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郑云龙长叹一口气道,“误会啊,大人,我的确没有什么神奇之功。”他紧锁眉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相,声音颤抖着向陆大人辩解,“这些都是喇嘛胡吹海说的,你千万不要当真,我就是一个扛枪打仗的普通军人,而且我们回回是没有偶像和多神崇拜的,为这事,许多回回兵埋怨我,更难听的,说我出卖了真主安拉……”
“呵呵,你还知道*教和佛教的区别,是一个好回回,好信徒。”停留片刻,他继续说,“但我现在要的就是喇嘛说的话,你作为一个军人,军人是什么,军人就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现在,听我口令,立正,齐步走。”陆丰华不容郑云龙辩解,就将他命令出书房。
走出陆大人的书房,郑云龙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得像大年初三的秦人的闹山鼓,但此刻的剧烈跳动同刚才在书房里的剧烈跳动有着很大的差异,前者是紧张、害怕,后者是兴奋、快活。他早已抑制不住激动,加快的步伐像激越的鼓点,一改以往大声吼唱的毛病,抬起头,对云端的真主述说他的成功。蓦地,一只鹰闯入他的视野,郑云龙脱掉得胜褂绕在手里,对老鹰说道:“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今日,真主保佑,我是真正地挪活了,今天,我这个没长翅膀的人,要同长了翅膀的鹰一比高下。”随后便使出了吃奶的劲,以从未有过的喜悦去追逐鹰在地上投下的影子,鹰的影子带着他一路狂奔。平坦的巴当大地,敞开它的巨怀任凭这位回族青年的双脚踩踏出人生迟迟难露的坦途,他的脚步在大地上肆无忌惮地敲出快乐的鼓点,此时,大地陪着他嘿嘿嘿地笑了,它笑得那样深沉、厚重而高远。
23 大手笔(3)
地上的“影子”在郑云龙快要追到的时候,突然划出一抹弧线向上高飞,“影子”随即消失,他汗流浃背地释放完了体内所有的能量,一头倒在地上,他展开四肢快活俯在地上聆听心脏急速的跳动,陆大人的那句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我要的就是喇嘛说的话。”郑云龙问自己和天空:“莫非在藏地,真的有凡界看不见的神在转悠?”他翻身仰望蓝天,将头枕在手掌上,他腾出一只手再一次摸了摸眉心,除了一道较深的眉间皱外什么也没有,正好旁边有一潭清澈的积水映衬出蓝天里的白云,他趴在水边仔细地看着自己的额头,“除了自己的脸,什么痕迹也没有。”一只嗡嗡叫的蜜蜂的双翅吹皱了潭水,他琢磨,“还是戏里唱得好,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我现在首要的任务是藏好心中的安拉,能同陆大人这样的秀才举人在一起,真是神助的福分。过去发誓好好干,在现在看来,只是凭自己一腔激情,怎样干?两条腿却不知向何处迈。能在二千五百人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走进边军的‘心脏’,我知足了。”他站起身用手抖掉身上的尘土,望望云彩极少的天空,蓝蓝的天空似乎在对他在微笑,他皱起鼻孔舒坦地呼吸着这种氛围,呼吸着藏人给予他的“特殊”馈赠,从这一刻,他感到身后有一股身不由己的巨大力量正推着他,使他不能止步,他的命运被这股力量左右着,像儿时坐在独轮鸡公车上被人推着忽东忽西,无法控制,他问自己:“这股力量是群泽堪布?还是泽荣和巴当的藏人?还是曹统和陆大人?噢,仁慈的真主,给我明示。”他反复地想,“也许都有吧。”纳闷之际,远处的果园飘来从法国引种的苹果熟后的芳香,他的视线顺着鼻子闻道的香味移到栽满果树的山坡,他万万预测不到今后他在巴当一住就是十六年。
在陆大人身边做事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往日操场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转眼成为无声的伏案阅读,军服变得干净整洁。陆大人那里汇聚了一帮用脑子指挥枪杆子的人,他们也在打仗,但打仗的对象变了,这些人每天的战争就是同地图的战争,正如戏中唱的,他们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灵魂。离开军什的时候,表哥“酸溜溜”的出言大致地概括了他往后的生活,“羡慕你啊,你要去同打脑壳仗的人待在一起了,他们是用脑袋扣动板机的聪明人,祝兄弟早日飞黄腾达,但愿弟弟做‘皇帝’,哥哥也有马马骑。”
