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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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巴-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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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想法,认为非常荒唐,他知道父亲只喜欢银子,不喜欢女人。在冰凉干燥的空气中,他仿佛闻到了一股只有老阿妈才能熬出的格外芬芳的茶香,在本能地吞下一口涎液后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达瓦身旁的阿古爸爸的眼睛凝神地注视着大地,表情凝重地对达瓦说:“我从寒冷的空气里闻到一股魔鬼的恶兆。”与老阿古有同感的达瓦侧过头看了老头一眼,老头上唇浓密的胡须上呼出的热气早已结了一层薄冰,驮队里最不怕冷的老头将双手操在袖筒里,毡帽的帽沿裹住耳朵,下巴和脖子上不知是围了布还是围了什么,只露出被冻得红红的鼻尖,这副滑稽的模样像摆放在墙头上的牛头,无意间被肇事的风将挂在牛头上的哈达缠绕在下巴上那样,像一位伤兵,这番搞笑的样子暂时让达瓦忘却了寒冷,“嗯,说来听听。”

20  雪中蹄声(3)
“从一路的积雪来看,雪面上结了一层硬冰,说明我们来之前这里连续地下过至少十几天的雪,而且一有太阳的时候就刮冷风,所以表面很硬……”边听老阿古的分析达瓦用手去触摸积雪,果然雪的表面像石头一样坚硬,他估计这里大概有二十天没有晒到太阳了,“哎,菩萨,还不到冻死猪狗的时候啊,如果能请到墨尔多神山下的阿年(防雪、防雹的喇嘛)就好了。”老头自言自语地在神话中找安慰,想象中阿年的千变万化的影子在闪现,“这一带是产粮区,最好我们能在这里买到一些骡马吃的黑豌豆以防不测。”老阿古建议。
  达瓦点点头,说:“我们得加快步伐。”同时,停下脚回头张望后面的细肠一样的驮队,心中默念,“威猛无边的墨尔多战神,请保佑驮队一路平安。”回眸的无意间,右前方远处浸满积水的矮草地上,一个向骡马道斜着移动的人影闯入他的视线,一只鹰在移动人影的上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面,达瓦估计不多时就能和这个人相遇。
  旷野中突然出现的人,让一路寂寞的达瓦增添了一份好奇,一份遐想,他嘹开嗓子向人影吆喝“哦荷荷”,声音在等待中传向远处,移动的人影听见声音后立即站在原地,鹰却听见吆喝声后迅速扇动翅膀消失在隆起的草坡后面。站立片刻后,人影继续加快步伐前进。当达瓦再次叫响“哦荷荷”时,对方仍然没有回音而是继续走自己的路。“没有回应那一定是个女人。”达瓦顿时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他牵着头骡加快了步伐。逐渐变大的人影用较为缓慢的步态向骡马道靠近,她用黑色的羊毛栽绒严实地裹着头和脖子,用宽大的羊皮袍袖口罩住眼睛以下的整个脸,一只手速度均匀地摇着转经筒微微佝偻着腰正同驮队朝一个方向走。她步履艰难地走上骡马道后便停在一个巨大的玛尼石傍边,像在休息,又像在等待驮队。
  当达瓦正在猜测女人好不好看时,女人便移开罩在脸上的袖筒,满脸笑出的皱纹像刚犁过田地,均匀而慈祥,女人撩开一绺银白色的头发,说:“呷特,呷特。”
  “啊波波!这不是益珍阿妈吗?”喜出望外的达瓦刚才还在思念老阿妈的奶茶,连忙喊道:“阿妈呷特,阿妈呷特。”老人背着羊皮糌粑口袋,脚上穿的康靴上糊满了污泥,一副出远门的行头。达瓦知道这儿距老阿妈的驻地还有大半天的路程,请求老人骑马,老人死活不肯,达瓦只好将老人的糌粑口袋放在骡背上陪着老人一瘸一拐朝边妥走去。
  “阿妈,这么大老远的路,是去转神山还是走亲戚?”
  老人用袖筒揩了揩嘴巴,达瓦才意外地发现老人的牙齿只剩下一颗下门牙了,老人习惯性地用双唇抿了抿门牙笑眯眯地回答说:“我去麦郎坡放生去了。”她指指身后的远山。
  “去那么远放生?”达瓦估算老人已经走了两天的路了,同情和感动同时驱使达瓦强行将老人抱上马背。“唉,菩萨,又要下雪了。”
  老人骑上马后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前二十多天,我们这一带大雪不泄气地下了十几天,把地上的草全盖在齐膝下深的雪地里,牛羊、牲口都吃不到草,许多牛羊都重新找牛阿妈羊阿妈投胎去了。”
  “那还放什么生呢?”
