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过了。”
“那为何还问我呢?难道泽庵会说谎?”
“好!这样两人所言一致。丹左是我的家臣,家臣发的誓,就跟我发的誓一样。虽然我辉政是领主,但已无权处置武藏却也不能这样放他走如何处置,就交给你了!”
“愚僧亦准备如此。”
“那,你要如何处置他?”
“我要把武藏处死。”
“如何处死呢?”
“听说这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有一间房间里有妖怪,所以很久没开了,是吗?”
“是的。”
“到现在仍然关着吗?”
“没人敢开,家臣们都忌讳,所以一直保持原状。”
“德川县最刚强的胜入斋辉政大人的居所里,竟然有一间房间无法点灯,这会减了您的威信。”
“我从未想过这事。”
“但是,领下的人民却会以这种事来评断领主的威信。在那个房间点上灯火吧!”
“嗯!”
“我想向您借天守阁的那个房间来关武藏,直到愚僧原谅他为止。———武藏,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把话说明白。
“哈哈哈!可以,可以。”
辉政大笑道。
那一次在七宝寺,泽庵对八字胡青木丹左说的话不是胡说,辉政和泽庵的确是禅友。
“等会儿要不要来茶室?”
“您泡茶的技巧,还是没进步吗?”
“胡说!最近我进步神速呢!今天要让你瞧瞧,辉政我不只精通武术而已。等你来喔!”
辉政先行离席,往后面走去。五尺不到的短小背影,使白鹭城看起来更加巨大。
一片漆黑———这里是传说中从没开放过的天守阁最高处的房间。
在这里,没有日月,也无春秋。而且,听不到所有日常生活的声音。
只有一穗灯芯,还有武藏被灯火照得青白的削瘦脸颊。
现在正值酷寒严冬吧?黑色天花板的梁柱,还有地板,像冰一样透着寒气。武藏吐出的气息,在灯火的亮光下,像道白烟。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
《孙子·地形篇》放在桌上,武藏读到有共鸣之处的章节时,便大声反复朗读。
“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故曰: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
当眼睛疲劳时,便用水冲洗眼睛。灯芯的油如果滴下来,就剪烛。
桌子旁边,书本堆得跟山一样高,有和书,有汉书,其中有禅书也有国史。他周围可以说是被书埋没了。
这些书都是从藩里的文库中借出来的。泽庵说要幽禁他,把他带到这天守阁的时候,特地告诫他:
“你要广读群书。听说古时名僧进入藏经阁读万卷书,出来之后,心灵之眼才为之开启。你可以把这黑暗的房间想像成母亲的胎腹,你在此做重新投胎的准备。肉眼看来,这儿只是一间黑暗的房间,但是,你仔细瞧瞧,仔细想想,这儿聚集了所有和汉圣贤对文化贡献的光明记录。你要把这儿当黑暗藏,或是当光明藏,全都操之于你的心。”
说完,泽庵便消失了。
从那以后,不知过了多少岁月。
冷了,武藏就猜可能是冬天了。暖了,他就想可能是春天。武藏完全忘却了日月。但是,这次当燕子飞回天守阁狭小的鸟巢时,可以确定是第三年的春天。
“我也二十一岁了。”
他深沉地自我反省。
“———二十一岁之前,我在做什么呀?”
有时惭愧不已,会抓着竖立的鬓毛,苦闷度日。
啾啾、啾啾、啾啾
天守阁的房檐里,传来燕子的呢喃声。它们渡海而来,春天到了。
宫本武藏 地之卷(40)
就在这第三年的某一天———
“武藏,进步了吗?”
泽庵突然上来了。
“噢”
武藏涌起一阵怀念之情,抓住了泽庵的衣袖。
“我刚刚旅行回来。刚好第三年了,我想你在娘胎内,骨架子也差不多全好了吧!”
“您的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感谢!”
“感谢?哈哈哈!你已会用比较人性的词汇了!来,今天出去吧!怀抱光明,到世间、到人群里去吧!”
