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样子,好象不比爹爹大多少啊。。。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车厢内,只听见马车辘辘向前行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忽然只听咕噜一声响,玉罗刹微微挑眉,叶玄却已脸红了,随即低下了头,呐呐道:“。。。祖父。。。玄儿饿了。。。”
此时也确实将近中午,玉罗刹听了孩子的话,有些好笑,随意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过来一碟点心。叶玄先是谢过,然后才双手接了,从碟子里拿起一块酥豆蓉枣泥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玉罗刹饶有兴致地看着男孩安静地进食,小小年纪,那样优雅循礼的模样和姿态,还有尚且稚嫩,却仍然可以看出日后清峻轮廓的面庞。。。果然是和那个男人很像。
马车突然一颠,好象是轧上了石头之类的东西,叶玄猝不及防之下,猛地被软糯的糕点噎住了喉咙,立时便闷咳起来。
玉罗刹略略一顿,看了一眼膝上正努力吞咽的男孩,见对方似是噎得不轻,便皱了一下眉,然后用手拍了拍孩子的后背。没拍两下,见似乎是没有多少用处,忽又想起什么一般,从手边的小几上拿了茶壶,倒上一盏茶水,直接蹴到男孩嘴边,往里倒了进去。
叶玄终于就着茶水将糕点咽下,又咳嗽了两声,这才觉得舒服了,于是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绢帕,将嘴角的水渍擦了,一面道:“谢谢祖父。。。”
玉罗刹眯着眼睛看他,忽然哂笑道:“果然。。。有个小东西在这里,这一路确实也不太闷了。”
其后车队仍是徐徐前行。玉罗刹虽在多年前便已做了父亲,平生却从未有一天照顾过孩子,此时身边却忽然有了一个六岁大的活生生的孩童,又需吃饭喝水,又向他一迭声地问话,却竟也并没有令他厌烦。直到又过了一阵,叶玄要午睡,在榻上蜷缩着躺了,用斗篷裹住身子,车厢内才真正完全安静了下来。
玉罗刹眼神慵懒,却又于波光流转之间,偶尔闪过一道精芒,视线在身旁一团小小的鼓起上扫了几下,便往后一靠,闭目假寐起来。
正静心养神间,一双幽黑的凤目陡然睁开,同时马车亦缓缓停下。随即,外面便有人恭声道:“启禀君上,煌月阁分堂已到了。”
玉罗刹缓缓摩挲着右手上的翡翠大黄杨扳指,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在眼中,有一瞬间泛出嗜血一般的幽厉杀气,懒懒笑道:“既是如此,莫非还等本座教你做些什么不成?尽数杀了就是。”
九十四。 灭门 。。。
叶玄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却忽然好象隐隐听见了什么异响。秀气的眉宇轻皱了一下,男孩无意识地拉住身上裹着的斗篷,将脑袋往温暖的斗篷里面钻了钻。
男人察觉到了孩子的举动,原本假寐养神的双目淡淡睁开,幽墨一般的深邃眼眸中忽然划过一丝可有可无的冷肆笑意,然后揭开车窗上的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
蜷在榻上安睡的男孩身子忽然悬空,连同斗篷一起,被裹住抱了起来。还在睡梦里的叶玄终于被弄醒了,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微微抖了两下,然后,才慢慢睁开了一双略带迷蒙的琉璃色眸子。
下一刻,这双眼睛便本能地微微瞪大,瞳孔亦骤然收缩,叶玄看着面前满目的厮杀惨烈场景,耳中灌满了哀号怒吼之声,一时之间,不禁呆住了。
视线所及,四下里刀光剑影,一大群人厮战在一处,利刃入肉,惨哼闷呼之声,不绝于耳,满目里,仿佛皆是血光一片。。。
玉罗刹低头瞧了瞧怀里刚刚醒来,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孩子。叶玄方才睡得很沉,隽秀的小脸长时间压在斗篷上,就被印出了细细的红痕,形状姣好的眉尖微蹙着,柔软的黑发披在肩头,一双明亮的褐眸正清清楚楚地目睹着眼前杀伐屠戮的画面,却并没有像一般孩童那样,被吓得哭叫或是晕厥过去,只是微微睁大着眼睛,似是想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他刚刚睡醒,被从温暖的马车里抱出来,冷风一吹,忽然就想要打呵欠,却又忍住了,这样一来,琥珀般的眸子中就泛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玉罗刹轻笑一声,对周围一片血淋淋的砍杀屠戮场景仿佛熟视无睹,只低头看了一眼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男孩,低声笑道:“如何,可是怕了?”