  老人嘿嘿地笑了,嘶哑而满意的笑声中暗藏着某种秘密,“你不知道,那天天刚亮我迷迷糊糊中听见屋外有不像牛、不像羊、又不像狼的叫声,我赶紧起来打开门一看,菩萨,两只小獐子正哭着用嘴去拱倒在地上的獐子阿妈,我走过去一看,菩萨,母獐已经死了。”老人沉浸在巨大的悲悯中,“菩萨,这就是菩萨给我安排的伴,它们一点都不怕我,我赶快把两只小獐子赶进牛圈,把仅有的一头奶牛的奶挤给它们吃,七八天下来,两个小家伙长好了,熟悉我们(环境)后,就干脆在奶牛肚子下去吸奶,就这样,奶牛、獐子、还有我,我们四个高高兴兴地一起生活了十天,我和奶牛都不再孤单了。”说到此老人咯咯咯的笑声倍加爽朗,同时眼角溢出了幸福的泪水,“菩萨,后来我想,獐子是属于草地的,我不能养在家里,我要把它们放回草地,第一次,我把它们放生后不到两天,它们又按原路找回来了,第二次,我干脆走得更远去放生,可又不到第三天,它们又找回来了,菩萨,我们太有缘分了……” 。 想看书来

20  雪中蹄声(4)
“阿妈,我敢跟你打赌,它们还会回来。”达瓦深情地看着沉浸在幸福回忆中的老人。
  “这次恐怕不会了,这次我把它们放生得那么远,菩萨都认为够远的了。”老人再次咯咯咯地笑了,“走的那天我专门请喇嘛在獐子的耳朵上栓了放生的红布条,这样它们的命保住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老人的叙述之后,白茫茫原野印满了骡马的蹄印。
  事隔七日,阿古爸爸的预感得到了证实,绵绵不绝的大雪像恶喇嘛施咒般肆虐了这片大地,驮队被连日的大雪堵在了拉拉山西面的山麓,雪,封山了。
  驮队拥挤在过去赵尔丰打仗时修建的粮草仓库里,神情恍惚的达瓦同所有的驮脚娃一样,把自己裹在藏袍里萎靡不振。寒冷像浮着冰块的水一样钻心刺骨地透进藏袍、浸入肌肤、钻入骨髓,手和脚的关节由寒冷带来的挤胀似的疼痛转向没有感觉的麻木。屋外的雪时而由风交着跑步似地横斜着投向大地;时而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瀑布似地坠落;不分昼夜的连续覆盖给达瓦带来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仿佛唯有屋外白茫茫的原野才是唯一的永恒。
  死亡的气氛多年来第一次笼罩在这些自信的驮脚娃身上,不知不觉中老阿古无意识地带头念起不成章节的消灾经,起初,这拨缺少寺院喇嘛诵经韵律的驮脚娃们还对自己念诵感到滑稽可笑,随着仓库的土墙上覆盖着二指厚的冰霜和屋外无休无止的降雪,随着老阿古胡须上的热气从水珠变为冰粒的时候,他们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神态越来越古板,越来越迷茫,往日这些大地行走者的潇洒和从容被肆无忌惮的大雪吞没了。昔日的仓库变成了祈祷的经堂,祈祷神灵保佑成为他们终日的夙愿,所有的人都发自内心地跟随老阿古瓮声瓮气地诵经。他们凝神地瞅着屋顶的房梁,企图想从它静默中找到神的救助。
  最令达瓦揪心揪肺的是小洛卜在火堆上烤长满冻疮的双手时,竟然烤出了焦糊的肉味却忘了疼痛。随后的日子,达瓦一想起小洛卜的焦糊流脓的双手心里就刀割似的疼痛难忍,“这样下去,人和牲畜都要完蛋。”大雪堵住了仓库的大门,为了尽量避免损失,达瓦吩咐,“剩下的酒每人每天只能喝十口,仓库的屋梁只要房子不塌,都可以拆来烧了,所有的骡马每天只能供应四分之一的黑豌豆。”
  另一间仓库里,骡马们身贴身地拥挤在一起,它们脚下的尿液、粪迹和蹄子坚硬地粘合在一起,失去了往日扬头奋蹄的活力。空气里丝毫没有了大粪的异味,当达瓦再次摸着逐渐消瘦的骡马的脊背时,他想起了出发前的那个汉女人和折断的铜瓢带给他的霉运,“也许是老天的惩罚。”这话在嘴里转了一圈但没有说出口。他记得,去年驮队走这里过的时候,老牧民秋吉还笑呵呵地对达瓦说:“我家的牛比你的骡马还多一倍。”今年这个时候,老头家近一半的牛被埋在雪里。达瓦看见,除了秋吉家的牛羊死得千姿百态外,所有边妥坝子的农牧民家庭都无一幸免。牧草被厚厚的积雪压在下面,所有的牛吃不到草,见啥啃啥,舌头全被吃进的木棍、树皮刺破了,老头的老伴和小孙子的眼睛患了雪盲症,肿得只有一条眼缝,媳妇为他们擦了羊奶。秋吉老头倒还很平静,若有所思地说:“我在十一岁的那年,边妥坝子曾遭受过一次毁灭性的雪灾。”痛苦的记忆使老人的眼神十分忧伤,他淡淡地对达瓦笑了笑,用充满逆来顺受的眼光朝着达瓦说:“这也许是天意。” 电子书 分享网站

