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料、花牌料和桩头料是匠人对翡翠原料的分类。花牌料也是色和种都比较好,用来做镯子或者挂件的中高档材料,只是有些小缺陷需要设计和雕花来遮掩或者去除。加工翡翠讲究“无绺不雕花”,所以成品的花纹越多越复杂,外行觉得花哨漂亮,内行反而会怀疑玉料本身缺陷多。质地差、颜色不好的中下等材料被称为桩头料,一般不做首饰,只加工廉价的摆件。不经常接触原料的人不太明白这些行话。雷涛直到和滕一鸣一道开店,才学会这些词。
那个姑娘刚才的表现完全是一问三不懂的外行,此时却冒出这么个内行才懂的语汇,莫非其中有诈?雷涛用余光认真观察,发现姑娘的小手包没有抱在怀里,而是放在柜台,包的侧边对着正在保险柜里翻找的范鑫。针孔摄像机!雷涛暗自惊讶。不错,这两个姑娘的单纯是装出来的,她们装傻充愣的目的是调查取证。
雷涛的眼睛无意间瞥到玻璃门外的走廊,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那两个年轻人刚才就从门前走过两次,这会儿是第三次了,难道说雷涛假装低头看玻璃柜里的摆件,偷偷瞄了几眼。两个人大概二十来岁的年纪,样貌衣着都是混在人堆里认不出来的类型。其中一个个子矮一点的小伙子似乎发现了雷涛在看自己,拉着同伴进了对面的店铺。
情形果然不对,雷涛暗暗吸了一口凉气,今天是什么日子,一步一个坎儿还让不让人活?那些人看起来并不像黑道上的兄弟。记者调查不需要这么多人出马。那是警察?嗯,十有八九是范鑫这老小子又惹了什么娄子被盯上了。想到这里,雷涛觉得自己还是开溜为妙。
他默默地站起来,没有和范鑫打招呼,做出悠闲的样子,信步走出了商铺。所幸范鑫还在摆弄着一大沓“鉴定证书”忽悠两个姑娘,没空顾及他的去留。雷涛踱着平稳的步子走向和自动扶梯相反的方向,目不斜视地穿过走廊,一路走到没人的楼梯间才停下脚步。确定没有人跟过来,雷涛靠在凉飕飕的墙上,长长舒了口气。
好险啊,他心中暗暗感激那先到一步的两个姑娘。如果不是她们缠住了范鑫,这会儿他应该正和自己聊得火热,说不定还虚伪地称兄道弟一番,如果被警察抓个正着,雷涛觉得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什么事唉声叹气啊?”一个柔和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雷涛汗毛乍起,浑身一阵寒意乱窜,像掉进北极的冰窟窿一般。以后出门必须看皇历,他忍不住伸手去擦额头上沁出的冷汗。
一个细长的身影站在楼梯间门口。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精梳棉七分袖衬衫和米褐色亚麻长裤,长发几乎垂到腰间,五官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如果在大街上看到她,你可能会特意多看几眼,然后疑惑那优雅从容之间隐隐透出的微妙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警察盯上范鑫了对么?”雷涛不想绕弯子,因为他知道绕弯子没有用,“别误会我跟他有什么。那种人抓进牢里被人打死我都不会觉得可惜。”
“我不认为你和他有什么。”黎希颖笑得轻松,“只是看见你进了他的店又出来有些好奇。出于礼貌过来打个招呼。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没事,不小心扭了一下。”雷涛松了口气,“你能别用这么吓人的方式打招呼么?我以为大难临头了。”
“这话说得好像我是瘟神。”黎希颖微微抬起下巴。
“我可没这么说。”雷涛赶紧表白。
“别紧张,没人要抓你。”黎希颖伸手撩了一下耳边的乱发,“滕爷最近怎么样?还是痴迷把玩件,硬说是他们八旗子弟遗风?”
