如此这般,她不光搏到了个“忠贞有义”的名声,还将那些觊觎她一个独身女子的宵小之辈,有理有据的挡在了门外。
她不嫁人,所以关起们来,她便可以当家做主。
现在,城北的小酒馆,就是属于虞汐的家,是她名正言顺的财产。
虞汐勤劳,心思也坚定,她将酒馆打理的井井有条,现在甚至可以指望酒馆挣钱了。
当年刘老夫妇活着的时候,也这样沾了虞汐不少光,享了不少的福。虽然,他们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而虞汐则只当她伺候刘老夫妇终老的花费,是买下酒馆的价格,所以也不曾真的难为过这两个行将朽木的孤寡刁钻老人。
虞汐日子越过越红火,她是绝不会让人扰乱她好不容易奋斗得来的幸福生活的。
今日,她演戏了一场之后,就带着六子回了酒馆。
街上的人慢慢散去,只待回家之后,茶余饭后之时,细细唏嘘一番。
唯有一人,还站在街上,怔愣着,难以回神。
陆衍觉得,当他看见街上跪着哀哀哭泣的虞汐时,心脏都仿佛被冻结了似的。
他于是吩咐管家去主持酒宴,自己则隐在了人群里,暗暗打量虞汐。
整个过程中,他紧紧握成拳状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若不是女人脸上那道泪滴般的伤疤,也许,陆衍会只当自己是认错了人,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就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
虞汐哭泣的样子,特别的哀婉、委屈。
陆衍脑子里想着她的样子,六神无主的回了宅子里后,当即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酒宴,然后,他暗暗吩咐管家,去打听关于北城酒馆的一切事情。
但正午刚过,陆衍就再坐不住,干脆自己抬腿去了北城。
北城酒馆今天没开张,陆衍便绕到酒馆后面的宅院里,叩响了门。
开门的是六子,六子一看来人,愣了一下,才问:“你找哪位?”
陆衍拱了拱手,回道:“在下陆衍,是陆氏商行的老板,听闻你家的酒食做得不错,就想过来谈谈生意。”
六子可是惊讶得不行,他当然知道陆衍是谁,便着实恍惚了一阵,然后才侧身把人迎了进来:“你先在堂屋里坐坐,我去叫我姐。”
等了一会儿,虞汐便出来了。她半挑着帘子,从里头望着陆衍。
陆衍连忙抬头看她。
只见虞汐一身干干净净的素花袄子,姿态玲珑,柔顺的青丝,只简单挽了一挽,然后插了支雕梨花的木簪。
她脸上围了抹素淡的纱巾,露出一双漠然沉静的凤眼,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素雅清丽,虽不浓艳,却直进人心田,空余几许淡淡幽香。
陆衍是看得目不转睛。
他觉得女子的眼眸,是那样的熟悉,仿佛他早已窥望了她几生几世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陆衍的声音,都有些不稳了。
“我姓虞。”
“啊、嗯。”陆衍眨眨眼,思绪百感交集。
——她姓“虞”。
“听说,陆老板是来谈生意的?”
陆衍的心脏咚冬直跳,脑子里浑然浮现了六年前的某个美好倩影,不答反问:“虞汐,是你吗……”
他不敢奢望。
虞汐望着陆衍棱角分明的清俊脸庞,看着他斜飞的英挺剑眉,深邃的乌黑眼眸……
觉得经过了这么多年,陆衍的模样成熟了不少,也稳重了不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虞汐并不打算在他面前躲躲藏藏。她是被逼死过一次的人,早练就了一副冷硬心肠。
陆衍得了这话,心底的酸涩和阵痛,破茧而出。
“虞汐,你可恨我?”说话间,语气如雾梦里。
怎料虞汐忽地嗤笑一声,接着叹了叹:“何必恨……”
陆衍见她淡然而决绝,一颗心像被墨汁浸染了的清水,顿时混浊而没有清明。
他静默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嗓子哑着,道:“虞汐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可你为什么这些年,都不来找我呢,你可知,我一直念着你,过得有多苦……”
虞汐听此便垂下眼帘:“你又何必较真。你过得苦?这世上谋生不易,谁人又过得轻松?自个儿放得下自个儿,也就想得开了。”
一向沉稳老练的陆大老板,此时却像个犯错的孩子:“你果然是怨我?”
虞汐平静的摇摇头。
人世间之法,因爱生怨。若无爱,也就无怨。
陆衍本有好多话想说,见她这样,忽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伸手去拉虞汐,急切道:“虞汐,你跟我走,这次,我一定保护好你。”
虞汐背开身:“男女授受不亲。”
陆衍心下愈痛:“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这样排斥我?”
他摇摇头,如疯子般红了眼:“虞汐啊虞汐,你若记恨我,大可不见我,你此下愿意出来见我,就说明你……”
虞汐却轻轻打断了他:“你误会了。我今天白天经过你家门口,也知道你看见了我,所以,我本也没打算躲避什么。”
想起白天的事,陆衍忙说:“我知道你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得不好,你和我回去,不要经营酒馆了,我来养你。”想了想,他又道:“上了战场的人,多半是已凶多吉少,我只需托人去北方,造个信件传回来即可……”
虞汐只淡淡的笑了笑。
六年前,虞汐与陆衍之间,因着门户差距,不得在一起,只好双双出逃。
后来虞父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