20  雪中蹄声(5)
雪在祈求的经声中渐渐地停了,但干冷的空气比下雪时还冷。就在达瓦目睹小扎西和洛卜给每一头日渐瘦削的牲口添完黑豌豆的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平日靠人接济的益珍阿妈,他不敢想象老阿妈在这场要命的雪灾中,牛、獐子和她是怎么相依为命的。寒冷使他记得有一次老阿妈为了招待他,从布满尘埃的土陶罐里取出一垞红糖,那还是两年前他送给老人的。老人微微颤抖的手用小藏刀从坚硬的红糖上刮下糖渣,然后将糖渣放入装有糌粑的碗里,倒上奶茶拌和成糌粑团子递给他。当他吃着甜甜的糌粑团子,发现老人慈祥的眼神一直瞅着他的嘴,他的泪滴偷偷同糌粑一道吞入腹中。那是达瓦终生难忘的情节,他让洛布带了些糌粑和茶叶踏着过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老阿妈的住处进发。
  洛卜和扎西的腰间牢牢地用牛皮绳捆住藏袍,走起路来像两只饥饿的熊在雪地上缓缓移动,露在空气中的脸被冻得刀割似的疼痛,雪风吹得脸上的皮肤裂开一道道裂口;小洛卜双手捂在嘴边,不停地哈出热气来暖手,他的手一到冬季就生冻疮,肿得馒头般大,裂口处开始流脓。他们沿途经过的民房和周围寂寞而无声,往日管事的守门狗像冻坏了嗓门停止了昔日的喧闹,所有帐篷和土坯房的门都紧闭着,唯一昭示生命存在的就是从屋顶冒出的缕缕牛粪火燃烧的烟,闻到这烟味,就等于闻到了生命,就闻到了灾难中的希望。
  将雪踩得咕咕直响的达瓦这时同雪展开了对话。达瓦对雪说:“要是牧民能在夏季雨季收割一些草储存起来,那该多好啊!这样一来就是下再大的雪,牛羊也能照样活下来。”
  雪说:“我每年都提醒牧民,可他们就是不肯,牧民告诉我,他们祖祖辈辈都这样。”
  达瓦说:“要是牧民每年在秋季杀掉三分之一的牛,那该多好啊!牛肉可以拿来吃,皮张可以换回银子。”
  雪说:“真遗憾,喇嘛说了,杀生是有罪的,但不给寺庙交牛肉和酥油,也是有罪的……”
  远远望去,益珍阿妈的土坯房像死神抚摸过一样清冷而孤寂,没有丝毫牛粪火的烟雾在空气中飘荡,这是死亡的气息。当三人踏着深厚的积雪上奋力迈上土包时,眼前的一切让三人多日吃不下食物。正如达瓦预料的那样,两只幼獐果然长途跋涉找到了回家的路。老阿妈冻僵的躯体俯卧在雪里,眉毛和鼻孔下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冻得发紫发青的一只手摊着黑色的茶叶,两只小獐子因啃不到草而腐烂的小嘴搭在老人的手上,已经无力咀嚼这些茶叶,摊开的手已同茶叶、幼獐的嘴和冰结在一起。这一刻,达瓦的泪水扑哧扑哧往外涌,“阿妈!我有罪啊,我来迟了!”他一头跪在雪地上,紧紧抱住老阿妈的头哽咽抽搐起来,哭声逐渐放大,响彻雪原。一只站在高坡上的饿狼久久凝视悲悯大哭的达瓦,无奈地扬起饥饿的脖子对天长嗥一声,它仿佛代表生命对大自然的无情作最后的抗议和呐喊,随后悄然离去。
  从老人慈祥的容颜和微微上挑的嘴角纹看,她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似乎非常满意地看见獐子吃到了茶叶,老阿妈的围腰布里还装着熬过的茶叶渣,“那一定是那天老阿妈给驮队熬奶茶剩下的。”无论怎样,达瓦的泪水和体温已经无法温暖阿妈停止跳动的心。
  当扎西和小洛卜用力去抬老人时,老人的藏袍已同冰雪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菩萨你开开眼吧,平日里像益珍阿妈一样的人,天天绕着你转经、念经,连一头牛都舍不得杀来吃,都是按你的旨意老掉死掉,如果能用自己身上的肉救獐子,她一定会的,菩萨,可怜可怜这些人吧!”从未在雪地里号啕大哭过的达瓦再次动情地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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