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知青就都松了一口气,院子里的气氛像欢快了许多。
李队长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这歌里唱的,要是能改成平阳县城就更好了。”
李宇轩说:“这好办,明天我和小华把歌词改过一下。”
李队长高兴地朝他肩胛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小李伢子了不得喔!我打第一眼看到,就发觉你这家伙脑壳就是蛮灵泛的。”
大家就都为他高兴,呵呵地笑。罐子也笑了笑,没说话,那笑是很勉强地挤出来的,没有温度。
十
《逛新城》居然在大队文艺汇演中一炮打响,获得了第一名,大队便又选送参加公社汇演。这几天,李宇轩和张小华忙着在公社排练,公社里有个能容纳上千人的大礼堂,这里成了他们排练的场所。
每天都有人来加入,都是各大队选送上来排练节目的知青。这天,又来了几个女孩子,她们是茶园大队的知青。一走进礼堂,只见前面有几个年轻小伙子正挥舞着木棍,汗流浃背地排练大刀舞;另一角有几位把锣鼓敲得震耳欲聋,十分起劲地喊着“三句半”。右侧传来笛子、二胡之类的器乐声,有人在引吭高唱毛主席语录歌……她们正看得发呆,一位双辫子女生拉拉一位高挑个子女生的衣服附在她耳边说:“哎,夏雨,你看那个伢子身材几多好,跳舞,若你和他搭配是最好哒。”叫夏雨的女生还只有十六七岁,正值花开的年龄,一双眼睛乌黑乌黑像晶莹剔透的葡萄,身个子就像长在春月天的一支翠竹,充满着勃勃生机。她朝女友的方向望去,只见正在排练《逛新城》中的一位身着蓝色运动衫的小伙子,身材高挑匀称,五官英俊,十分精神。那小伙子可能感觉到有人窥视,转身朝她们望来,她不由得脸上一热,急忙拖着女友朝另一边走去。
“怎么,你看上人家了?”女友朝她嘻嘻笑道。
“谁看人家了?”夏雨急得团团转,一片红晕即刻爬上她的面颊。
“没看人家,你脸红什么?”女友仍是嘻嘻地笑。
“哎呀,不来了!”说罢,就扭身跑了出来。
几个女生都笑得咯咯的。
他们便在礼堂外边的一个院子里开始排练。她们排练的节目是《红色娘子军》,几个女孩子都跳得很不错,一个个舞步轻盈活泼。夏雨显然是她们心中的主角,她跳着,心里却像有一股热潮满满膛膛地涌动起来,她大声唱,声音极好,唱的感情洋溢,尤其是她的舞跳得好,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在那平坦的泥地上飞快地旋转,衣服的下缘,平张开来,像一把伞。
渐渐的,就有好些人来看,连礼堂里正在排练的知青也都跑来看。李宇轩站在一旁看,竟然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还做着动作。张小华就瞧着他们嗤嗤地笑。
“你笑什么?”他问。
“笑你跳得好呗!”张小华说,“我看你跟她跳最合适。”
“乱说,我是见人家跳的好,向人家学习嘛!”他说。
“我可没乱说,我说的可也是实情呀!”张小华说,“你看,人家瞧着你了。”
果真是夏雨也在朝他看,看见他也在跟着扭动,就不禁朝他笑了笑。
张小华用力推了他一把:“去嘛,人家在叫你一块去跳咧!”
他还要说什么,人却被推着往前跑了好几步,一下就到了夏雨的跟前。
于是,知青们就都嚷道:“跳呀!跳呀!”
他红了一下脸,便索性也跳了起来,他小声对夏雨说:“对不起,你跳得真好,我向你学着跳,你可得教教我。”
夏雨也怔了一下,正待生气,见他这么说,这气也就没法出了,只得朝他点了点头。
他舞跳的极好,他用手握起她的手,把头摆向后方,伸出一条腿,等候着音乐的拍子。一听到适当的音乐拍子,便牵引着她舞起来。一开始,他拉着她转,一会儿用左手握着她,一会儿用右手握着她,然后一膝着地使她围着他转,然后又跳起来,那么猛地冲向前方去,好像他要一口气飞上那辽阔的天宇,有一种很大的震撼力,让她的心瓣都似乎是颤微微地绽开了。
他小声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夏雨。”
“一个好有诗意的名字。”
“是吗?咯咯咯!你呢?”