“。。。祖父。。。”叶玄回过神,随即便呐呐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几分从睡梦中初醒的迷糊之意,“我们……”
他话还未说完,便突然只觉得周围有一线劲风呼啸而来,挟着凌厉的气势,直取两人眼下所在的方向!叶玄瞳孔骤缩,尚且不曾有所反应,就见玉罗刹冷笑一下,左手圈住怀中叶玄的身体,另一只手略略上抬,袍袖拂动间,叶玄只觉天旋地转,待定下神之后,就发现两人已置身于一众厮杀的乱局之中,再凝神看时,却惊觉玉罗刹手内,正拎着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怕了?”男人低头打量了叶玄一眼,嘴角轻轻向上扯起一丝弧度,揪着人头的头发,随手将其抛了出去,手上与衣面间,并不曾沾染上半分污渍。
叶玄睁大了眼,已经睡意全消,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了男人的衣裳:“。。。祖父。。。
这是。。。什么事?!”
玉罗刹忽然反手向身后拍出一掌,掌心吐力,正击在一名自背后袭来的青年胸口上,顿时就将那人拍得甚至来不及惨呼一声,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飞出五六丈远,重重跌在地上,只抽搐了一两下,便不再动弹,明显是不活了的。玉罗刹面上神情似笑非笑,眉梢眼角间若有若无地透着一股嗜血狠厉的味道,却还偏偏语气轻缓,就仿佛再平常不过一般。“我们是在。。。杀人。”
修长的手指随意弹了弹叶玄的脸蛋儿,上面戴着的明耀硕大的紫金榴石丹珠戒指冰凉地触在柔嫩的肌肤间,玉罗刹漫不经心地朝周围扫视了一眼,一面顺手将一个离得最近的年轻女子轻轻一掌击碎了肩胛骨,一面嘴角含笑,道:“你爹向来好武,十七岁武功初成时才第一次杀人,在此之前,只一味埋头修行。。。想必你如今,也还不曾沾过血罢。”
叶玄见他谈笑间便已屡施辣手,明明形容峻逸之极,对自己言语间口气亦是和煦,但却从骨子里,根本不把人命有丝毫放在心上,不禁心下略略有些凉意,下意识地揪紧了手中男人的一角衣襟,道:“我。。。我没有。。。”
身旁不远处突然传来两声惨叫,极为刺耳,随即,便有数人忘死一般扑飞过来,满目狰狞狠厉,挟着浑厚的劲风,嘶吼着将手中的兵器拼命刺出。玉罗刹嗤笑一下,身体倏然一旋一掠,衣袖微微轻卷,便从四面八方的合围中脱离出来,叶玄被他挟在怀中,满眼只见得刀光剑影,满耳只听得劲风呼啸,根本没法子做些什么,只能抓着男人的衣料,被对方圈在怀中,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右掌轻描淡写地拍在了一柄袭来的长刀之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裂响,刀身就已颓然无力地从中断开,锦袍的男子闷哼一声,自口中喷出一蓬鲜血,便被玉罗刹掌上夹带着的内力击震得直直倒飞出去,狠狠撞在一株树上,将碗口粗的小树喀嚓一声,生生撞得断了。
“本座幼年之时,手上就已沾了血腥,直至今日,生平早已杀人无数,娃娃,你怕不怕?”玉罗刹意态闲闲,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一面对叶玄笑语言谈,一面却是手段凌厉无比,所到之处,就必然断送了一路的性命。
此时这一通厮杀混战也已接近了尾声,玉罗刹一方虽只有七十四人,却是进退有序,互相极为熟稔地配合博杀,已生生戮毙了对方二百余人,数十名青衣人手持各式兵器,将剩余的三四十个浑身带伤的煌月阁门人硬生生地逼杀围困成一个不足数丈的小圆。这些青衣人下手极为狠辣厉肃,虽然人数远不及对方,但手段功夫却是明显精干得多,皆是江湖上一流的身手,如同深海之中的鲨鱼群一般,合力围杀捕食一大群鲜鱼,将其迅速吞噬一空。片刻之后,这剩余的三四十人再没有丝毫招架之力,最终被绞杀干净,不留一个活口。
玉罗刹不发一言,径自重新登上马车,其余青衣人则立时分成两拨,一队留下将满地的尸首聚拢在一处,一队则飞身进了煌月阁分堂堂内,约半个时辰后,一辆乌蓬青棉帘盖的马车便被慢慢赶到玉罗刹所在的华贵马车身后,叶玄清楚地从车窗内看见,自那马车车厢内,掉落出一锭银澄澄的元宝。
其后有人分别飞身掠向几处地点,不多时,就有烟气徐徐腾起,近三百具尸首被聚拢在院中,不到一刻钟,整个煌月阁分堂便已火光冲天。
“娃娃,怕吗?”玉罗刹斜靠在软榻间,车队已然渐渐远去,玉罗刹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被抛在身后,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煌月阁分堂所在,低笑着问了一句。
叶玄两只手扒在车窗沿上,两眼瞧着越来越远的煌月阁分堂,想起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心下虽是不免发冷微颤,闻言,却还是定下心神,放下窗上的帘子,在榻上坐好,摇了摇头,道:“。。。我不怕。”
玉罗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的孩子,从那褐色的澄净眼睛里,却果真看出这孩子竟是确实没有很大的恐惧神情,不禁来了几分兴致,道:“你自幼想必定是锦衣玉食,娇养宠惯,却倒能养出这般性情胆识。。。还不错。”
右手扣住男孩的下巴,在那白嫩的肌肤上摩挲了一下,微微笑道:“本座方才灭人满门,劫掠一空,你说说,这可算得上是‘魔头’么?”
