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实在教人痛心啊!世上有这种人,我也难过。在七宝寺时,我就觉得无人比阿婆伶牙俐嘴,没想到如今仍是。”
“哈!我这老太婆对世界还抱着很大的希望,你以为我只是靠一张嘴吗?”
“不谈这些,也不管过去的事,我倒想跟你谈别的。”
“什么事?”
“阿婆,你是不是叫又八杀了阿通?你们母子连手杀了阿通,是不是?”
听完这话,阿婆伸长脖子大笑:
“泽庵!即使提灯走路也得带着眼睛才行啊!你的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用的?”
泽庵被阿婆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无知总是比聪明占优势,无知的人可以无视于对方的知识。一知半解的聪明人,总是拿狂妄无知的人没辙。
泽庵被阿婆斥骂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品。只好自己过去查看死尸,果然不是阿通。
他立刻放下心来。
阿婆含怨的口吻问道:
“泽庵,你放心了吧!敢情你是撮合武藏和阿通的媒人。”
宫本武藏 风之卷(37)
泽庵并不驳斥她。
“你要这么想也行。阿婆,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不知你如何处理这死尸呢?”
“这个人早就倒在路旁等死了,虽然是又八砍杀的,但不能怪他。这个人没人理的话,终归是要死于路旁的。”
店小二插嘴道:
“刚才我就看到这个浪人,他的脑袋似乎有点不对劲。他口水直流,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而且头上好像被人重击,有个大伤。”
阿婆心想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就径自走到路上寻找儿子。泽庵交代店小二处理尸体后,便跟在阿婆身后。
阿婆非常不悦,回过头来正要对泽庵说狠话,却看到树阴下有个人影小声叫道:
“母、母亲!”
阿婆欣喜万分,走向树阴下。
原来是又八。
儿子终归是儿子,她以为他跑掉了,原来他一直担心老母亲的安危。对儿子这番心意,她欣喜不已。母子两人回头看着身后的泽庵,交头接耳一番。看来似乎对泽庵仍有畏惧,两人立刻往山脚方向飞奔而去。
泽庵目送这对母子离去之后,自语道:
“不行像他们那副样子,再说也是白费唇舌。人世间如果能够除去误会,人们就可以减少许多痛苦了。”
他并没有急步直追,因为找到阿通才是当务之急。
但是,阿通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无疑地阿通已从又八母子刀下逃过一劫。泽庵刚才心里就庆幸不已。但是可能因为刚才见了血光,所以在未见到阿通平安归来之前,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平静。他打算天亮之前再找看看。
他才下决心,就看到店小二招集数名守堂员提着七八个灯笼下山崖来。
看来是要将浪人赤壁八十马的尸体埋在山崖下,所以一行人拿着锄头及铲子挖土,黑夜里咚咚咚声,令人毛骨悚然。
刚挖好洞穴,忽然听见有人喊救。
“啊!这里有个人奄奄一息,这回是个美丽的女人!”
离坑穴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有个瀑布支流冲刷而成的小水洼,上头杂草横生,不易被人发现。
“人还没死。”
“还有气吗?”
“只是晕过去而已。”
泽庵看大家提着灯笼聚在一起,不知在吵嚷什么,正准备跑过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旅馆店小二也大声喊着泽庵。
9
很少有人能像这户人家,将“水”的特性巧妙地营造出生活情趣吧!
武藏听着围绕房屋四周的潺潺水声,而有此感想。
这里是本阿弥光悦的家。
这里离武藏记忆深刻的莲台寺野并不远———它位于京都实相院遗迹东南方的十字路口。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十字路口的人家,并非只是因为光悦一家住在这里。光悦住所长屋门的左邻右舍住着他的外甥,以及同行人等,同一家族都住在这个路口的前后左右,众人和睦相处。就像土豪时代的家族制度,众人比邻而居,悠哉地过日子。
“原来如此!”
