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虽然他们已有十多年未曾谋面。
而他肩头还有另一副担子,这个担子不处理好,他仍然无法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从机场出来之后,阿华驱车直奔省人民医院。到了病房的门口,却见马亮正抱着胳膊缩在塑料椅子上打盹,睡得歪头咧嘴的。他便上前去踢了对方一脚。
马亮从睡梦中惊醒,揉揉眼睛一看是阿华,连忙跳起来:“华哥,你可来了。”一边说还一边擦着嘴角挂着的口水。
阿华道:“让你陪着明明,你怎么跑外头睡觉来了?”
“我被明明赶出来了。”马亮狼狈地挠着头发,“而且明明一天都没吃饭?”
阿华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马亮冲病房里努努嘴说:“你进去看看就明白了。”
阿华不再和对方饶舌,他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了病房内。却见明明脊背冲外躺在病床上,看样子好像再生闷气似的。床前的柜子上则放着一份病号饭。
阿华走上前在饭盒上摸了摸,已经没什么热气了。于是他便把那盒饭送到病房配备的微波炉里开始加热。
明明虽然没有转身,但已经听出了来人的举动,便开口道:“我已经说过了,除非你们把镜子拿来,否则我是不会吃饭的。”因为咽喉受到灼伤,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全无以前那银铃般的悦耳动听。
“镜子?”阿华一愣,他没想到对方不吃饭原来是为了这样的要求。而明明则听出了他的声音,惊喜地翻过身来,叫道:“华哥!”
“你想要镜子?”阿华看着明明的脸。那是一张令人难以猝睹的面庞,不过这样的面庞阿华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曾经有另外一个人的,他的面容或许比明明此刻还要恐怖,阿华每每想到那个人的时候,心中便充满了憎恨和敌意。
当然了,当阿华看着明明的时候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那是一种揪着心尖尖的怜惜和酸痛,这感觉如此特殊,阿华此前还从未体验过。
即便邓骅死在他眼前的时候都没有。
“我要镜子。”明明坚定地回答,“我有权力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阿华静静地看着明明,从他的表情上你看不出任何内心的情绪,然后他回答说:“是的,你有这个权力,但是你不能把吃饭这件事情作为申请权力的筹码。你必须先吃饭——你把饭吃完了,我就会给你一面镜子。”
阿华说完这番话的同时,微波炉也停止了转动。他把热好的病号饭端出来,亲手送到了明明的床前。明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见到了自己最敬爱的师长。她的怨气已消散无踪,只喃喃地问道:“你不会骗我吗?”
阿华认真地回答说:“我从来不会骗人。”然后他俯下身,轻轻托着明明的脖颈,把她从病床上扶坐起来。明明微闭着眼睛,残缺的面庞上竟也浮现出一丝笑意。当阿华把温热的饭盒送向她手中的时候,她立刻乖乖地接过去,同时说道:“我相信你——我把饭吃完,你一定会给我镜子的。”
阿华点点头。他看着明明把第一勺饭菜送入口中之后,便起身走到病房门口。马亮正从探头探脑地往屋里张望,阿华对他说道:“你去找一面镜子来。”
“什么?”马亮往走廊里退了一步,压低声音道,“你真给她镜子?她这副样子,一照镜子还不疯了?!”
阿华眉头一蹙:“我让你拿你就拿!”马亮不敢多说,吐着舌头一溜烟准备去了。他的动作麻利得很,不消三两分钟就从护士值班室找来面小圆镜,忙不迭地送到阿华手中。后者拿着那镜子复又进到病房内,不过他没有立刻把镜子给明明,而是先坐在床边看着明明把饭菜吃完。
终于,明明把空荡荡的饭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她看着阿华,虽不说话,但用意已非常明了。
阿华问:“你确定了吗?真的要看?”
明明的嘴唇咧了咧,像是在苦笑:“难道我能永远都不看吗?”
