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士兵们都以为自己像岛屿俊宽一样,会老死在几内亚,没料到战争突然结束了。
当时鬼头干万太的喜悦之情,金田一耕助到现在还觉得历历在目。
鬼头扯着嗓子喊:“这下子可以活着回去了!”似乎有种终于卸下肩头重担或是彻底解脱似的喜悦。
尽管每个人都不愿死在战火里,却也没有人比鬼头千万太更怕死的了。
他每次虐疾复发时,就像小孩子怕黑一般,在死亡的阴影下怕得发抖。这个身材魁梧高大、个性刚毅的男人,竟然会这么怕死,实在很令人不解。而他对活下去的强烈执着,也令人感到诧异。
只是大家万万没有想到,这么怕死的人在没有战火的危险后,却死在再过五六个月就可以踏上本土的复员船上。
金田一耕助就是受鬼头千万太之托,前往狱门岛向他的家族报告他的死讯。
来这里之前,金田一耕助顺便到了久保银造老板(可参照《本阵杀人事件》)那里商讨这件事。
他还记得当时久保银造说了以下这段话:
“耕助,你到狱门岛只是为了要去报告战友的死讯吗?如果是这样也就算了,但如果你心里还有别的念头或目的的话,我劝你最好别去。狱门岛是座可怕的岛屿,你去那里干吗?”
久保银造非常了解金田一耕助,所以脸上不由地浮现出担心的神色。
“荣华如梦,徒留夏草。”
“咦?你说什么?”
和尚的声音惊醒了冥想中的金田一耕助,他慌忙询问道。
和尚遥望着浪花翻飞的蓝色海面,不紧不慢地说:
“我说的是那个声音啊!”
“哪个声音?”
就在金田一耕助反问的时候,空中又响起类似爆炸的声音。
“啊!那、那是在引爆水雷!”
金田一耕助结结巴巴地说。
“远的是水雷,近的是他们在旁边的那座小岛上破坏军事设施。这不正是‘荣华如梦’的写照吗?真想让芭蕉看看这景况。”
和尚有些自得,又有些感伤地看着海面,语调沉缓地说。
怎么在这么奇怪的地方提起芭蕉?
金田一耕助有点纳闷地看着和尚,和尚也回过头来看着他。
“这附近还好,再往西走的话,因为靠近吴市(是广岛湾东岸的城市,也是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的军港),每座岛简直就像蜂窝一样,到处都是洞。听说有座岛上还有秘密毒气制造厂,现在政府正为了处理那些毒气大伤脑筋呢!我们岛上也来了五十多名军人,他们到处挖山,建造防空监视所、高射炮阵地等等,挖得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真是太不像话了。不是有句诗说‘国破山河在’吗?我们简直成了国破山河改。你看,这就是狱门岛!”
事隔这么久,金田一耕助仍无法忘记当时从“白龙”号上看到的狱门岛的情景。
濑户内海半晴半阴,在秋日天空中,灿烂的夕阳自狱门岛往西方沉落,阴郁的乌云在狱门岛以东的天空上飘移着,而狱门岛则巍然耸立在海上,光芒耀眼。
长满了赤松林的狱门岛上,山麓中隐约可见零星的白墙房屋,在夕阳的映照下,这些白墙房屋被镀上一层诡谲的殷红。
当金田一耕助觉得这片景象似乎在暗示着整座岛的命运时,不由地从脊背升起一股寒意。
“那栋高高的建筑就是鄙寺,下面那间偌大的房子,就是鬼头家。”
和尚用手指着岛上的建筑介绍说。
这时候,船正好绕过一个大悬崖,寺院、房子都在视线中消失了,只剩一个平坦的峡湾,到处散布着渔夫们住的茅屋。峡湾深处还有一艘水运店家派来接驳的小船,正慢慢朝这边划来。
由于附近的岛上少有平地,像这艘三十五吨的蒸汽船要靠岸停泊很困难,因此,每座岛上都有水运店,专门负责接驳联络船上的乘客。
小船准确地停在联络船边。
“师父回来啦!喔,竹藏也一道啊?吉本先生,麻烦您将这些东西送到白石的志村那里好吗?还有,顺便帮我向美代问好。”
小船的船长热忱地向联络船上的人们寒暄着。
三个人上了小船后,联络船便掉转方向,渐行渐远,小船则慢慢往岸边划。
“师父,这位客人要去你那里吗?”
