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基地,交错的火线,主战坦克兵团,机械化步兵部队。但是,不再是我的陆军。不再是了。我靠在直升机的舷窗旁,闭上眼睛。我知道,胸中的火焰在燃烧。我不再是中国陆军,我不属于这个陆军。万念俱灰是个什么味道?不要说你们有多成熟,我18岁的时候就尝试过了。
直升机缓慢地下降在狗头大队的林间基地。
“到了!”陆航的哥们招呼我。我睁开眼睛,笑笑,眼泪就掉下来,拿起自己的背囊武器和头盔就跳下去。螺旋桨扇起的飓风吹散了我脸上的泪水。警通中队的弟兄们上来拥抱我,把我举起来扔得很高,他们欢呼着跳跃着,发自内心深处的高兴:“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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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127)
连原装德国狗爷也在狂吠,好像也在庆祝这个狗头大队难得的节日。来往的干部们都笑着看着。远处还在做饭的炊爷们也对还在空中的我举起手中的大勺,也在喊:“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我知道在他们心里我是英雄。但是我的脸上没有笑容。警通中队的弟兄闹够了,才把我放下来。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就过来笑着说:“辛苦了啊!大队常委都在等你!”
我不说话,掂起自己的背囊头盔武器就径直走向大队部。回忆中我看到四周的干部和弟兄都诧异地看我。炊爷也诧异地看我。我不说话,就是那么阴沉着自己的脸走向大队部的大帐篷。帐篷前站岗的哨兵就立正还敬礼。但是我没有还礼,就那么进去。回忆中我看到他们诧异的脸。但是我什么都不顾了,就那么进去。我看见大队常委们都坐在会议桌边。
我看见了他。他的背后是一面军旗。他也看着我。我的背后是帐篷外嘈杂的基地。我喘着粗气,不说话,就是那么死死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大黑脸上毫无表情。大队常委们——我当时没有看见,我是在回忆里面看到的——都在看我,也看他,但是都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连政委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也确实不知道我怎么了,更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就那么淡淡的一句:“你们都出去吧。”
大队常委都一怔。
“出去。”他淡淡地说,“我和他单独待会。”
政委先带头起来了,出去了。几个常委就都出去了。帐篷卷着的门都放下了,但是我知道不隔音。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他还是那么看着我,没有什么表情。我就那么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什么都不说。就那么看着,一直看着。互相看着。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的火焰越烧越烈。我拿起背囊头盔武器高高举起然后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恶狠狠地摘下自己的臂章摔在地上,还恶狠狠地踩了一脚,最后再恶狠狠地脱下自己的迷彩服上衣迷彩短袖衫摔在地上!我恶狠狠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
“我就操你这个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喊完我就哭了泪水哗啦啦流啊,不是哭自己,是哭小兵的命运。我现在回忆起来,其实我对战争对军人尤其是对小兵的认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形成的。他还是那么看着我,但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就那么流着眼泪光着膀子露着一身黝黑消瘦的精肉,上面还有点点伤疤,就那么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我哭,一句话都不说。
也没有表情。
很多年前,我就这么对一个陆军上校怒吼。不是因为他是上校,我是上等兵。那我一定不会这么怒吼。是因为我曾经把他当兄弟当大哥——或者说,是当成自己的父亲。是的,“曾经”,这个词语很重要。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被他的出卖葬送了。我说过,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一直都是,现在也是。但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被自己信赖的人出卖,就是他干的。而他,对于我那么重要。你们说,18岁的时候,我容易吗?
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纯。
18。兵歌(14)
其实,我当年费了那么大的劲脱逃,然后冒着被锤的危险去“刺杀”老猫,其实就是等着骂这一句。就是:
——“我操你这个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就为了这一句。很简单的目的,没别的。这就是我的报复——我不干了!你让我大学毕业以后回来做军官?!——我不干了!而且我现在就走!我远远离开你这个狗头大队!我回我的步兵团侦察连去找我的苗连——他不是战将只是个连长,就是死他也会跟我在一起!不像你,把我们推出去,你还在指挥所的大帐篷里面对着地图和沙盘指手画脚。
我们为什么死的?!或者说如果是战争,我们弟兄为什么死的?!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到那个时空,回忆那个画面——这么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有再提及过,因为有些事情总是你不想再提及的。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提及这些。不是为了我小庄,是为了小兵。是的,为了小兵。我想告诉人们,小兵是怎么过来的。
时间过去多久?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哭累了,变成抽泣。但是我的眼睛没有放松,我还在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如果一定要我拍这个画面,我的想法就是轨道车缓慢地移动,叠化两张脸——一张没有表情的大黑脸,一张哭得淅沥哗啦的小黑脸。
不需要音乐,因为没有人可以作出来这个音乐。我们就那么看着,看着。久久地看着。他说话了:“你要走的话,我不留你。”我没有说话,我的去意已决。——我知道我的走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傻子,我虽然小但是简单的人情世故是懂得的。他慢慢地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撑在桌子上。还是那么看着我没有表情。我还是那么恶狠狠地看着他的大黑脸。那么陌生,那么冷静——那么冷血。
