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早已经满满住进了一个人,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去承载另一份深情。。。
宁栎黎没有替自己也倒上一杯茶,她定一定恍乱的心神,勉强扯出一线微笑来:“。。。今年的雨水不大如人意,难得有这一点新贡的春海碧尖。。。我记得表哥去年喝过后,说是还好。”
叶孤城没有表情的容颜在灯火下,清峻如同一抹隆冬里的暮光:“。。。不错。”
明明是温暖的玉壶,拿在手里,却为什么凉得让人觉得仿佛是抓着一块冰。。。宁栎黎缓缓松开手,将茶壶放在桌上。心头一阵酸苦,这一番小小的动作,不过是费了片刻的工夫,自己却觉得仿佛是过去了很长的一段光阴。。。身上一软,几乎就有些掌不住了。
她忽然羡慕起冒赤突来,那样直接而坦荡的情感,想要,就说出口,不遮掩,不委婉,不深藏。。。
心中,突然就这么定了下来。
下一刻,她忽然就变得不像她自己了。
帐中没有旁人,唯余他和她静静相对,宁栎黎手里捧着空空的暖玉杯子,似乎是要汲取那上面的一丝温暖:“。。。表哥向来喜欢梅花,其实,我却觉得莲花,仿佛更适合些。。。”
叶孤城微微抬眼,漆黑的长发顺着柔软光滑的雪白衣料披垂逶迤,一泻如波,既而道:“。。。梅兰竹菊,各有千秋。”
宁栎黎的声音清婉如同一朵静静开绽的海棠:“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
她不觉握紧了手中那一只碧青的玉杯,“花开花落,循环往复。。。表哥,我小时候曾经听人说昙花很漂亮,所以就请母亲让人养上一盆,但后来无论怎么等,它也不开,母亲告诉我,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昙花才会开放,而且开的时间很短。。。于是我坐在旁边等啊等,困了也不敢睡,只要等它开出来。后来夜深人静,它终于肯开了,清香四溢,光彩夺目,实在是美丽得很,我看着它,甚至都忘了困倦。。。可惜它开花的时间真短啊,就那么短短的一阵子,但是我虽然遗憾,却也还是觉得很满足。。。”
她微微抬起头,像是费了很大了力气,可很快,那清丽的面容就仿佛渐渐平静下来了。“。。。它太美丽了,美丽得不肯开给别人看见,我为了等它开花,可以一直等,一直等,终于等到了它愿意开放的那一刻。。。”
“我以为很多事情都会像它一样,只要我耐心地给它浇水,修叶,一直等着它,到最后,它就终究会愿意开花给我看的。。。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不是的。。。”
她等得那样久,等得困了,累了,可还是不肯去睡,这样等啊等,只不过是为了,等着看它一眼罢了。
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呀,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说了。
她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跟他说,从她喜欢上他的那一天就想要说给他听,可她始终却没有说出口,她的勇气,不足以承担他可能给出的答案。。。而当现在她鼓足了勇气时,却又,来不及了;
她喜欢他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又是,好象再正常不过了;
她看见他总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没有笑意,没有怒容,没有开怀,没有愁绪,没有愤怨,没有欢喜,就像是天边的冷月,只淡淡挂在夜空里,自顾自地洒出一地银辉,却不肯让人碰触一下。。。可她就是喜欢了,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连她自己,也不行;
她知道他极少饮酒,喜欢喝茶,于是可以冒着严寒,亲手为他收集梅花上的落雪,替他精心烹煮茶水;
她从舅舅偶尔不经意的话里,知道他在少年时就没有了母亲,而为了练功,他从小吃了很多苦,甚至在弱冠前,连睡觉洗澡的时候都剑不离身。。。那时候她想,如果自己以后成了他的妻子,虽然帮不了他什么,可在每一个寒冷寂静的夜晚,她起码可以为正忙于公务的他亲手煮一壶热茶,做一点夜宵;
她知道他的武功很高很高,可她从来没有憧憬过他以后是不是会保护她,只是想,他会不会不喜欢像她这样不懂丝毫武功,娇养柔弱的女子;
她知道他成过亲,后来又失去了妻子,他有一个很像他的儿子,聪明,可爱,于是她就想,如果她以后做了他的妻,她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儿子,要是他担心以后她有了自己孩子,就不再会尽心疼爱南康的话,她甚至可以放弃做母亲的权利,不为他生儿育女,只一心一意地抚养这个别的女人为他留下来的孩子;