“他是哪个星球的八旗子弟”雷涛被逗笑了,“唉,他就那个德行,一天不抽风,他自己不习惯,我也不习惯。”走廊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声。他忍不住伸脖子想看个究竟。
“我们还是换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吧。”黎希颖的眉头轻轻地颤一下,“这里人多眼杂,空气不大好。”她迈步走向楼梯。雷涛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慢吞吞跟在后面。
他讨厌自己被乖乖地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只是想不出不老实地跟着还能怎么样。两年前,当他在黑洞洞的枪口下欲哭无泪,悲哀地打算利用最后几秒钟回顾一下自己生平的时候,她救了他一命。雷涛一直相信这是自己见到黎希颖就会不自觉地紧张的主要理由。另一个理由是,她和警察走得太近。
走出古玩交易市场,他们穿过街道,坐进停在街角树阴下的一辆黑色轿车。黎希颖从置物格里拿出墨镜架在鼻梁上,打开空调。
“范鑫干了什么?”雷涛忍了一路,还是没控制住好奇心。
“他么,四个字就可以形容,坑、蒙、拐、骗。”
“我还以为是‘臭不要脸’。”
黎希颖笑了,“范鑫招揽了几个精通街头骗术的混混和他同伙,专门做长线骗局。他经常出入各种珠宝玉器展,寻找一些衣着讲究,言谈却少根筋,半懂不懂却一心想靠收藏翡翠玉器捞大钱的暴发户,将他们引入彀中。”
“没眼力还想图便宜的门外汉。”雷涛会意。
很多初涉收藏的人常醉心于“记住几句话成为鉴定家”的神话,以为翻翻书,在网上看看帖子,背几句顺口溜就可以成为翡翠专家,继而走上收藏和暴富之路。殊不知不论什么行当,没有多年的积累和反复的摸索、实践再加上一定的天分,不可能成为行家,更不要说成为专家。一些新手偏偏不信邪,在捡漏的春秋大梦的驱使下,前仆后继地走在白交一辈子学费的不归路上。
这样的人还有另一个特点,总是希望能找到捡便宜的机会,期望买到的翡翠能有更大的升值空间。翡翠市场一向真假混杂,一些店铺里真货的成分不到三成。一心想着买到“便宜的高级货”等着“升值几十倍”的人,一不留神就会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到内伤吐血。范鑫正是因为常年混迹于市井,才太了解这些人才可能屡屡得手。
“范鑫坐过牢,懂得警察的手段。”黎希颖说,“每次作案后,留下的都只是一个无法追查的不记名手机号,以及盗用别人身份开的银行账户。账户里的钱早被转走或者取空。警方调查了很久都没有进展。”
“他们没辙了,就找你帮忙。那俩警花是跟你学过几招吧,装得真像。”
“举手之劳。”黎希颖轻描淡写,“作为好市民,总得为安定团结贡献点力量。”
“说得我都想献花了。”雷涛开玩笑,“撞到你手上,范鑫真是活该。”
“但是范鑫只是骗子,假货的来源还没有头绪。”黎希颖转脸问雷涛,“现在轮到你了。你来找他到底是为什么事呢?”
“我就是随便溜达”雷涛自己听自己的回答都觉得底气不足。
“那就让我来猜猜。”黎希颖说,“你说你不屑和范鑫这样的人交往,我信。他的生意是个幌子,店里卖的假货居多。范鑫真正的营生除了和几个同伙做长线骗局就是销赃。你不是骗子,金盆洗手之后也不再需要销赃”
“我之前也不需要好么。”雷涛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这样的高手一般都是接受委托才干活。而且啊,不是任何委托我都会接哦。当然偶尔看到好东西也会活动一下筋骨,但肯定不会找范鑫这路人出货。”
“像滕爷那样的鉴赏高手才能和你合作,嗯,我知道。”黎希颖挑一下眉毛。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你不会找范鑫出货,于是你找他只可能是打听消息——和造假、销赃、黑市有关的消息。”黎希颖的语气严肃起来,“但是你既然已经离开黑道,打听这些做什么?我想可能是你想了解造假、销赃的某个人的底细,或者你想打听什么物件的下落。”
雷涛又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最恨她这副样子,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柔声细语地揭穿别人最不愿意曝光的一面,而且每次几乎都让你没能力也没勇气反驳。他掩饰着被看穿的尴尬,支吾了一会儿,决定干脆实话实说。黎希颖耐心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反应和滕一鸣差不多。
“你吃错了什么把脑子烧坏了?”她摘下墨镜,瞪着雷涛,“梅东元明摆着是在骗你。他手里才没有什么照片。”
“没有你什么意思”雷涛舌头发麻。
“梅东元委托你去盗取翡翠屏风,说明他清楚你的本事。”黎希颖说,“以你的能力,直接对他家下手,拿走照片不是难事。”