我第一次看到了另一个他,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他。但是我一定要离开他,远远地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他。他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听!”我断然地打断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打断过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世界上第一次载员坦克空降,发生在前苏联。”他不答理我,自己就那么缓缓地低沉地说,“前苏联空降部队的司令员,一个中将亲自坐镇指挥。都很紧张,因为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坦克那个铁玩意下来不是闹着玩的。人在里面能不能受得了,很难说。那个中将就那么冷静地看着,看着,运输机过来了,坦克出来了,伞包打开了,就那么往下降,往下降。落到地面的时候人们欢呼,因为这是空降部队历史性的突破——一个年轻的空降兵中尉,坦克中唯一的成员脸色苍白地钻出来,在人们的簇拥下跑步到中将面前,敬了一个军礼——你知道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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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128)
我不知道,我也不说话。
“他说:报告中将同志,报告我尊敬的父亲!我回来了!”他缓缓地说。
我一怔。
“第一个作试验的,是这位将军的儿子。”他慢慢地说,然后戴上自己的黑色贝雷帽。我还在看着他。
“这就是军人。”他慢慢地说,“为了最高的军人荣誉,为了最高的军人义务——敢于牺牲,就是军人的天职。”
我默默地听着,看着他。
“我不强迫你留下。”他缓缓地说,“这只是一次演习,如果是战争,我也会这样作的——你怪我恨我甚至是想报复我,我都理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你自己选择——留下,我欢迎你;离开,我尊重你。”
他慢慢地出去了。我默默地站在大帐篷里面。我光着膀子,什么都没有说。我那么站着,什么都没有作。天色渐渐黑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外面,警通中队的弟兄在饭前高歌,狼嚎一样。“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心里话,我也有爱,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来来来来来来——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在我的光膀子上。我打了个冷战。阴暗的光线下,我隐隐约约看见了那面军旗。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前发誓的时候眼中的泪水。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指引下正步通过检阅台嘶哑的口号声。我还记得我的陈排倒在10000米武装越野场上拉枪栓逼我走的嘶吼。我还记得什么?还记得苗连的一只掉进脸盆的假眼。还有穿着军装的小影……还有呢?生子他们……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到底是个什么思维过程,很乱,真的。
我什么都记得很乱。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他站在基地旁边的小山上,看着远处的公路桥和群山出神。桥上一会过去一辆车的灯光,一会过去一辆车的灯光。群山都是黑色的,风中丛林枝叶瑟瑟。我慢慢地走向他的身后。我就站在他的旁边。他也不看我一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指着群山和公路桥:“看!妈拉个巴子的跟老山那个狗日的地方一模一样!”
我看着群山和公路桥,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却一直在说,在说老山,在说往事,话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虽然他在控制自己,但是我还是能够发现他的声音中隐约的颤抖。我就站在他的身边。戴着我的黑色贝雷帽,穿着我的迷彩服,戴着我的臂章。
一直就那么听他说。
很多年以前,一个18岁的陆军上等兵和一个40多岁的陆军上校就那么肩并肩地站在一个小山上。上校在说自己的往事。上等兵在默默地听着。后来这个上等兵曾经对那个上校说,你哭了。上校就不承认,一直说没有没有。上等兵就再也没有问过。永远也没有问过。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19。兵歌(15)
直升机在丛林上空掠过,我坐在舱门边上,朔风再次吹拂我的脸。我没有什么语言。都没有什么语言。都在直升机里面坐着,有的弟兄睡着了。狗头高中队也睡着了,他逮着哪儿睡到哪儿。我摘下头盔和风镜,立即就睁不开眼睛了。我闭着眼睛,让迎面的风麻木我的脸。过了好一会,我才因为喘不过气来把自己的头缩回来。马达递给我一支烟,我拿过来点着了抽了一口,深深地吸进去。
在我的脚下,还是兵车行。只不过是撤回原来的驻地,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多了。我抽着烟,默默地看下面的兵车队伍,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们的编队还是以狗头001机为中心,我们在回程的路上。我看着群山,丛林,河流……熟悉而又陌生,我觉得连自己都陌生了。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对什么都没有那么激动了。
这不太像我啊?我觉得压抑,把烟扔下去,在机舱里跪起来抓着舱门,对着外面的群山,丛林,公路,兵车……我的侧面是吹来的朔风,我睁不开眼睛。我撕破自己的喉咙高喊:
“啊——”
机舱里的弟兄都被吓醒了,下意识地抓手中的步枪;狗头高中队的反应最激烈,眼睛还没有睁开步枪的保险已经拉开了——虽然连空包弹都没有,但是职业反应就是职业反应,你有什么办法?我还在高喊:
“啊——”
声音一出机舱就被螺旋桨的噪音吃掉了。但是我还在高喊,脸都憋红了,一直到用尽肺里的最后一点氧气。我大口喘着气。里面的弟兄都惊讶地看着我。马达拍拍我:“龟儿子?你疯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喘气。狗头高中队只是那么淡淡地笑了一下,显得自己很酷——我说过装酷是他的本性,我也没有答理他——他就又合上眼睛了。弟兄们纷纷寻找刚才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嘴里骂着我神经病,又睡去了。马达没有睡,在我边上担心地看着我,把嘴里刚刚点着的烟给我。我坐回来,把他的烟叼在嘴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地笑了。急速吹散的烟雾中,我的笑容很奇怪。马达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不认识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