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皱起眉头,不知对方为何如此肯定。慕剑云则很快用事实加以解释,她将手中的一页文件纸递给罗飞,接着说道:“这是那个人寄给郑佳的资料,你自己看看吧。”
罗飞接过那页纸,展开一看,却见占据了绝大部分版面的竟是一张杜明强的近身照片。而照片下还有一段小字,阐明了照中人的身份:
“杜明强,男,25岁。二零零二年被刑警队罗飞逮捕,被指控为系列凶杀案的主角Eumenides。但因证据不足,仅被判处五年徒刑。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一日从省城监狱越狱,越狱过程中以Eumenides之名继续行凶,致二人死亡,一人重伤。”
罗飞愣住了:“怎么会这样?”他以为Eumenides会全力销毁自己在杜明强一案中留下的图像资料,以便在郑佳面前隐藏住自己的身份。可没想人家居然主动把自己的照片寄给了郑佳,这到底是什么路数?
“那个人不会再和郑佳见面了。这张照片就是他写下的诀别书,包括今天他故意让郑佳看到那副丑陋的容貌,也是在配合这个目的——他要切断自己的退路。换句话说,在那两个分裂的角色中,他已经坚定地选择了Eumenides。”
慕剑云的语调有着森然的感觉,像冰流一样慢慢没过了罗飞的心胸。他明白了:那个年轻人就是要把自己的容貌和Eumenides的身份牢牢地绑定在一起;同时,他的声音和另外一个灵魂则配合着丑陋的容貌,幻化成一个虚拟的形象,这个形象只能存在于女孩的心中,却永远无法触摸。
的确,这张照片就像是一封诀别书,已彻底斩断了年轻人和女孩之间的联系,同时也斩断了罗飞期盼那孩子回头的最后一丝希望。
罗飞心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涩感觉,同时他又有些不甘心似地,喃喃自问:“既然他已经决定了分别,他又何必越狱呢?”
慕剑云已经提前想明了这层关系,苦笑着答道:“他确已铁了心要走Eumenides之路,但他仍然想保留自己在郑佳心中的另外一个形象。所以他越狱,并不是害怕郑佳看到他的容貌,他只是不想让对方认出自己的声音。”
罗飞终于恍然。是的,那个年轻人并没有试图将自己的两个身份融合为一,相反,他是要将那两个形象彻底分开!黑与白,残酷和温情,英俊和丑陋,通通分割,成为两个的完全独立的角色:一个继续走向宿命般的道路,另一个则成为年轻人和那女孩心中共同的精神寄托。从此以后,女孩会牢记住杀父凶手的容貌,同时又苦苦挂念一个记忆中的声音。而他决不能让对方将自己的容貌和声音联系起来——所以他要越狱,所以他要销毁电视台的录像素材!
罗飞转身向楼道的气窗走了两步,他向窗外眺望着,神色黯然。虽然那年轻人早已没了踪迹,但他却分明看到了一个诀然远去的孤独背影。
慕剑云也跟过来。她感受到罗飞的情绪,便轻贴在对方身旁,柔声道:“从案子本身来说,这或许是最糟糕的结局。但你要明白,对郑佳来说,这却是最好的结局了。”
罗飞点点头。确实,留在郑佳心中的那个声音虽然虚幻而不可及,但却是可以永远存在的。若非如此,女孩或许享受到短暂的完美,但那完美终究会走向一个残酷的结局。
年轻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也是为了更好的保护那个女孩吧。毕竟在所有的故事中,只有那女孩是最纯洁,最无辜的。没有人会忍心伤害到她,不管是罗飞、慕剑云,还是Eumenides、阿华。
想到这里,罗飞的心情稍稍舒朗了一些。但有一点是他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的:自己和那年轻人之间已注定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再无任何回旋的理由!
第六十章 离别曲(三)
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十六点四十一分。
省城爱宠驯犬中心。
这是一家专业提供犬类驯化服务的机构,郑佳今天到这里来是要领会自己的爱犬牛牛。
牛牛早已是一只合格的导盲犬,只是它的主人已经复明,它这次在此受驯显然是肩负着新的任务。
当驯犬师把牛牛交还给郑佳的时候,女孩想要检测一下爱犬这个月以来的训练效果。驯犬师完全理解对方的心思,他把郑佳带到了训练房里。
训练房是用仓库改造的,面积很大,进深足有数十米。在房屋的尽头摆着一排塑料模特,模特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远远看去像一群真人似的。
驯犬师拿出一个专用的眼罩,套在了牛牛的眼睛上。牛牛失去了视力,只能用鼻子来探测周围的情形。忽然间,它似乎闻到了什么,精神陡然间兴奋起来。
驯犬师松开狗链的同时,轻轻在牛牛脊背上一拍,说了声:“去吧!”