小船船长好奇地问。
“他是鬼头本家的客人,暂时住在岛上,你们可要好好招待人家啊!”
和尚细心地叮咛着。
“这样啊!哦,对了,师父,吊钟的事怎样了?”
“我打算在这两三天内找几个年轻人去把吊钟搬回来,不过因为吊钟很重,所以到时候恐怕又要麻烦你了。”
和尚十分郑重地说。
“这还不容易吗?不过话说回来,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捐嘛!”
船长略带抱怨地嘟哝着。
“话不能这么说啊!当初怎么会知道战争这么快就结束了呢?”
和尚态度文革,语气平静。
“是的,是的。啊,到了。”
小船到达栈桥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大雨来,整座狱门岛都笼罩在雨雾中。
“师父,您的运气真好,要是再晚一点,可就要淋成落汤鸡哪!”
船长脸上带着谦卑的神情,由衷地说。
“看起来,这场雨不小呢!”
和尚点了点头,附和道。
一上栈桥,就是一条上坡路。
“竹藏。”
“是师父。”
“麻烦你先到鬼头家对他们说一声,我马上会带客人过去。”
“好的。”
“对了,你顺便到村长跟村濑家,要他们也到鬼头家一趟,就说是我吩咐的。”
和尚威严地嘱咐着。
“好的,我这就去。”
竹藏恭敬地行礼后,快步离开。
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人,见到和尚都十分恭敬地打招呼,然后再露出奇怪的表情盯着金田一耕助看来看去。
各位看到在这样的小岛上,僧侣的势力竟如此强大,恐怕会感到很惊讶吧!不过,对于这些讨海人而言,信仰是绝对需要的,所以主导信仰的僧侣当然位高权重。
在这种岛上,不仅村长得对寺院的和尚低头,甚至连小学校长的派任也要看和尚的脸色哩!
出了渔夫村,道路突然变得险峻起来。金田一耕助与和尚两人爬上曲折的山路,就看到一座简直像城堡般的大宅邸。
只见一大段又高又长的花岗岩石墙从山坡到山谷,连绵迤俪,十分壮观,石墙的下部还贴有围板。围墙里面有几栋各自分开的瓦屋错落地耸立着,这就是狱门岛上最有权势的船东——鬼头家。
和尚与金田一耕助两人到达屋门前时,有个男人从边门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这人戴着褪色的圆顶礼帽,脚上穿着白色袜子。
“师父刚才竹藏来过了”
这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幸庵,到里面再说吧!”
和尚轻描淡写地打断他的话。
这人大约五十五六岁,戴着铁框眼镜,下巴长着一撮山羊胡子。他大概是匆匆忙忙套了件衣服就跑出来了,所以在和眼外套内,似乎仍能看到印有家徽的礼服。
照和尚刚才的称呼,金田一耕助知道这个人就是岛上的医生——村濑幸庵。
三人一进玄关,一个漂亮的女人立刻在大屏风的前面跪地迎接,金田一耕助做梦都没想到,在这样的岛上,在这么古老的船东屋邸里,会有这么漂亮的美人,他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大约二十二三岁,略卷的头发披在肩膀上,穿着暗茶色的宽松套装,并在白衬衫领子上打了条红色缎带,给人一种娴静淡雅的感觉。
“欢迎。”
她双手伏地,抬头往上看的眼神中,带着一股楚楚动人的神情;配上双颊两个大大的酒涡,给人一种娇媚的感觉。
“早苗,我带客人来了,女孩子们在家吗?”
“在里面。”
“那就好了!金田一先生,请进。我想村长就快来了,幸庵,我们一起到里面去等吧!”
和尚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似的,十分自然地招呼着。
早苗看着金田一耕助,有点诧异,但她一接触到金田一耕助的视线,脸上便泛起一片红晕,她慌忙从和尚手中接下和服外套。
“师父,你急着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这位是谁?”