武藏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奇。自己一直属于下层阶级的生活,而像京都这种令人刮目相看的大都市人的生活,一直与他无缘。
本阿弥家是足利家武臣后代,现在仍受前田大纳言家每年二百石的俸禄,又受到皇家赏识,也颇受伏见德川家康的器重。此家以磨刀剑为业,是个纯粹的技术工匠。若要问光悦是武士还是商人?好像两者都不是。实际上他既是工匠,又是商人。“工匠”这个名称,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高尚的称呼了。这是工匠们自己无法坚持自己的品性和操守所造成的。上一代的人,将技艺视为高级工作,有如天皇的圣宝一般珍贵。但是,随着世风日下,众人将工匠看成“没出息的人”,这两者真是天壤之别。
“工匠”这称呼,原本绝非下贱技艺人的称呼。
追根究底,这里的大商人角仓素庵、茶屋四郎次郎、灰屋绍由都是武家出身。换句话说,室町幕府掌管商业的大臣们,曾几何时,渐渐离开幕府,不再支领薪俸,变成个人经营。经商的才华与社交手腕,已不再需要武士的特权。如此,代代相传,便成商人世家,成为京都的大商人以及有钱人。
因此,即使武家权力相倾轧,这些大商人仍会受到双方的保护,所以才能代代相传,绵延不断。就算受皇上征召出兵,他们也享有兵燹不殃及家园的特权。
宝相院的一角,滨临水落寺,有栖川和上小川两河夹流其间。应仁之乱时,这一带被烧了个精光。虽然有人传说在院子里种树时,还会挖到战乱时的刀剑、盔甲等物。但本阿弥家的房子是在应仁之后盖的,那之前盖的是属旧房子的部分。
清澈的有栖川,流经水落寺之后,注入上小川,中途伏流光悦住宅。———这条清溪先是流经三百多坪的菜园,再消失于一片林地。
然后,再从玄关前的喷井处汹涌而出,分成两股支流,一支流到厨房,用来洗米煮饭;另一支流到浴室,带走脏水和污垢。也流至素雅的茶室,溅打在岩石上,发出清澈的滴答声。最后汇集成一股水流,奔向本家的研磨小屋。小屋入口处,结着稻草绳,禁止闲人进入———工匠们在那里为诸侯研磨正家、村正、长船等着名的宝刀。
宫本武藏 风之卷(38)
武藏住进光悦家,卸下流浪装扮。至今已是第四天或第五天了。
武藏和这家主人光悦及妙秀母子在原野的茶会相遇喝茶之后,内心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再和他们见面。
也许是有缘吧!分别没几天就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沿着上小川到下小川的东岸,有一座罗汉寺。寺院旁的遗迹是昔日赤松家的官邸。随着室町将军家的没落,这一大片宅第也跟着物换星移,失去了全貌。虽然如此,武藏仍想再次走访此地,有一天他便来到这附近。
武藏年幼时,经常听父亲说:
“我虽然是山中凋零的武士,但你祖先平田将监可是播州豪族赤松的分支,你体内流着英雄武士的血液。你要认清这一点,好好开创一番伟大的事业。”
下小川的罗汉寺,是紧邻着赤松家官邸的菩提寺,所以到那里去寻幽访胜,也许能找到祖先平田氏过去的蛛丝马迹。据说父亲无二斋到京都时,也曾一度探访此地,并祭拜祖先。即使对这些陈年往事全然不知,但有机会踏到这片土地,缅怀自己遥远的血亲也并非无意义。因此,武藏才会到这里寻找罗汉寺。
下小川有一座“罗汉桥”。但却一直找不到罗汉寺。
“难道连这一带也改变了吗?”
武藏靠着罗汉桥栏杆心想:父亲和自己只不过一代之隔,都市的面貌却已改变不少了。
罗汉桥下,河水浅而清澈。偶尔河水像混了泥土变得浑浊,过不了多久,又恢复了原有的清澈。
武藏仔细一看,原来从桥左岸的草丛中时而冒出浑浊的水。这浑浊的水一流入河里,便向四周扩散开来。
“啊!原来这是磨刀房。”
武藏当时单纯的闪过这个想法,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家的客人,而且还住了四五日呢!
“啊!您不是武藏先生吗?”
武藏被刚回来的妙秀尼叫住,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是本阿弥路。
“您是来找我们的吗?光悦今天刚好也在家,您不用客气!”
