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谓壮观……”
他口中说着可惜,表情却分明是兴奋异常。
上一次的护送之行,负责在前引领追杀者的黄裳等人在最后时刻被追上后,蒙面人这才发觉上了大当,一场厮杀过后,只有黄裳与另三两人脱身,其余几名随行俱壮烈牺牲。而此时,徐若麟杨誉已经带着赵无恙转上了另条道,直奔燕京。因燕京已在眼前了,蒙面人不敢再造次,只得恨恨罢手。
那一次出来总共二十余人,活着回去的,却不过五六人,世子虽被安全送到,但过程却不可不谓惨烈。徐若麟深以为疚,为牺牲者请了“蹈死”的最高战功抚恤,以慰他们的家人。黄裳伤势过重,留下养伤。杨誉断指,此次本也没打算带他南下的,只他自己定要请命,这才从了他,派他带人潜去福王位于西山的兵工厂,引爆火药。这青州,是福王的地盘,兵工厂地方又隐秘,厂主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场突如其来暗中针对的精心阴谋,防备难免松懈,以徐若麟的算计和杨誉的执行力,最后果然未负前功,奉上了一场精彩之极的连环爆炸。连向来宠辱不惊的杨誉,到了此刻,也仍还兴奋不已。
“徐大人。”常大荣随后而入,朝徐若麟见礼。他在四人中年龄最大。此刻面带微微的愧色,“我有负嘱托。十二个粮仓,只烧去了其中的十个。还剩最后两个,来不及放火,福王的大批人马便已赶到……”
徐若麟望一眼北面远山之巅那一片仍红彤彤的夜空,眼前浮现出数十万石粮草齐齐被付之一炬的泼盛场景,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随即拍了下常大荣的肩,道:“你做得很好了。福王设计粮仓时,为防出现今日这样的意外,十二粮仓之间都隔了些路。照我原先预计,因了行动临时,能烧掉一半就不错了。如今只剩两个,实在是意外收获。”
“兵工厂爆炸,粮库烧毁,今天这一仗,够福王这老东西喝一壶了!痛快!痛快!”邹从龙哈哈大笑,牵动背后伤口,这才止笑,皱眉嘶了一声。
徐若麟又问了人手伤亡情况,得知因准备周密,撤离及时,除了数人受了伤,并无殒命之事发生,微微点了下头。
“徐大人,福王的这两处地方,经营多年,尤其是粮库,入口之隐秘,若非有你提供的详讯,即便到了那处,短时内恐怕也难以一一找到,”常大荣道,“这个福王,迟早会是咱们的一道坎。今日这样竟就捅了他的老窝,实在是可喜可贺。便如从龙方才说的那样,短时间内,福王元气再难恢复。”
徐若麟的属下们随他多年,深知他做事计划缜密,考虑周到。此刻根本不会去想他是如何得知这些隐秘情报的——因都晓得,他向来重视情报搜集。每每新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招募人手撒下眼线。所以对此也只觉理所当然。
徐若麟淡淡一笑,回头看了眼初念,见她正望着自己。一身的血污。面上先前被溅上的血迹虽大多已被擦去,残留的红痕却更衬得她此刻脸色的苍白,立在那里,整个人便似随时要歪下去一样。
从得知她消息南下的那一日起,不止自己,这些与他并肩作战的弟兄们便也跟着熬到了现在。此时放松了些,便是以他的体魄,也觉到了疲惫。收回目光,看向杨誉邹从龙等人,道:“这里还是福王的直属地盘,不能久留。连夜赶去芷都,那里有我们的落脚点。到了后大家再休整。”
众人一凛,齐声应是。将燃着的火堆熄灭踢散,将里头弄得看不出半点有人来过的痕迹之后,这才鱼贯出了庙门。
徐若麟到了初念面前,柔声道:“你累了吧?咱们再赶些路,到了你就能歇息了。”说罢伸手过去,极其自然地便握住她手,转身带着她往外而去,到了坐骑前,将她抱着送上了马,自己便跟着上了马背,一行人朝着南快速而去。
初念与先前一样,坐于他的身前,后背贴着他前胸。因马速度快,怕她被颠得不稳,他那只裹缚着绷带的左膀也仍那样箍在她的腰间——可是与先前仿佛却又不一样了。那时刻,他们共骑,为的是逃出生天,谁也不会有多余心思去想别的。而此刻,当外在的危险不再那么逼人了,她不知道他如何做想,于她,却是渐渐神思浮动,虽然身子已经酸痛得就像被肢解一般,却仍强撑着借了自己的力气坐于马背之上,尽量避免与他相触。但是紧紧收在她腰间的那有力臂膀,却仿佛一块不断升温的烙铁,即便这样的寒冬深夜,仍烫得她耳根处一阵阵潮热。身下马匹忽然一个纵跃的时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仰去,后背妥妥地压到了他的胸膛,身体与他紧紧相贴的那一刹那,整个人立刻跟着打了个哆嗦。
“你冷?”