“我叫李宇轩。”
“你名字不错嘛,好有学问的。我猜猜,你父母一定都是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有什么好,他们都不在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一定又难过了吧?”
“没什么!”他苦笑,又问:“你是怎么下来的?”
“我是随学校下来的,我们这次学校下来了三十多个。你呢?”
“我是从街道上下来的。”
“你怎么不随学校呢?”
“弟弟没人照顾,我本不想下来的,可街道上人家不依嘛。哎,你舞跳得这么好,我怎么没在市中学生歌舞团里见过你?”
“你是市中学生歌舞团里的呀,难怪你跳的蛮专业。我没参加,我就这么个水平,哪能参加呀!不过,我从小就喜欢唱呀跳的。”
“其实你是完全可以参加的,你跳得真的好,我都羡慕你了。”
“是吗?咯咯咯!……”
一曲完了,两人便停下歇息。
那个双辫子女友就跑到她身边,冲她笑道:“哟,夏雨,我说了嘛,你和她跳是最般配的。”
“你又乱说。”她故意撇一撇嘴。
“我哪乱说了?我说的是真的,你瞧,你们舞都跳得这么好,连身个子都是高高的,是不是老天特意安排的?”
她脸就又红红的了,像抹了一层红粉子似的。
女友瞧着她,长长的睫毛颤了一颤,嘴角又绽出一个神秘的笑靥:“哎,我说夏雨,你是不是有些喜欢上人家了?”
“你胡说什么呀!”她嘟起嘴,真有些生气了。
女友就咯咯地笑,声音像溪水般叮咚脆响。
“别别,你真别这么说。”她是真急了,那汗水就一颗一颗地往下滴,“人家听见了影响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又没碍着人家什么。”
“哎呀,你小声点行不?这里是公社,让领导听见了能不批评吗?”
“你怎么这么怕?批评什么呀?”
“多了,什么思想不健康呀,资产阶级思想呀……你不想想,我们这号家庭的人,经这么一批,这一辈子不就毁了吗?”
女友脸色也就变得凝重起来:“你说的也是。我们不说这些了,只管把节目排练好就是。”
十一
吃过晚饭还要排练,一直排练到晚上10点,大家这才熄灯睡觉。公社临时腾出了两间大房给排练节目的知青住,一间给男生住,一间给女生住。就是地上铺点稻草,上面铺床席子,大伙挤着睡地铺,铺盖由知青们自己带来。
不知为什么,今晚上夏雨怎么也睡不着,同室的女生们都已扯起了大小不一的呼噜,可她倚着枕头,却完全沉浸在思潮起伏的海洋中,黑夜便在她身边悄悄消逝。
她从窗口望去,夜空蓝得深邃,蓝得透明;星星不多,很清爽,极远的地方,星星很低,好似流动的宝石;月亮都很明朗,月光像一片无边无际流淌的水银,地上就有了一层闪闪烁烁的碎玉。
人的脑子真是个奇妙的万花筒。她看着天上的月光,居然月光里会有一个小伙子的身影;她看着天上飘浮的云彩,然而那小伙子又会从云彩里变幻出来;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她记住了这小伙子的名字——李宇轩,一个挺不错的人嘛!哎呀,不想了,怎么会老想着他呢?这会儿,他是否也想到我呢?在她的胸脯里,就像鸟儿的翅膀扑腾着,黑莓子似的眼睛里弥漫着从心灵荡漾出来的亮晶晶的光彩。哎呀,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老想着一个男生呢?这可是资产阶级思想呀!尤其是自己这样的家庭,是不能有这许多想法的。想到家,又想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她父亲原是长沙市粮食局的干部,工作一直兢兢业业,解放初期还是市人民代表,1957年却被打成右派,属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之列。于是,她也就归属于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这次下农村,也就理所当然地轮着她了。来到这里,自己只有好好的干,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她想着想着,就紧张得混身血管都要爆炸似的,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再去看窗外,却发现每一个树影,每一朵云朵里,好像都隐伏着侦视的眼睛。连她大声一点的呼吸,都会使她背脊心里榨出一身汗来。
她拼命地使劲闭住眼睛,奇怪的是,那个李宇轩反倒看的愈清晰,只见他就站在她面前,微笑着朝她伸出手说:“来吧,我就喜欢和你一起跳。”
“别,别,别这样。”她慌忙摇着手。
“怎么了?是我跳得不好吗?”