在路上遇见武藏,令妙秀欣喜万分。她似乎深信武藏是特地来访,便赶紧带武藏进到长屋门,并叫家仆立刻通知光悦。
无论是在外面或是在家里,光悦和妙秀两人依然和蔼可亲,一点都没变。
“我现在正要磨刀,请先和我母亲聊聊,等工作结束后,我们再来慢慢聊。”
听光悦这么说,武藏和妙秀便聊起来。两人相谈甚欢,竟然不知夜已深。第二天,武藏向光悦请教磨刀剑的事情,光悦带着武藏参观“磨刀房”,并向武藏一一说明。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在这户人家待了三四个晚上。
接受别人的好意和盛情,也该有个限度。武藏本想今天早上辞行,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光悦抢先一步说道:
“还没好好招待您,但也不便勉强挽留,如果您还不厌倦,就再多住几天。在我的书斋里,有一些古书和几件玩赏品,您可以随意取阅、把玩。庭院角落有烧窑,过几天我烧几个茶碗和盘子给您看看。刀剑归刀剑,但陶器也很有趣,您不妨也捏捏看。”
武藏被光悦平稳的生活所感染,便也允许自己暂时过几天平稳的日子。
光悦又说道:
“如果您已厌倦这里,或有要事,如您所见,我家人口简单,不必打招呼,随时都可以离去。”
武藏怎么可能住厌,光悦的书斋里,从和汉书籍到镰仓期的画卷、舶载的古帖都有。只要阅览其中一样,就需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呢!
吸引武藏伫足书斋的原因之一,是挂在墙上宋朝梁楷所绘的“栗子图”。
那幅画横长二尺四五,直宽二尺。横挂于墙上,已旧得无法分出纸的质料。说也奇怪,武藏看了半天也不腻。
“我觉得您所画的图,外行人绝对画不出来。而这幅画,感觉上外行如我的人似乎也画得出来。”
光悦回答:
“正好相反吧!”
“我的画的境界,谁都可以达到;而这幅画中,高低起伏的道路、层层相叠的山林,画工非凡过人,单凭模仿是无法学到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
听了光悦的解说之后,武藏再次浏览那幅画。此画乍看之下,只不过是单色的水墨画,原来其中还隐藏着“单纯的复杂”,他逐渐一点一滴领会过来。
这幅画的结构非常简单,图上画着两颗栗子,一颗外壳已破,露出果实;另一颗则裸露着坚硬的外壳,而松鼠跳跃其间。
松鼠生性喜欢自由,这只小动物的姿态,象征着人类的年轻,以及年轻所特有的欲望———松鼠如果想吃到栗子,就会被球果刺到鼻子。但是,如果怕被球果刺到,就吃不到硬壳内的果实。
也许作者作画时,并无此构想,但武藏却如此解释这幅画。欣赏一幅画时,也许想着画是否含有讽刺和暗示是多此一举的。但是这幅画“单纯的复杂”中,除了墨的美感、画面的音感以外,还具备了令人遐思的部分。
宫本武藏 风之卷(39)
“武藏先生,您还在凝视梁楷吗?看起来,您颇中意那幅画。如果您喜欢,临走时您可以带走,我将它送给您。”
光悦毫不做作,边看着武藏,边坐到他身旁。
武藏颇感意外,坚决拒绝:
“啊!您要将梁楷的画送给我?这万万使不得,我来打扰数日,还拿您的家宝,这怎么可以呢?”
“但是,您不是很中意吗?”
光悦看着他耿直的态度,觉得好笑,他微笑地说道:
“没关系!如果您中意就把它带走吧!总之,像画这种艺术作品,如果拥有它的人是真正的喜爱、真正懂得欣赏的话,那幅画才真正有价值,而在九泉之下的作者,也会感到欣慰吧!所以请不要推辞。”
“话虽不错,但我实在没资格领受这幅画。看到这幅画,让我很想拥有它,但是,我是个没有家,又无固定居所的浪人,拿了也没地方摆啊!”
“原来如此!到处流浪的人,带着画的确是个累赘。也许您还年轻,尚未想要成家。但是任何人没有一个家,总会觉得寂寞的。怎么样?您是否愿意在京都附近,找个地方盖栋木屋,作为您的家呢?”
“我从没想过要有个家,我还想去看看九州的边境、长崎的文明、关东的江户城、陆奥的山川等等———我的心总是向往着远方。也许我与生俱来就是流浪的个性吧!”
“不,不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