他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哆嗦,附到她耳边问了一句,她咬着腮帮子摇头时,他已经转向侧旁的杨誉:“把大氅解下来!”
他自己那件千疮百孔的外衣,方才上马时便已经罩到了她身上。
杨誉连问都没问一声,立刻照他吩咐脱下,抛了过来。徐若麟一把接过,低头对她道了一句:“乏了的话,不必撑着。”随即将她整个人从头往下罩得严严实实,隔了层氅,将她的头轻轻按到自己身前,便继续往前。
耳边呼呼的风声一下消失,她的眼前也漆黑一片。渐渐地,鼻息里开始弥漫着一种似曾相识的雄浑味道,只不过,与记忆里的相比,此刻仿佛还多了丝淡淡甜腥……她仿佛被熏着了。终于,眼睛闭上了,身子也慢慢软了下来,歪着头,完全靠在了他的胸肩之上。
一直纵马奔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身后那片火烧云也远得只剩模糊红光的时候,初念终于被耳畔响起的一阵马儿响鼻甩蹄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扒拉开罩住自己的大氅,伴随迎面涌来的一股寒意,隐约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座四方宅院,便是乡间常见的那种士绅宅子。
“到了。”
徐若麟下马,抱她下来。刚落地,初念身子晃了下,被他一把扶住。
“我没事,谢谢……”
初念站稳身子后,轻轻掰开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道了声谢,低头跟着前头的人往里而去。
庄子的主人姓胡。很快便亲自迎了出来,将一行人马让了进去,最后警惕地四下看了下,吱扭一声,将门紧紧关闭。
热水盥洗之后,初念换上了庄子里丫头送来的一套普通衣物,问了声,知道徐若麟他们都已经重新裹伤,此刻应该都暂歇了下去,怔了片刻,终于也和衣躺上了那张烧热的土炕。辗转之中,只觉腹中柔肠千结,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念头在争先往外钻,却又乱成一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直到东方快泛鱼肚白了,这才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想醒来之时,却觉头痛欲裂。原来她身子一向娇弱,担惊受怕了这许久,昨夜一开始被邹从龙带着逃亡时,又狠狠吹了寒风,此刻睡一觉,不但没歇回来,反倒发作出来,成了病。
初念喝完了庄子里丫头送来的药,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睁眼见是徐若麟进来了,忙挣扎着要坐起来,徐若麟已经一个箭步到了她身前,示意她不必起来。
过了一夜,此刻他也已换了衣衫。着了身海青常服,脸也刮得干干净净,露出线条隽瘦的下巴颏,看起来很是俊朗。这才是她一贯印象中的徐若麟。昨夜若非是她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此刻面前的这个人,便是那时候那个满身挟了浓重杀戾之气的英悍男子。
初念见他此刻停在炕前望着自己一语不发,心中一阵惭愧。只实在是没力气撑着了,只好慢慢躺回枕上,低声道:“我真没用……总是给你们拖后腿……”
徐若麟见她一把乌发散乱于枕上,两颊双唇烧得赤红,一双眼睛愈发大了,带了点病态的清亮。忍不住探手过去摸了下她额头,十分地烫手,不禁微微皱了下眉。落入初念眼中,心中更是不安,急忙道:“我晓得你事忙,你们先去好了。我在这里等周管家他们来就行。”
徐若麟没有回应,只扯了条凳坐到她榻前,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第三十八回
初念听他问及自己以后打算;脑海里便立刻掠过先前她托母亲王氏捎带给祖父的那封信,不禁一怔。
徐若麟此时,却是丝毫不知她的心思,见她表情呆呆的,以为她还迷惑不解。踌躇了下,终于望着她,提醒道:“我是说,出了这样的事,你回去后;我怕你会受委屈……”