阿华不再说什么,他把那面圆镜递了过去。明明用双手抓住那镜子,然后她慢慢地将镜面翻转过来,直看到镜子的那张扭曲可怖的面庞。
阿华本以为明明会尖叫,会痛哭。可是都没有。他只看到女孩那双如枯枝般萎缩的手慢慢地颤抖起来,然后有一个声音在呜咽着问道:“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
那语调如寒冰一般绝望,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阿华握住明明的手,他用坚定的力量制止了对方的颤抖,镜子稳定下来,更加清晰地映照出明明鬼魅般的容颜。
“你必须活着。不管是为了残害你的人,还是为了爱你的人。”阿华紧盯着明明的双眼说道,“我会为你报仇,我要让那些残害你的人遭受到更加痛苦的折磨!我要你见证他们的结局,所以你得活下去!而对于那些爱你的人,他们的爱并不会因为你的容颜而改变,为了他们,你同样得活下去!”
明明的眼波开始流动,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不曾失却光彩的角落。阿华似乎被这流动的光彩感染了,他俯下身,嘴唇贴在了明明的眼角。随即他感到有大量的液体浸满出来,咸咸涩涩的,几乎要封塞住他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口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阿华放开明明的身体,循声看去,却见马亮倚在门边,手里拿着个电话晃了一下。
明明自己伸手擦了擦眼角,道:“你有事情?快去处理吧。”
阿华点点头,转身走到病房,顺手把房门反带起来。马亮把手里的电话递给他,嘴唇不出声的干动了几下。
阿华辨出对方吐出的是三个字:“高老二。”他对此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接过电话便直接应道:“喂,高老板吗?”
“阿华兄弟啊!”高德森总是一副热情洋溢的劲头,“我送给你的礼物收到了吧?”
“收到了。”阿华沉默了一会,问:“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高德森哈哈笑了起来:“你看看。以前我是约你约不着,现在你倒比我着急了。不过我这个人最喜欢成人之美,既然你着急,那就尽快——就约在明天中午吧。”
阿华又问:“在哪里?”
高德森道:“龙宇大厦。”
阿华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龙宇大厦一度是龙宇集团的总部,邓骅死后,警方开始查办龙宇集团,龙宇大厦作为集团资产也被罚没。前不久省城法院对龙宇大厦进行了公开拍卖,高德森高调入手,现在已经成为了龙宇大厦的新主人。不过双方的物管到目前为止还未进行交接,高德森急吼吼地便要坐镇龙宇大厦会见阿华,究竟是个什么用意?
高德森猜到阿华所想,便又笑道:“阿华兄弟,我知道龙宇大厦现在还是你在管理,明天我的人会来接管大厦。不过在此之前,我算得上是你的新主人,你即便不想干下去了,也得站好最好一班岗吧?”
高德森说话的声音很大,一旁的马亮也听了个分明。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忿忿不平地骂了句:“呸!你算个什么东西!”
阿华却不动声色,他似乎坦然接受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只问:“那高老板明天过来,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高德森说:“在金龙厅准备一桌酒宴吧。等我的人过来之后,你就不再负责大厦的物管了,到时候你是我的客人,我们就在大厦十八层的金龙宴厅,边喝边聊。”
“宴会上的酒菜呢?”阿华接着问道,“高老板有什么要求?”
高德森“嘿”了一声,说:“我想尝尝邓总养的那条金龙鱼。”
阿华一怔,然后默然挂断了电话。一旁的马亮早已瞪圆了眼睛:“操他妈的,这姓高的也太嚣张了吧?”
阿华伫立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他的思绪才回复过来,对马亮道:“走,和我去龙宇大厦!”