武藏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天守阁,又被带到城主辉政的面前。
三年前,是跪在庭院里;今天则有一张太阁城宽边的木板座椅,让他坐在上面。
“怎么样?有没有意思在此任职呢?”
辉政问他。
武藏谢过礼之后,答称自己虽身体许可,但是现在却无意跟随主人。他说:
“如果我在此城任职,说不定传说中天守阁禁忌房间里的鬼魅就会出现了。”
“为何?”
“我在灯芯亮光之下,仔细看过大天守的屋内,梁柱及木窗上,附着许多油漆似的黑色斑点。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人的血迹。说不定那是在此城灭亡的赤松一家族最悲惨的血液。”
“嗯,也许是吧!”
“这令我毛骨悚然,也勾起我血液里莫名的愤怒。在中国地区① 称霸的祖先赤松家族,已然行踪不明,茫茫如去年的秋风,遭到悲惨的灭亡命运。然而,他们的血液代代相传,现在仍然存活于他们的子孙体内,不肖的我,新免武藏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如果我住在此城,亡灵可能会聚集在那房间而造成混乱。如果真的造成混乱,赤松的子孙夺回这座城池,只是会徒增另一间亡灵之室,使杀戮不断轮回而已。这样对不住领下正在享受和平的人民。”
“原来如此。”
辉政点头同意。
“这么说,你是要再回宫本村,以乡士身份过一辈子了?”
武藏默默微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准备流浪。”
“是吗?”
辉政随即转向泽庵,说道:
“给他衣服和盘缠。”
“您的大恩大德,泽庵也向您致谢。”
“你向我致谢,这可是头一遭喔!”
“哈哈哈!可能是吧!”
“年轻的时候流浪也不错。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千万别忘了出生地和自己的乡土。以后你的姓就改成宫本吧!叫做‘宫本’好了,‘宫本’。”
“是!”
武藏整个人平伏在地,说道:
“遵命。”
泽庵从旁补充道:
“武藏也改个念法读成‘武藏(musashi)’②。今天是你从黑暗藏的胎内,转世投胎光明世界的第一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比较好吧?”
“嗯,嗯。”
辉政心情越来越好:
“———宫本武藏?好名字,该庆祝一下,来人呀!拿酒来。”
他吩咐侍臣准备。
辉政换了个地方,和泽庵、武藏一直畅谈到夜晚,还有很多家臣共聚一堂,当泽庵陶醉在猿乐舞等舞蹈三昧中时,武藏虽有几分醉意,却更加谨慎地欣赏泽庵有趣的舞姿。
两人离开白鹭城时,已是翌日。
泽庵将继续踏上行云流水的旅程,因此向武藏告别。而武藏也说,今天将跨出第一步,迈向人间修行及修炼兵法的旅途。
“那么,在此告别吧!”
来到城下,两人分手在即。
“嗳!”
泽庵抓住他的袖口。
“武藏,你一定还想见一个人。”
“谁?”
“阿吟姑娘。”
“咦?姐姐还活着吗?”
这事他连做梦都未曾忘记。武藏说完,眼睛顿时满含泪水。
14
泽庵告诉武藏,三年前武藏袭击日名仓的番所时,姐姐阿吟已经不在那儿,所以官方也没继续追究。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阿吟也没回宫本村,住到佐用乡的亲戚家里,现在过着安定的日子。
“你想见她吧?”
泽庵问武藏。
“阿吟姑娘也很想见你。但是,我告诉她———就当你弟弟已经死了,不,真的死了。我还向她保证,三年后,要带个跟以前截然不同,全新的武藏回来见她。”
“这么说来,您不但救了我,连姐姐也救了。您真是大慈大悲,我太感激您了。”
武藏双手合在胸前。
“来,我带你去。”
泽庵催他走。
“不,不用见面了这样已如同见过面了。”
“为什么?”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重生之后,现在正是坚定意志,踏上修业第一步的时候呀!”
“我了解了。”
“即使我不多言,您也应该可以推想得到。”
“你连这种心智都已修成,太好了!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吧!”