牛牛低着头,一路边嗅边走,顺着某种气味直向训练房的那端而去。很快它便来到了那一排模特中间,然后它没有任何犹豫,一口咬住了其中某个模特的裤腿。
郑佳露出满意的微笑,她看到那模特身上穿着一身监狱囚服,而这套衣服正是自己送过来的。她让牛牛接受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抓住杀害父亲的凶手——Eumenides。
她知道那家伙已经从监狱中逃脱,所以她要让牛牛永远记住对方的气味。以后只要那家伙再出现,牛牛就可以用敏锐的嗅觉找出对方的踪迹!
一个月后。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十八点三十分。
绿阳春餐厅。
慕剑云走进门厅,目光四下里一扫,很快就找到了罗飞。后者正从一个靠窗的座位上站起来,挥手打着招呼。慕剑云便嫣然一笑,迈步向着对方而去。她今天的装扮与以往颇不一样,其中最明显的变化便是她散开了脑后的马尾辫。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轻轻地垂在两侧肩后,透出一股江南女子独有的娇柔味道。
罗飞很有礼貌地等待慕剑云走近,同时帮对方拉开了餐桌前的椅子。慕剑云点头道了声:“谢谢。”她脱去套在外面的米黄色的风衣,款款入座。
罗飞顺手接过那件风衣,帮对方搭在了高背椅上。慕剑云则抬起双手,将脱衣过程中弄乱的长发往后撩了撩。她此刻穿着一件紫色的贴身毛衣,窈窕的身形勾勒无余。罗飞站在她的身后,感受到对方淡淡的体温和发香,一时间有些迷醉,竟舍不得离开了。
慕剑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正好与罗飞四目相对。后者脸一红,像是一个偷吃糖果时被人发现的孩子。慕剑云心中暗笑,但也不去点破,只道:“你也坐吧。”
罗飞忙跨步到餐桌对面坐好。俩人又对视了一眼,罗飞窘迫地躲开视线,嘴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慕剑云终于忍不住了,笑问:“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罗飞调整了一下情绪,看着对方说道:“是你——嗯,你今天有点特别。”
“哦?”慕剑云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装扮,又问,“这样不好吗?”
“不,很好。”罗飞睁大眼睛,像是在集聚勇气一样,然后他郑重总结道:“非常漂亮!”
慕剑云芳心大悦,得意地甩了一下头发。
这时一个服务生走到俩人桌前,递上菜单问道:“您好!哪位点菜?”
罗飞接过菜单推给慕剑云:“你点吧,今天不用客气。”
慕剑云笑眯眯地说道:“那我可就好好宰你一顿了。”不过话是这么说,她下手倒还温柔,只拣中等价位的菜肴点了两三个,然后便把菜单还给罗飞:“剩下的你来补充吧。”
罗飞加了个餐厅推荐的招牌菜,又点了饮料酒水。服务生自去后厨下单。罗飞在慕剑云来之前就要了壶绿茶,此刻张罗着给对方倒上。
慕剑云把茶杯捧在手里,借着茶水的热气暖暖身体。片刻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餐厅中央的演台,问:“郑佳的演奏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是七点左右。”罗飞看看手表说,“还得等一会。”
慕剑云“嗯”了一声,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这次罗飞请她吃饭,她主动提出要到绿阳春餐厅来,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在现场听一听郑佳的演奏呢。
俩人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菜肴却迟迟不见上桌。罗飞往周围看看,却见大厅内的餐位都已经坐满了,难怪上菜的速度会慢一些。他便感慨了一句:“今天也不是周末,怎么吃饭的人这么多?”
慕剑云翻起眼皮,神色诧异地看着罗飞。
“你看看”罗飞努努嘴向对方展示着,“好像提前过节了似的。”
“提前过节?”慕剑云咂着罗飞话,渐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便又验证似地反问,“你说是过什么节?”