半小时后,俩人驱车来到了龙宇大厦前的广场。作为省城昔日最繁华的权势中心,这座大厦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除了一些负责日常维护的物业人员之外,曾经在大厦内叱咤风云的集团精英均已作鸟兽而散。整幢大厦冷冷清清,在这个华光纷繁的夜晚也找不出几扇亮着灯火的暖窗。
阿华身为大厦主管,此刻却没有心情自怨自艾,他带着马亮直奔十八楼——这里正是整幢大厦最为核心的区域。
狭长的走廊尽头是邓骅生前所用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左手边是一个宽敞的会议室,右手边则是一个宴会厅。
能得到邓骅宴请的都不是一般人,所以这个宴会厅自然也极尽奢华之能事。光是宴会厅的装修就花费了近百万元,其中那条产自伊朗的真丝地毯据说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铺在地面上比镀一层黄金的代价都要昂贵;厅内的桌椅橱柜都是昂贵的红木制品,任何一件放到拍卖品市场上都会让收藏家们趋之若骛;在宴厅门口出陈列的那个酒柜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柜中存放的各类美酒却能让最苛刻的品酒师为之咂舌;当客人们享用佳肴的时候,他们可能不会想到,这里所用的餐具均出自明宋官窑,任何一件的价值都不会低于脚下那条名贵的异国地毯。
有幸光顾过这个宴会厅的客人无不惊叹于遍布在厅内的豪华陈设,但只有极少数人才懂得,整个宴会厅中真正的宝物并不是这些地毯、红木、美酒、瓷器,而是在水族箱里养着的一条鱼。
那是一个硕大的水族箱,大到布满了整整一面墙。水族箱朝向宴会厅内的一面是全封闭的,浑然一体地嵌在墙内,而这面墙又正对着宴会厅的入口,让甫一进屋的客人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是来到了金壁辉煌的海底龙宫。
不过这硕大的水族箱里却只养了一条鱼,一条半米多长的金龙鱼。这条鱼浑身上下金光闪闪,没有一丝杂色,当它在水里游动的时候,真的就像是一条金龙在墙面上往来飞舞。
没有人知道这条品相纯正的金龙鱼到底价值几何,只是坊间传闻:十多年前邓骅的势力刚刚兴起,有一次和东南亚的老板做毒品生意,结果那老板的手下有一个是云南公安的内线,整个交易现场被警方一锅给端了。邓骅损失了大量资金和两个得力的手下干将,他一怒之下带人杀到云南边境,直接把前来谈判的东南亚老板给绑架了。按邓骅当年的行事风格,那老板难逃一死,不过最终此人却得以生还,救他性命的就是这条金龙鱼。据说这条鱼经过印度高僧开光,能保佑主人一世富贵,并且有逢凶化吉的奇效。东南亚老板将这条鱼献给邓骅,算是抵偿了后者的损失。
不知是否是受到东南亚老板绝境逢生的心理暗示,邓骅对这条鱼极为钟爱,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伴在身旁,而他的“事业”从此之后也果然是蒸蒸日上。龙宇大厦建成之后,邓骅专门在宴会厅内修葺了这面“水族墙”,让此鱼也能安享世间的富贵荣光。
曾经如日中天的邓骅肯定没有想到,当他被刺杀身亡之后,这条金龙鱼的命运也会走到一个转折的关口。
阿华进了宴会厅,他站在那面水族墙前驻足凝望,像是在凝望一个逝去的时代。那金龙鱼兀自在水中疏忽往来,浑身金光闪耀,霸气十足。
阿华这一站足足有半个小时,最终他对马亮说道:“去把鱼捞出来吧。”
马亮讶然地咧着嘴:“华哥,你真的要”
“邓总都已经去了,这鱼想必也孤独了很久。”阿华悠悠地叹道,“一切都该结束了,你想留也留不住的。”
第二天,阿华早早便来到了宴会厅。他在餐桌的客位上坐好——从这个中午开始,他便不再是龙宇大厦的主人了。在没人打搅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一直在看着桌子对面的水族墙发呆——现在那块玻璃后面只有一片澄清的液体,金龙鱼已然不见踪迹。
十点来钟的时候,马亮端进来一个大盘子。盘子配着硕大的纯银圆盖,盖子不揭开便看不到里面盛放的东西。马亮把盘子放下,欲走还留地磨蹭了一会,终于问道:“华哥,要不要安排几个兄弟”
阿华摇了摇手:“没意义的,你们都走吧。”
马亮无奈,只好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听见阿华叫了一声:“等等。”他连忙停下脚步,回头期待地看着阿华。
阿华却只是一扬手,将某件东西抛了过来,口中说道:“接着。”
马亮翻手接了个正着,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串暗红色的佛珠。
“把这串珠子捎给明明,让她以后戴在手腕上,能保她的平安。”阿华认真地说道。
马亮倒笑了:“华哥,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了?”见阿华瞪起了眼睛,他忙又吐了吐舌头,改口道:“行行行,你放心吧,我这就过去让明明戴上。”
阿华便没什么废话了,挥挥手说:“你走吧。”
马亮离去之后约半个小时,又有人来到了宴会厅,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陌生小伙子,衣着得体,仪表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