“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
“我相信你不会,但他并不了解你的为人。”黎希颖打断他,“他那么精明的人会押宝你不会对他下手吗?没人会冒这个险。因为去偷他家比去有安保措施的博物馆偷玉牌简单多了。”
“也许他赌我找不到照片。”雷涛辩解,“他家那么大,几张照片不知道塞在哪里。”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是翡翠鉴定和鉴赏的大家,家里不会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梅东元不敢保证你不会偷一件他的宝贝强迫他交换。你真那么做了,他肯定不能报警,因为报警就必须说清楚他和你以及你哥哥的关系。”
“这我真的没想过。”雷涛坦言,“可是,如果我真的拿到玉牌,他该怎么应对?推说找不到,万一激怒我做了出格的事,对他同样不利。”
“我能想到几种可能,不过”黎希颖欲言又止,“相信我,根本没有照片,那是他杜撰出来骗你的幌子。”
“为什么?”雷涛死活不肯相信这个推论。
“你好好想想,你哥哥和他都不傻,在那种情况下,他们怎么会认为被偷偷塞进门缝的照片是送错地方了?好吧,就算梅东元没看出来,雷凡看懂了。在知道某个人已经了解他藏身之处的时候,他不可能安心地继续在梅东元家住下,直到第二天中午之后才离开。”
“也许他认为是朋友送来的照片。”
“朋友不会那样。”黎希颖摇头,“朋友要帮他,趁梅东元不在家时上门就行了。送照片无法确保不被梅东元看到,没法表达很准确的信息,还会留下证据并且引起警惕。所以不论朋友敌人,都不会干这种事。你再想一想,如果雷凡真有这样的朋友,知道他的下落,能用几张照片明确地通知他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说明他们之间有很深的默契。他和梅东元关系一般,你尚且知道。有那么铁的伙伴,你竟然一点头绪都没有——完全说不通。还有,既然有这样好的朋友可以帮忙,他就不会落到需要求梅东元的境地。”
“可是”雷涛想反驳,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意什么,有些人就用它来骗你。”黎希颖放缓了语速,“我记得我提醒过你,雷涛,你这么一根筋地找下去早晚搭上自己。”
“我只想知道真相。不然我心里永远不踏实。”
“知道之后呢?”黎希颖问,“如果你哥哥是被人杀死的,你知道是谁干的,打算拿把刀子去报仇吗?”
“我不知道”雷涛语塞,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杀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知道了真相却都不去做,他不认为自己可以那样淡定坦然。只是,他能做什么呢?他真的不知道。
“知道答案未必能解决问题。”黎希颖双手伏在方向盘上,手腕上的藕粉地紫罗兰手镯上一段绚丽的浓紫色在阳光下散发着朦胧的柔光,就像她这个人,温和中透出犀利,让人永远猜不透,看不清,更不敢轻易靠近。
雷涛陷入彷徨的思绪。一直以来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名字,希望这样可以终结猜疑带来的不安和时不时便会光顾的焦灼。此刻,他感到一阵沮丧,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得到了答案,等待他的也未必是解脱,反而可能是更多的焦虑和忧郁。他开始怀疑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还是用寻找答案来说服自己已经尽力。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他用执拗来反抗自己内心的动摇。
“咱们换个角度看。”黎希颖对雷涛的反应表露出失望,“如果有人能杀了你哥哥并且躲过警方的侦查,那这个人同样可以轻松地杀掉你。”
“是的,我明白。”雷涛艰难地点头,“滕一鸣也这样劝过我。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
“你有你的想法,我不想干涉太多。”黎希颖说,“我们就事论事吧,不论你是否想继续追查,梅东元是不可能给你任何满意答案的。”
雷涛瘪嘴不说话。他想安慰自己黎希颖的分析未必是真相,但自欺欺人这几个字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梅东元撒谎的唯一理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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