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汉王妃吕雉,她眼底藏着比湖水更深的心机。我知道,戚氏终有一天会死于她的手上。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浮现时,我竟然会站在那里微笑着想像戚氏将可能在她面前以何种姿态苍凉地死去。
公元前202年。二月初三。刘邦在定陶汜水之阳举行登极大典,定国号为汉。吕氏正式被册封为汉朝皇后,刘盈为太子。
这一年,我亦顺利诞下皇子。取名刘恒。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引得帝王来看我一眼。
每天我就寂寞地在寝宫里听侍婢给我讲二妃争来斗去的消息,听完后海装得与世无争的样子叹一声,为什么不和和睦睦呢?她们你整我,我整你的,多累啊。
侍婢在一旁附和道,薄夫人,这宫里头就属您心地最善良。
她不知,其实那二人越是斗得激烈,我便越发开心。
同年五月,帝王决定迁都长安,曾经被掳入宫中的女奴们将悉数出宫。就在她们出宫前夕,纷呈室发生了一场莫名大火。很多织布女或被烧伤毁容或被烧死。只要我不说,就无人知道这样天衣无缝的局仅仅源于那些人曾经对于织布女薄氏的小觑于嘲讽。
柒
天下初定,帝王对一众功臣加官封侯。
而毫无战功的男子,审食其,那个当年与吕氏一并被楚军扣为人质的男子,在吕氏的谏争下,竟被封为了辟阳侯。这令所有人都不解。甚至有人私下议论,吕后与审食其之间,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在楚地可是共度了两年幽囚的时光。
当然,这样的话无人敢问。也只有像戚氏这样专宠于后宫,又无甚心机的女子,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心中疑惑。
我亲眼见到华装艳服的戚氏在御花园堵住正要前往未央宫请安的审食其。
“你就是辟阳侯?皇后力谏的那个?”她眼里嚣张如焰,脸却灿若桃花。这个女子确实连生气都美得令人窒息,一双眼睛盯着对面站立不安的男子。
“在下正是审食其,不知戚夫人找在下有何事?”他已猜出她的身份。
“告诉我,你与吕后是不是真的有什么?”
他曾经无数次从吕氏的嘴里听过戚夫人的名字。每一次吕氏都咬着憎带着恨。他于是便以为,戚氏必定是如狐魅般绝非善类之人。
但原来不是。若她心机圆满,那么,她根本就不会问他这句话。真正的奸诈之辈,是不会将居心溢于言表,落人话柄的。
那应该是辟阳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戚氏。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毫无声息地将她记在了心上。然而,这注定是一段危险而又极为忧伤的关系。
戚氏在问完之后,摇曳着楚歌声离去。辟阳侯则久久站在那里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而这一切落入我的眼中,当然不会想到关于爱情之类的美丽词汇。我看见的,只是戚氏的头颅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落地,并最终彻底消亡。
我曾经问过我的侍婢小秋,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她笑着答,奴婢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走路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连梦里哭醒时都会想一个人,那就是爱情了吧。
那时我才知,她的乡下有一个少年在等她回去。她说,还有五年,奴婢就可以出宫与他成亲了。奴婢天天都在想他。他是一名走索的伶人。
我看着小秋眸里闪耀着的幸福,竟然无中生出一丝不快。我说,五年后,说不准你的情郎早就与别人成亲了,你真相信他会等你?别傻了。
小秋无比坚定地说,他一定会的,我相信他。
我没有再出声。我仍然是沾染不到爱情。无数个夜里,我闭上眼睛时,总会回忆起曾经与汉王仅有过的那一次缠绵,每一个片段,每一句话,都清晰如昨地呈现。
捌
辟阳侯审食其,汉朝一流的乐师。宫中的红人,长相俊美的男子。
长安城里无数有女儿的达官显贵都差媒婆去侯府说亲。然而,他却一一拒之门外。关于他与吕氏之间的关系,也开始被绘声绘色地描述成各种香艳的版本于市井里流传。
而对这一切,汉王早已有所耳闻。他于某一个清晨冷冷地闯进吕后的未央宫,责其注意分寸,不要让皇室蒙羞,否则……
后面的话,无需说得太直白。
吕后却一直坚称,她与辟阳侯之间是清白的。但她的心思藏不住。尽管她万事可掩饰周全,然而到了审食其那里,她却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女,全然没了主张。
她只要见到他便心安。哪怕他站在人堆中。哪怕他与她不说一句话。
她也一直以为,在楚地的那些日子,审食其对自己的关心、庇护,是源于他爱她。
然而,她还是想错了。
当她看见那折扇子上的题诗时,所有关于爱情的幻想终于彻底地坍塌。她认出,那是审食其的字迹,而诗中的话,一眼便知是写给戚氏的。
她想不透,审食其是如何与戚氏有交集?又是如何会爱上她?但她知道,这一定是真的了。自从审食其封为辟阳侯之后,每每她对他提及戚氏如何如何地令人憎恶时,他不是沉默便是对她说,戚夫人不似这样的人。
当时她并没有在意,如今想来,这一切种种都是征兆。
是不甘,亦是为了求证。她不顾流言,宣辟阳侯入宫。摒退婢女,只问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我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
审食其惶恐地跪地,您是皇后。
彼时的吕后,像是用尽了周身的力气,厉声说,不要管我们之间的身份,我只是想知道答案,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有没有?