叶玄想了想,然后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父亲说过,‘正邪本无二致,时移事易,唯随机应变耳’‘不拘于正,不囿于邪,执两端而居中,取正邪为自用,方是为人之道 ’。。。”
玉罗刹闻言,起了几分兴趣,懒懒笑了一声,道:“叶孤城向来倒也不是什么满口仁义道德之辈,这一点,倒还不错。天下之大,无非利弊二字而已,哪有什么真正的正邪好坏之分?叶孤城平生杀人灭门的事儿也干了不少,你爹他也自是不把人命放在心上。。。成大事者,只遵行自身所想所为,哪管旁人如何看待评说,你这娃娃,他日想必也是个杀伐果决之辈,而并非什么满脑子仁厚慈心的蠢物。”
叶玄听了,眨了眨一双琉璃一般的眼,忽然用力点了点头,道:“父亲说过,‘邪人有道,邪中自有至情至性之人,正者存垢,正中亦不乏奸险刻薄之辈’。。。皇爷爷也告诉过玄儿,‘即便是真小人,也永远比伪君子要好得多’。”
花玉辰这几年已在天一堂任了差事,因此闲暇时经常对叶玄讲一些江湖之中的热闻逸事,其中也不乏阴晦背暗之流,叶玄听得多了,且又是天家子弟,并非寻常孩童一般只知玩乐,从知事起就有教导训戒,自幼又在叶孤城膝下长成,因而方才即使亲眼见了平生第一桩灭门之事,也并没有多少抵触,只是对那血淋淋的惨烈情状有一点出自于人的本能的震惧罢了。
玉罗刹大笑,放开了男孩的下巴,道:“果然是皇家出来的娃娃,不比寻常小儿。。。本座带了你来,确是颇能解闷逗趣儿,打发时辰。”说着,凤眼微扬,右边的墨色长眉眉梢已斜斜勾挑:“本座留你在身边几日,你可愿意?”
叶玄想了想,虽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有些奇怪,性子也十分莫测,但毕竟是自己祖父,即便不像皇爷爷那样慈爱和蔼,却也总不至于为难自己,于是便呐呐说了一句:“父亲和爹爹还在家里。。。”
玉罗刹冷声嗤笑一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上的紫金榴石丹珠戒指:“你爹若不放心,就让他亲自来找本座就是。”
叶玄‘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坐在榻上,不再出声,玉罗刹见状,便也径自合目养神。又过了一阵,男人忽然睁开眼,看向榻角坐着的叶玄,扬眉道:“怎么了?”
男孩正仿佛是略有不安地微微动着身子,突然却听见男人蓦地开口出声,不禁吓了一跳,随即便见雪白的小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声音也低上几分,喃喃开了口。
“祖父。。。玄儿。。。想如厕。。。”
叶孤城衣袖微拂,反手涮出一朵银色的剑花,既而便将长剑归鞘,树上枯黄的叶子受他剑气所激,早已纷纷凋落一地,积了厚厚的一层。
西门吹雪由于疾患并未完全消退,因此只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叶孤城习练剑法。
优雅绚丽的招式,却绝非华而不实,空有架势的模样,而是清冷孤傲到了极处的雅致与缥缈,完美得令人眩目。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世间竟有人将明明是用来杀人的剑法,却能演绎成一种如此淋漓尽致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