“元旦啊。你看这酒店里装扮得这么漂亮,不都在等着过新年吗?”罗飞耸耸肩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不过今天就这么热闹,好像有点早了”
慕剑云无奈了,她放下手中茶杯,苦笑着问道:“你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热闹?”
罗飞还真茫然:“为什么?”
慕剑云摇头不语,心中的兴奋劲已冷了一半。转念想想,像罗飞这个年纪的人,不知道“平安夜”的概念也算正常。只可怜自己满怀期待,还推掉了好几个追求者的邀约,最终却在面对一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罗飞看出慕剑云有点不高兴,便忐忑追问:“怎么了?今天到底有什么特别?”
“没什么特别。”慕剑云摆摆手,重新校正好自己的情绪后,微笑反问,“只是你今天怎么有心情请我吃饭?”
罗飞犹豫了一会,却不直言,只道:“有些事一会再说吧。”
慕剑云知道罗飞的性格,他既不想说,追问也没用。于是她便主动把话题岔开,好在这俩人已非常熟悉,即便是闲坐着也不致于冷场。
两杯热茶喝完,服务生总算把酒菜陆续端了上来。罗飞给慕剑云倒上饮料,自己则斟了啤酒,举杯敬道:“慕老师,和你合作一年多了,也没好好请你吃个饭。今天算是补上了,来,我祝你今后万事顺利,永远年轻美丽。”
慕剑云也举杯和罗飞轻轻一碰,同时自嘲地叹道:“唉,真要能永远年轻该多好?这一年过去,又老了一岁”
“你可看不出来。”罗飞一口把啤酒干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走在校园里,总有人把你当学生吧?”
“你倒也会奉承人。”慕剑云宛尔一笑,把饮料送到嘴边,浅浅地饮了一口。
简单地开了个场,罗飞放下酒杯招呼说:“快吃菜吧。这里的淮扬菜应该是比较正宗的。”
慕剑云拿起筷子,拣入眼的菜尝了几口,正品味间,忽听得周围有人喝彩鼓掌。她抬头寻看一番,喜道:“郑佳上场啦!”
罗飞也看见了——一个穿着水绿色长裙的女孩正从后台款步走出。那女孩手里提着个小提琴,相貌清秀脱俗,确是郑佳无疑。
“她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慕剑云轻声赞道。郑佳的双目恢复正常之后就搬离了警校的公寓,算起来俩人分别已有一个多月。此刻虽然分处舞台上下,慕剑云心中还是泛起一番疼爱怜惜的温柔感觉。
郑佳往外走出两步之后,又停步转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原来另有一名女子在身后跟随着她的脚步,那女子身形纤细苗条,着一身长袖汉服,颇有古典美女的风范。只可惜她头上戴了一顶蒙纱斗笠,白色的面纱垂盖下来,遮住了她的容颜。
郑佳牵着那女子的衣袖,俩人款款而行,一同来到了演台中央。郑佳坐在左前方的演奏椅上,而穿汉服的女子则来到侧后方的矮凳上坐好,矮凳前早已备好了一柄古筝。
慕剑云抽空瞥了罗飞一眼,问:“那个人是郑佳的搭档?”
罗飞点点头说:“他们俩人的合奏这一个月来极受欢迎,已经成为这家餐厅的台柱子了。”
慕剑云“呵”了一声:“看来你还是这里的常客呢?”
罗飞倒不否认:“这两个月,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不过他说话时神色严肃,似乎与美食和音乐的气氛并不相符。
慕剑云心中一动,猜测道:“你是在等那个人?”
罗飞不出声,算是默认了。
慕剑云淡淡一笑:“我告诉过你。他不会再来了——他已经做了诀断。”
罗飞轻轻地叹了口气。确实,他这两个月的等待没有任何结果。也许他早该相信慕剑云的判断:那家伙走了,他既已给女孩留下了近乎完美的回忆,又何必再回来呢?重逢的唯一意义,除了破坏回忆,还有什么?
“噔”轻灵而又古朴的乐曲声打断了罗慕二人的交谈,他们双双循声看去,却见那穿汉服的女子手抚着琴弦,已经撩开了演奏的序曲。这一声悠悠转转,饶梁不绝,便在将歇未歇之际,女子水袖轻拂,第二声又翩翩而至。
如此声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