无言便等同给出了答案。
她仍是不死心,听说你爱戚姬那个贱人,是不是?
皇后切不可乱说,那样会对戚夫人不利。
之间宫中那些关于我们的传闻,为何你就不出来否认呢?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流言也同样对我不利吗?审食其,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吕后不甘被戚氏夺走了夫君又抢了爱情,于是施出浑身解数,甚至请蛊师作法,偷偷将刻有皇上生辰八字的木偶嫁祸于戚氏,以及让那帮开国功臣用前朝王国之君的教训点醒沉迷于爱情中的帝王,不可让红颜祸国。
这一切的一切,并无法阻止帝王对于戚氏的宠爱和护佑。
于是,某一个夜里,戚姬寝宫遭了黑衣的刺客袭击,幸好侍婢出现大喊救命,刺客才落败而逃。帝王虽即刻派了人掘地三尺地搜查,重受宫门,亦未有斩获。
第二天,辟阳侯入宫。他请皇后摒退左右,皇后,知道为何有关于我们的传闻会流于市井吗?是我找人放出去的。因为,我是人臣。君命不可违的道理您是懂的。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皇上的主意?
这于吕氏而言,应该是一个最为致命的打击了。她不敢相信,原来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夫君设下的陷阱。而审食其之所以在楚地,对吕氏百般照顾,也并非他对她生出什么情意,而仅是为了报恩。汉王刘邦的救命之恩。于是,只要刘邦吩咐,他便照做。哪怕是死。
他说,帝王惟有一个要求,我始终未敢应允。因为在楚地的那两年,您待我如何,我是知道的。您为我在众臣面前力争一个辟阳侯的封号时,我是感激的。但您不该对戚夫人痛下杀手,如今,我若一死,既可以报汉王的救命之恩,又可以保得戚夫人的安全,我无悔,无悔啊——说着,他朝她靠近,伸出手来,要给她一个拥抱的姿势。
你,你想干什么?吕氏从他的话中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个时候,汉王突然出现在未央宫。令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吕雉拿起了桌上的短刀,果断地刺进了审食其的心脏。还不忘哭着道,皇上,幸好您赶到了,刚才辟阳侯想轻薄于臣妾啊。臣妾真的是清白的啊。
原来这是审食其终应允,与帝王配合的一出戏码,势必让帝王抓得皇后的把柄,让那帮维护吕后的老臣对于他的废后再无争议。
可惜,谁都低估了吕雉的智慧与无情。正如同,他们不知道,这出轰烈的戏码里,卑微的薄氏亦曾经占有过一席之地。
皇后捡到的属于审食其的折扇,是我千方百计从辟阳侯那里偷得,然后再留意辟阳侯的行踪,趁他刚离开未央宫后,弃在长廊上,专等未央宫中的人拾得呈给皇后。又是我,借小秋之口,去未央宫散布关于戚氏与辟阳侯的传闻。无非是要引得吕氏的嫉恨,并起杀意。
玖
这是一出宫廷丑闻,自然知内情者甚少。关于辟阳侯的下落,再无人知道。有人说他受重伤而死,有人说他被帝王秘密处死,也有人说他安好地活了下来,遁居佛门。
那都是后话。
失去辟阳侯,吕后就如同秋日枯藤,一点一点地凋谢。无数次她独自倚廊时,总是幻想着,如若在最后的那一刻,她甘愿投进他的怀抱,而不是刺杀,那么,死在他的怀中,是不是就能够改写,关于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呢?至少,这样就如同死在爱情的怀抱里。