五十开外的陆丰华深居简出,如果赵大人不叫他去议事,他就同大姑娘一样几乎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郑云龙在背地里听到参事们议论他说:“他是要书不要女人的角儿。”寝室里除了满屋刺鼻的叶子烟味外,仅有一撑藏床、几把太师椅和一张写字台,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物品,唯有就是四个大木柜里装着的书籍,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也不为过,表哥听完他的这番形容后骂道:“你懂个屁,陆大人的钱财是堆在脑袋里,那才是金山银山。”
令郑云龙终生难忘的是陆文案睡屋的墙上贴着的四句话:百无禁忌,运行不止,随遇而安,适可而止。四句话对他产生了终生的影响,从那一刻就他把这四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一有空闲就反复斟酌,仔细品味。当下,陆大人安排给郑云龙的任务就是学好藏话、佛教常识和藏地民俗。在巴当苹果飘香的季节,就在郑云龙勤奋地记忆藏汉译音“天叫朗、地叫萨、驴子鼓日、马叫打……”的最初日子里,陆丰华对康藏的研究也在逐步地深入。
23 大手笔(4)
一个闷热的午后,在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书屋里,太阳照着赵尔丰捂住鼻子的影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曹山和吴参军。“哎呀,大人怎么亲自来了,有事的话遣人来叫我随即就到。”说话间陆大人急忙灭掉叶子烟,吩咐勤务兵沏茶,郑云龙迅速将门背后装有灶灰的撮箕提到陆大人书桌的右手边,将灶灰撒在陆大人吐的痰上,用苕帚将吸干痰的灶灰清扫干净。
赵尔丰看见郑云龙动作敏捷地打开所有的窗户,正准备离去时便问:“哟呵,个头还挺大的,这一定就是王哨长说的章浪寺一战的搅局者,这样的人还配留在你这里?”
这话无疑像判官当庭宣判了郑云龙的“死刑”,郑云龙的脸色刷地变得通红,“怎么赵大人会这样说呢?这下完了。”他想。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曹大人,希望他解释这一切,但此时的曹山却无奈地耸耸肩,心里笑着说:“小子,风头出尽了,这下完蛋了。”
“来人,将他拿下,听候问斩。”赵尔丰大声呵斥。
“曹大人,陆大人,冤枉啊!”郑云龙在喊冤声中被几个壮汉懵里懵懂押走了。
“大人,且慢,何为搅局者?”陆丰华反问,并以要求曹山解释的目光看着曹山。曹山不语,陆丰华满脸问号地望着曹山,说:“他(郑云龙)不是章浪寺一役的功臣吗,怎么转眼变成了搅局者?前几天曹大人和我还听见全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有关郑云龙的传奇故事。”
“什么传奇故事,我怎么被你们蒙在鼓里,今日,我不是看在丰华是一介儒生,我早就开杀戒了,你们谁说来听听。”赵尔丰撩开官服的后摆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准备听听原委。
吴参军将整个战斗的情况以及民间的传闻原原本本说完后,赵尔丰捻了捻三寸胡须,“这么说来,我冤枉这位神仙了。”在场的三人无法判断赵大人的这番语气,“丰华,我相信你的判断,是留是杀你来定夺。”
陆丰华当仁不让地说:“调郑云龙到参事室完全出于我个人对佛教研究的喜好,我大胆地设想过,要把郑云龙在章浪寺的传奇故事进一步在康南扩散,继而康北、康东,甚至整个康巴,这传奇或许会起到四两拔千斤的神奇功效,只是设想而已,姑且试试,因此,瞒着……”
“行,准许。”赵大人应得非常干脆,“曹山,你过问过问,王哨长为什么这样,想抢功也不能如此置人于死地,如情况属实,我降他的职。”
郑云龙被绑在马厩里由卫兵看守着,“冤枉啊,我要见曹大人,他知道真相啊,冤枉啊……”他一个劲地大声嚷嚷,声音惊扰了胆小的马匹,不停地甩尾巴、撒尿、打响屁。
“兄弟,别闹了,留点精力吧,待会儿去阴间的路上好有脚力。”卫兵好言相劝。