初念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似她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赵竫派来的假扮贼人强行掳走;如今事发过去已经十多天了;就算她像此刻这样清清白白地回去,也是有嘴难辨。在这个视女子名节甚至重于性命的大环境下,想来绝不会有什么好名声了……
倘是从前的司初念,遇到了这样的事,徐若麟此刻的担心倒也不是多余。只是如今的她,想法却早已有些不同了。见他望着自己,便哦了一声,只道:“我不回去的话,还能去哪里?事情虽非常,只也非我所愿。我问心无愧,谈不上受委屈。”
徐若麟见她斜斜侧卧于枕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睫微垂,神情十分平静,瞧不出半点的勉强刻意。压下心中随之而起的惊诧,定定注视着她。
她会这样应答,让他确实感到意外。
她和他这种司国太口中所谓“无君无父”的异类完全不同。他太了解她了:名门闺秀,所以珍视名誉,愿意为了旁人的目光而掐灭自己的天性里的鲜活。上一世,倘若不是他费劲心机出尽手段,她想必就会是那样一个持守着淑贞直到老死的女子。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格,那时候的他,其实亦一直明白,纵然她已经被他占有,但那颗心,却始终没有像身子那样与他契合为一。哪怕,偶尔即便能从她那里感受到些须两情相悦带给他的真正欢愉,但欢愉之短促,也就如一间暗室偶尔被开了下窗,方透进半缕的阳光,随即便又被紧闭了。而屋子里,剩下的只是更为长久的沉默和无尽的黑暗。所以方才,在他步入她屋子前的设想中,他觉得她应该正在为此焦惶,甚至想象过她遭受流言蜚语后无助哭泣的模样。就这样送她回去的话,他实在是一百个不放心。也是极力忍住了,才在说完那句话后,没有接着说出“你要么不用回了,往后跟着我便是”的话……所以此刻,得到她这样的反应,饶是向来机敏的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接口。沉默了片刻后,终于迟疑地搓了搓掌心,再次求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倘若有顾虑的话,跟我说没事。我会……”
初念浓密的长长睫毛微微动了下,抬眼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
“大伯但请放心,我真的没什么。就算真有人拿这说事,我也不会在意。我既不在意了,又怕什么闲言碎语?”
徐若麟凝视着她,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刻,连他自己也有些迷惘了。对于能说出这种话的这样的一个她,他到底是真的放心了,还是更加不安了?如果说放心,是因为此刻的她比他想象中的她更加坚强明智的话,那么他心底里的那丝悄然而起的不安,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还来不及细想,见她已经撑着炕沿起来,坐跪后,朝他深深裣衽一礼。
她的这种客气举动,让他心底里的那丝不安愈发浓烈起来。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从凳上起身,有些仓促地道:“弟妹,你这是做什么?你还烧着,快躺下吧。”——他在心里,是一千一万个想唤她“娇娇”,就像昨晚生死之隙他心无旁骛时随心随性唤过她的那样。但是此刻,面对这样的她,“娇娇”两字,却是如鲠在喉,咽不下,更吐不出。
初念施完礼,抬起身郑重道:“从昨夜到此刻,初念一直都没机会向大伯和邹大人他们道谢。方才这一礼,烦请大伯帮我转达到他们面前。你们都是铮铮的汉子。救护之恩,初念铭记在心。惜无以为报,往后能做的,也就是在佛前时时祝祷祈福。我晓得你们和我不同,并非闲人。如今到这里了,倘若还因我而滞步,我实在惶恐。你们有事尽管先行离去。倘若不方便叫人晓得这处所的话,再过两日我好些,烦请这里的庄主将我送去济南与他们会合便是。”
徐若麟盯着一板一眼说话的她,胸中忽然像被压了块巨石般地躁闷起来,勉强压下不快,不过只嗯了一声,道:“这里确实不便留这么多人,他们今日便先走。我留下。你主意既定,等你病好后,我会叫此地庄主送你去与他们会合,就说你被劫的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