她知道他的年纪比她大很多,甚至都可以做她的父亲,可她不在意,她只知道,如果他累了的话,她可以让他在自己的身上靠一靠,歇一歇,听他说说烦心事。她没有能力帮助他解决什么问题,可她愿意认真地去听他说出这些事情,做一个最耐心的倾听者。。。
这朵昙花呀,它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开呢?她年幼的时候为了等一朵花开放,一直等啊等,等到夜深人静了,也就等到了,可是这一朵花呀,她却是不愿意给别人看见的,想要藏进手心里,严严实实地捂在怀里,只让她一个人看见,让她一个人等待,等待花开的那一刻……那是她心里面藏着的宝贝,是她最甜蜜的憧憬,是她最美丽的梦想。。。
她还小的时候,母亲对着镜子梳妆,然后看着她的小脸,笑吟吟地说她长大了以后定然是极美貌的,会有很多很多俊秀的年轻人倾慕她,爱恋她。可真的当她长大了以后,她却会经常照一照镜子,想着自己为什么不能再漂亮一点呢,如果她再漂亮一点点,他是不是就会把视线多停留一刻,注意到她的美丽呢。。。
她有时候会羡慕她的表妹们,因为她们是他的亲妹妹,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他撒娇,缠着他,亲亲热热地和他说话;可她也庆幸自己不是和他有着浓浓血缘关系的至亲,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不可能再有憧憬他,渴望他的权利。。。
这一朵昙花呀,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开呢,你不肯开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一个你喜欢的看花人?那么我可不可以呢,我可不可以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等待你认为我有资格看花的那一天?
昙花呀昙花,它清冷如水,它骄傲如阳,它比谁都美丽,它也比谁都无情。。。可她就是喜欢了,喜欢得心心念念放不下,喜欢得一时一刻也忘不了,一想起来,一颗心就成了那棉絮,又软又绵,堵在心口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她不是没有怨过他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她甚至不能够把这种情绪维持太久。。。这本来就是她自己甘愿入觳的,怪得了谁呢?她没有错,而他,更没有。
这些,他都不会知道。。。
她定然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现在要来还了;
心心念念,患得患失,为你,还你;
朝思暮想,夙夜牵绊,为你,还你;
泪满襟袖,牵肠挂肚,为你,还你;
都还你。
……可我也从没有恨过你。。。
宁栎黎忽然间觉得眼窝一热,下意识地抬起手时,只沾了一点湿润的涩意,忙低了头,勉强笑道:“。。。栎黎走神了,忘了给表哥续茶。”说着,手上已执起玉壶,为对面的男人重新倒上茶水。
浅褐色的水面一点一点漫了上来。八分满,是他向来的习惯。
宁栎黎微微垂首,努力浅笑一下,“宫里那一圃殿下喜欢的梅林,今年开得格外好,大概是京中雨水不多的缘故。。。这煮茶的水,就是那梅上收来的雪聚集成的,也算是有一点花香的味道。。。”
叶孤城眉端目凝,瞳仁深深,灯光下,分明就与当年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模样没有什么不同。。。良久,就听见他淡如风烟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费心。”
宁栎黎心底蓦然一颤,几乎再也不能够忍住眼中泫然的泪意,只得将头低得更甚,勉强笑道:“。。。表哥客气了。。。”
冬寒夜冷,大帐外面,是熊熊燃起的一堆堆篝火,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唯剩一片的雪花飞散,冰结霜冻。
只看着这个人,心中就仿佛有了无尽的温柔和痛楚,缠缠绕绕,无可抵消。。。宁栎黎拿起玉壶,也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偏偏说不出来,只茫茫然低下了头。因为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是热热的了,如果再不垂首,她怕就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里面滚落出来。。。