“在此向您告别只要还活着,后会有期。”
宫本武藏 地之卷(41)
“嗯!我也如浮云流水。见面随缘。”
泽庵的个性本就洒脱。
正要分别———
“对了,有件事你要稍加留意,阿杉婆和权叔都誓言找不到阿通和你报仇雪耻,绝不回乡。旅程中也许有些麻烦,别挂在心上。还有,八字胡青木丹左这个家伙,虽然我并没有在背后告状,但因为捉你的任务失败,已被解职,所以可能也在四处游荡。不管如何,人生道路上,总是充满艰难挫折,你要特别小心。”
“是。”
“只有这些事了。那么,再会吧!”
说完,泽庵走向西方。
“保重了!”
武藏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一直目送他到路的尽头。最后,终于剩下武藏孤身一人,朝东方迈开脚步。
孤剑!
只剩腰间这把剑陪着他了。
武藏握住它。
“藉此生存下去吧!把这个当自己的魂魄,经常磨炼,看看自己能追求到人类多高的境界!泽庵以禅行道,我就以剑行道,一定要超越他。”
他下定决心。
青春,二十一岁,还不嫌迟。
他的双脚充满活力。眼中闪耀着年轻和希望。有时,他会推高斗笠边缘,用全新的眼光看着未来遥不可测且完全陌生的旅途。
此时———
他离开姬路城不久,正要度过花田桥,从桥头跑来一个女人。
“啊!你不是”
对方抓住了他的袖子。
是阿通。
“呀?”
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她含恨说道:
“武藏哥哥,你没忘记这桥的名字吧!即使你已忘记那个不管百日千日都要等你来的阿通———”
“这么说来,你已在此等了三年了?”
“没错本位田家的阿婆到处追我,我差一点就被杀了。还好有惊无险,总算保住一命。从跟你在中山岭分手之后大约二十天开始,一直到今天———”
她指着桥头附近的竹器店,说道:
“我一直在那家店边工作边等你。今天,算起来刚好是第九百七十天。往后的日子,你会照我们的约定带我走吧?”
其实,他心底也渴望见到她。就在他连牵肠挂肚的阿吟姐姐都能狠心不见、一心只想早日动身的时候———
为什么?
武藏愤然自问。
为什么?现在正要踏上修业的旅程,带着女人走得动吗?
况且,这女人再怎么说也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是那个在阿杉婆口中,即使儿子不在也还是我家媳妇的阿通。
武藏无法掩饰痛苦的表情。
“你说带你走,走去哪里?”
他鲁莽地回问。
“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的未来是条充满艰苦的道路,可不是游山玩水。”
“这我了解,我不会妨碍你修业的。再怎么苦我都可以忍受。”
“哪有带着女人一起修业的武士?会被人耻笑的。放开我的袖子!”
“不要!”
阿通反而把他的袖子拉得更紧。
“这么说,你是骗我喽!”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们在中山岭不是说好了吗?”
“唔我那时有点神志不清。而且又不是我提出来的,只是一时心急,顺着你的话‘嗯’了一声而已。”
“不对!不对!你不能这么说!”
两人就像在打斗一般,阿通把武藏的身体推向花田桥的栏杆。
“在千年杉上,我帮你切断绳子的时候,你也说过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放开!喂!会被人看到。”
“被人看到也没关系。那时我问你,你接受我救你吗?你用欣喜的声音说,哦,把这绳子割断,快割断!而且还喊了两次。”
她虽然据理责备,但充满泪水的双眼,却燃烧着滚滚情热。
武藏在道义上无言以对;在情绪上,被她激得更高涨,连自己的眼角都热了起来。
“手放开大白天,路人会侧目的!”
“”
阿通温顺地放开他的袖子。接着伏在桥的栏杆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很抱歉,忍不住说了一些丢脸的话。这些讨人情的话,请你忘了它吧!”
“阿通姑娘!”
他窥视伏在栏杆上的脸庞。
“老实说,我昨日之前的九百几十天之间,也就是你在此等我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