卫兵的相劝使他安静下来,他坐靠在草垛上,冷静地细想前前后后所发生的这一切,“未必然今日就是我郑云龙的末日了?哼!没那么容易!就是死也要弄清是谁使的绊子。想不到满脸堆笑的群泽堪布会使出这一招?王哨长为什么要整死我呢?曹大人为什么见死不救呢?”想到此,委屈的泪水流满脸颊,“不行,不能这样任人随意宰割,等天一黑,先想办法干掉卫兵,真主的保佑是不可战胜的……”
天渐渐地黑下来,就在郑云龙伺机行动时,一阵脚步声中传来说话声,“秦彪,王哨长命令放人。”随后一阵嘀咕声马厩的门开了,“兄弟,你没事了,回去吧。”卫兵替他松绑。
23 大手笔(5)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郑云龙一脸无奈地问卫兵,卫兵摇摇头说:“我怎么知道,命捡回来了,就是万幸,回去吧。”他的手被松绑后还带着酸痛的麻木便来到陆大人住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勤务兵将他叫到一旁说:“赵大人和陆大人还在议事,陆大人吩咐给你留的晚饭在我那儿,快去吃。”看到桌上放着吃的,郑云龙委屈而感激的泪水再次泉涌流出,他知道是陆大人救了他,王哨长为什么要害他,他不得而知。
赵尔丰将后脑勺枕在太师椅的后背上捻挠着胡须听陆丰华侃侃进言:“……这里的教化完全控制在寺庙的手中,一座寺庙就是一所学校。因此,掌控藏民思想和行为的寺庙同样具有朝廷一样的权力。政教合一的根本内涵必然适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这个通用法典。”
“怎么停下了?”他睁眼看了看陆丰华,陆丰华正拿出烟杆向赵尔丰示意允许他过过瘾。
“抽吧,抽吧,南方人就喜欢这难闻的味道。”赵尔丰干咳几声,咳嗽的影子在墙上抖动。
在一阵浓烈的烟味里找到灵感的陆丰华接着说:“从历史的演进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康巴在和平时期是‘盲肠’(阑尾),在战乱时期是‘肥肉’。”
这话极大地兴奋了赵尔丰的每一根神经,问:“何以见得?”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坐姿。
“从诸葛南征起,康定成为藏汉地界的结合部,康巴正处在西藏高原向川西平原过渡的位置,吐蕃王松赞干布用武力统一藏区后,他的铁骑跨越了诸葛亮的‘一箭之地’的界限,唐蕃战争使康巴初显其今后中国西部格局中的‘肥肉’之躯。唐王朝则对西藏采用了以柔克刚的和亲政策,起到了稳固边疆的重要作用。后来吐蕃王朝的最后一代藏王朝郎·达玛灭佛,造成吐蕃王朝近四百年的分崩离析,康巴,这片广袤无垠的高山峡谷,从此成为佛教徒们纷纷避难的理想场所。随后,蒙古铁军从北方草原挥戈南下,藏人正式向元朝俯首称臣,赢得和平,这样一来,康巴这节‘盲肠’显现出来,开始自闭自顾,被外界遗忘;到了明朝时期,中央王朝宠幸噶举派,而康巴这块介于西藏和内地的过渡地带仍然自顾自闭,虽然在这广袤区域内,分封了上百的持有大明王朝的印信、号纸的大小土司,仍是互不从属,各霸一隅。到现今,洋人的‘钢牙’从沿海‘咬向’我大西南、大西北,此时的康巴大地,在战乱中再现‘肥肉’之躯,足以说明,康巴是不可失却的要地。”
“讲得好!”赵尔丰拍案而起,“知道吗,丰华,你为我赵尔丰在如何稳定西南边疆的战略上起到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作用,功不可没。”赵尔丰捏着拳头在空中挥动。
“应该的,能与赵大人共事,除了仰慕您的文韬武略外,您的大爱气质影响着我。”
“说那么多客套话干什么,来,丰华,我说你记。”赵大人兴奋地站了起来,思考着来回踱步。陆丰华拨亮油灯,渐亮的灯映红了两张红扑扑的老脸。赵尔丰说道:“过去,我驻藏大臣每次赴藏,悉在打箭炉奏报时日,这样一来,英人乘机专钻空,每以我执报为言,谓我自认炉城以西皆属西藏辖地。每当我交涉,借故界限含混。我拟改康地为行省,进而改土归流,设置郡县,朝廷特派地方官员管理。以丹达山为界,扩充康地疆域,以保西陲,此平康之策也;又川康藏三地比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西藏隔喜马拉雅山与印度相接,境内山岭重叠,宝藏尤丰。首宜改造康地,广兴教化,开发实业,渐渐西移康地一牢,这样内固巴蜀,外附藏域,迨势达拉萨,藏卫尽入掌握。然后移川督于巴塘,可于川省,拉萨,各设巡抚,仿东三省之例,设西三省总督,如此可以藉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