然后,纵使千般惆怅万般叹,辟阳侯是真的不再了。
只是,她比谁都清楚,如果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将剑刺进审食其的心脏。
与辟阳侯一并消失的,还有我的侍女小秋。她以三尺白绫悬梁自尽。只因我不能让任何人发觉,我曾是那出戏码的煽风者。所以,她必须死。
临死之前,她流着泪请求我,如若将来见到一个叫苏尘的男子,记得告诉他,小秋嫁了人,过得很幸福,让他忘了小秋。
拾
以后的许多年,我的时间,全部用来景观事变,置身世外。以及看二妃如何斗个你死我活,其中一个惨烈地死去,然后失意的帝王,开始注意到被他冷落多年一向给人印象贤淑的我。
我一直幻想这样的戏码能够上演。
这样的然后,我始终不曾等到。
公元前195年,高祖驾崩。贵为太子的吕氏之子刘盈,登基称帝。是以,长达数年的,戚吕之争,终于明朗起来。
曾被吕氏嫉之的妃嫔,一个都未能幸免于难。尤其是戚氏,吕氏命人剁其四肢,剜其双眼,熏聋其双耳,丢于厕内,任人观看,名为“人彘”。极尽羞辱之态。
这样的方式,比我想像中还要惨烈千百倍。可我发觉,这竟然不是我期望。许久以来,我只沉浸于一个事实中——那就是帝驾崩,帝驾崩了。
在戚氏死后第三日,适逢汉朝每年一度的祭天仪式。据百姓所言,那天坛之上,竟传出楚歌声,正是戚夫人喜唱的楚曲《望归》。
闻者无不感伤,动容。甚至有一些亲眼目睹过戚夫人惨状的宫婢无声地站在那里落泪。
斯时,太后吕氏已认出那男子。她没有料到,他还活着。她更不会料到,当年她为自保要杀他,而戚氏不想累及无辜向帝王求情放了他。
在戚氏面前,即便她如今贵为皇太后,她仍旧是,输得一败涂地。
她呆立在那里,示意兵士切勿轻举妄动。
曲罢,那奏歌之人,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先是砍下自己的左臂,再斩断双腿,紧接着,义无反顾地爬向一旁升腾的篝火,引火自焚。没有人知道,他在最后的时刻里,用那样微薄的声音说——
我只想以与你同样的方式死去,这样才能与你感同身受。才能在黄泉路上与你遇见,只是遗憾我爱你这样事,你永远都不知。
听说祭天的那日,太后吕氏于众人面前悲恸大哭。
彼时,我这个在吕氏眼中,比她更可怜的妃嫔,终得以全身而退。远离喧嚣的长安,与我的皇子一并避走晋阳。
出城的那日,在残红如血的长安城,我看见孤独的走索伶人于十米高的绳索上疾步如飞。他的名字叫苏尘。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走完索后,并不收取分文,而是一遍一遍地问围观的人群,认不认识一名叫小秋的宫女。她是高祖二年就入宫的。我一直在等她。整整12年了。
那一刻,我不知是忘了小秋的嘱托,还是嫉妒他人的爱情。我走到这名走索伶人面前,公子是苏尘,对吗?我想告诉你,宫女小秋已死,你不必再找。
他初是不信。见我衣着华丽,似皇宫之人。又看了我良久,于是,终于相信。眼泪瞬间从他沧桑的眼睛里掉下来,忧伤至此萦绕。
他没有再说任何话,而是转身走上了高高的绳索。
那是作为伶人的苏尘,最后一次华丽的走索。他死了——从高空上选择了轻快飞行。
结局
芙蓉帐暖。逐渐老去的女子,将身体缩进一个穿锦袍的男人怀抱,故作柔弱地说:昨天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