幸庵嘟嘟哝哝地说着。
“幸庵,竹藏没跟你说吗?”
和尚看着幸庵,疑惑地问。
“他什么都没说,只叫我快点来。”
幸庵一脸无辜的表情。
“那就算了,咱们到里面再说吧!对了,早苗,刚才听竹藏说,阿一就快回来啦?”
和尚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早苗说道。
“托您的福。”
早苗恭敬地点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啊!好像是村长来了。”
和尚望了望窗外,岔开话题。
村长荒木真喜平与医生村濑幸庵是同辈。两人站在一起十分滑稽,幸庵瘦得像只鹤,村长却又矮又胖。
“师父,有什么急事吗?”
村长一到便急急地问。
“嗯,我正在等你,先到里面坐吧!”
和尚表情严肃地说,村长立刻脱了鞋子进来。
这时,大雨像瀑布似的,从天上左倾右倒。
“好大的一场雨啊!”
医生捻着他的山羊胡须说。
雨势大得像水柱一般,到处一片白茫茫。
一行人经过宽广的院子,来到里面的客厅里。
“早苗,去叫女孩子们过来。大家请坐唉!这里好暗啊!幸庵,把灯打开吧!”
和尚俨然一家之主,熟练地吩咐着。
灯一开,金田一耕助就看到两张穿着军服的年轻人照片,除了死在复员船上的鬼头千万太外,另一个人大概就是刚才大家在谈论的那个叫阿一的青年吧!他长得跟早苗很像。
“好了。”
和尚坐下来,向村长和幸庵医师两人各看一眼。
“我先介绍一下,这位金田一先生是千万太的战友。”
医生应了一声,看着金田一耕助;村长则紧闭着嘴巴,面无表情。
“千万太请他带这封信来。”
和尚从怀里掏出信,向坐在屋里的人说。
村长跟医生轮流看过介绍信后,村长脸色凝重地看着金田一耕助问。
“那么千万太呢?”
“他死了,死在复员船上。”
金田一耕助想起死去的战友,不禁神色黯然。
医生闻言,突然像泄气的皮球似的,全身不断颤抖着;而村长则低声呻吟,瘪缩的嘴可怕地扭曲着。
金田一耕助始终无法忘记当时那两人奇怪的反应。那种诡异的沉默气氛,几乎要让人窒息。
如瀑布般的大雨依旧下着。
“早苗,客人在里边吗?”
一个轻佻的声音从格子门后传来。
“没看见哪!”
“在那边啦!一定是在那个十坪的房间。”
“雪枝,客人是谁?”
“是不是鹈饲呢?”
“你真笨,如果是鹈饲的话,才不会从玄关来,他一定会从后门偷偷进来的。”
“来找谁?”
“还有谁?当然是找我的啦!”
“笨蛋,是来找我的啦!”
“姐姐,等一下,你看,我的腰带这样系可以吗?”
“可以,这样已经很好看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月代姐姐,拜托你帮我重新系一下啦!”
“花子,这样已经很好啦!再磨蹭下去,客人都要回去了。啊!雪枝好诈喔!居然先跑去了。”
嘈杂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渐渐传到客厅来,隐约还可以听到她们说什么“不认识这个人呀”、“长得土上的嘛”的偷笑声,闹得金田一耕助也不禁脸红了起来。
和尚见状,忍不住笑着说:
“女孩子们,还在外面叽叽喳喳的干什么呀?快点来跟客人打招呼。”
“哇,被他们听到了!”
一阵笑声之后,三个女孩穿着像歌舞伎似的长袖和服,一个跟一个走了进来,插在她们头发上的花簪则轻轻摇晃着。
“金田一先生,她们是干万太的妹妹——月代、雪枝、花子,最大的月代十八岁,接下来各差一岁。”
和尚—一介绍道,金田一耕助不禁凝神屏气地看着眼前的三个女孩子。
这三个女孩子像三朵盛开的鲜花,那股逼人的美不禁让金田一耕助的脊背升起一阵寒颤,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所担负的使命是多么困难。
他想起在闷热的复员船中,鬼头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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