“不是,你跳得挺好的。”
“你也跳得挺好的,我们一块跳吧?”
“我们不……不能跳……”
“为什么?怎么就不能跳了?”
对这个问题她好像很难回答,嘴唇动了好几次都没有把话说出来,后来做了一个很不自然的手势,微微地苦笑了一声,终于叹了一口气。
他就有些生气,只见他眉头渐渐地挤在了一起,然后转过身去,悻悻地走了。
“呃,你别……别走……”她朝他喊,她想解释,想对他说声:“对不起。”
可他就这么走了。
她多想他能转过身来,能再次拉住她的手,和她一块跳,可这话,她没法说,也不能说。她觉得心里好难受,好委屈,一声深深的叹息由心底滑上喉管,却又很苦涩溜了下去,如同铁秤砣一般沉重地砸进潮涌不已的心海。
窗外林梢上的那弯月牙儿,不再是一支弯弯的眉毛,已经离开林梢,像一艘弯弯的小船搁在西边的山巅巅了。除了远处几声犬吠声外,公社里没有半点动静,一片黑糊糊的屋瓦和房屋前的树林,仍静静地躺在如霜如雪的月光里。
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竟也迷迷糊糊地睡去,却有两颗大滴的泪珠从眼角爬了出来,掉在了地上,清晰地“吧嗒”一声。
十二
她是让那个双辫子女生叫醒的。她揉揉眼,天已大亮了。她似乎还未睡醒,眼睛里像揉进了醋似的,痛胀痛胀得有些难受。
双辫子女生说:“夏雨,你昨晚一定是没有睡好,一晚上都想什么了?”
她红了下脸,说:“没有呀,我哪会想些什么?”
“还说没呢?你自己去瞧瞧镜子,两个黑眼圈,就像大熊猫咧。”
“没有就没有啊!”她一撇嘴,说着便又用手使力揉了揉眼睛。但看上去好像她不是揉眼睛,而是在拼命地把眼睛周围的圈往里按。
她忙一骨碌起了床,又很快洗漱好。可是,昨晚上梦里的情景她记得清清楚楚,心里便很乱,像是塞着一把麻丝,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信步走出公社大院。她要到外边走走,把昨晚上的事儿想想。
太阳还没有出来,东边山凹里浸染了曙色,山头上抹着橙红和胭脂色的霞光。周围村舍的屋顶上飘着缕缕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一条小溪,溅着珠玉,飞着浪花,像刚从山里跑出来的孩子,唱着,笑着,喧闹着,从那座木板桥下乐颠颠地跑了过去。那桥,远远看去,像晾在溪上的飘带。桥的那端,是铺花的羊肠小路,瓜藤似的向山腰上延伸。
她从桥上走过去,又顺着那条羊肠小路往前走。忽然,她心里一咯噔,只见前面一处山坡上,一位男生正架好画板在专心地画什么。这不是李宇轩么,他怎么也上这里来了?她正想返身回去,却又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她想去看看他一早在这里画什么,而且,他会画画吗?他怎么有那么多的爱好?
他也许看见她了,就朝她笑了笑,便又埋下头去专心致志地画了起来。他喜欢出来画写生,只要有空他就出来,他趁早上还没人排练,便一个人上这儿来了。他之所以热爱野外写生,不是为了那些可以描绘的景物,而是想通过水彩的氤氲之气,去体悟和感受山水的养育,抒发和寻找自己对灵魂的拷问,对生命的体验。在他看来,烟云薄雾,高天飞鸟,山川江湖;都是何等苍茫壮阔的境界。它不仅可以洗尘,可以沉静世俗的心境,而且最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化蕴藏的哲学智慧,它们正是我们生命中所缺乏的质地。
他在画远处的那座山村。那村子不大,藏匿在大山脚下那一片翠竹林里,都是旧的平屋,各家的门前都高高地堆着一堆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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