帐中一片沉默,然后视线中,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只手,将一方雪白的锦帕,放到了她的面前。
宁栎黎全身一震,无论如何再也忍耐不住,眼泪直流下来,零星滴溅进了茶杯当中,将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消散不去。。。
她紧紧握住那还带着他体温的帕子,艰难地抬起手去拭泪,可是那泪却越拭越多,怎么也擦不净,擦不完。
怎么办?怎么办?她哭花了妆,让他看见了她不美丽的样子。。。让他看见了此刻她如此狼狈,如此卑微的模样。。。
叶孤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那样静静坐着,任由眼前的女子无声地哭泣。。。他不懂得应该如何去安慰这样一个恋慕自己的少女,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是苍白而无力的。。。
赆别临歧裹泪痕,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和她终究是不可能的,就如同这桌上的莲苞玉壶,永远也开不成花来。。。这不是宁栎黎的错,不是叶孤城的错,更不是西门吹雪的错。
良久,宁栎黎终于逐渐平静下来,而此时,她手里的锦帕已经湿得透了,上面绣着的一枝红梅被泪水洇住,越发显得红艳。
“。。。是栎黎失礼了,让殿下见笑。。。”宁栎黎握着手中的锦帕,勉强缓缓绽起一抹微笑,如同露水打过的一树梨花:“。。。弄污了殿下的东西,实是心中不安。”
叶孤城看了一眼面前素颜温婉的女子:“。。。无事。”
一颗心酸楚得几乎又要落泪,可那最深处的一点温柔却还留着,这是不是就足够用来在往后的日子里反复回忆,从中汲取足够的勇气和温暖,来度过四季花开,冬去春来?宁栎黎抬起头,深深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然后用力狠一狠心肠,指甲几乎扎进了掌心的肉里。她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时辰不早,殿下连日劳顿,还请回去休息罢。。。”
这样贪恋地看着他,想要在心底一笔一笔刻下他的容颜。。。
彷佛还是那年冬寒雪清的日子,她坐在玉栏上,一转身,就看见了他。
以后就再不会相见了。
连一面也不能。
心脏还在像往常一样起伏,可是,却已经没有温度了。。。
……她终究没有等到昙花盛开的那一刻。
那人起身,她亦起身。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心上。。。
宁栎黎的手紧紧攥住雪白的锦帕。这是他的东西,上面甚至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气息,现在,这是她的了,是她唯一拥有的,他的东西。
那人的背影高大而挺拔,长长的头发黑如墨绢玄缎,静静披在背后,如同一挂漆亮的瀑布。她曾经想过的,这样漂亮的长发摸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很会梳头的,如果她可以为他挽发束髻的话,她一定会很小心很仔细,不会弄疼了他,弄坏了这样美丽的一头青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终究没有和他结发同心的机会,她有了与他相遇的缘,却不曾有跟他相知的份。。。
宁栎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就要支撑不住,腿软跌坐在椅子上。
她生来就身份尊贵,可她从没有因此娇蛮凌横过;
她那样恋慕他,并且可以为之付出全部,可她甚至没有亲口对他说出来;
她是温顺的,也是脆弱的,她得不到回报,可她还是有那一点点勇气,依靠这记忆,去迎接往后无数个漫长的日子;
……此生所恋,唯有这心尖上的一丝温暖。。。
身后忽然有人张口呼道:“。。。太子爷。。。”叶孤城回过身,就看见宁栎黎站在桌前,正朝着他微笑,然而眼角间未干的泪,却又一次潸然滚落。
这一回,是再无掩饰的肆意流淌。。。然后他听见对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表哥,保重。”
大帐里寂静无声,只剩下她一个人还站在那里。
她喜欢的那朵昙花,恋慕着的那朵昙花,等待着的那朵昙花,其实,终究还是开了的。
……开在她自己心里。
自此,永不凋谢。
一百一十八。 回京 。。。
送嫁队伍浩浩荡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