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在擤鼻涕的同时,回头望了望长长的驮队,父亲让他做会首时的场景突然浮现在眼前,焦虑和自豪油然而生,仪式上,父亲第一次松掉毪子绑腿站在康定马市的院落中央,看着整装待发的驮队,他拍着儿子的脑门说:“孩子,记住,再小的鹰也要学会单飞的。”父亲寄予厚望的目光微笑着,还特意用康巴式的幽默拍了拍达瓦的裤裆,加重语气说:“管好驮队,更要管好下面的‘弟弟’。”随即,从怀里掏出象征会首身份的镶有金皮的人头盖骨的茶碗递给他。回首这一子承父业庄严的时刻,已过去了四年,他认为除了“小弟弟”之外自己管好了父亲要他管好的,这一年他刚好二十二岁。当初,令他不解的是父亲为什么不把人头骨碗传给呷衣布,父亲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孩子,你哥哥、仁孜舅舅和疯喇嘛还有更大的事要帮阿爸去做。”父亲解释的语气和眼神不无暗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神态,他用力捂住儿子的肩,说:“阿爸相信你的能耐。”说完用劲捏住他的肩头遥视远方,腮帮处的皮肤上掩藏着牙齿用力交错在一起的蠕动,眼窝里闪烁着埋藏已久的泪花,“是到了该给降央算账的时候了。”从那时,两个家族仇杀的血腥场面常常使他在噩梦中被喷洒出的热血惊醒。
路上,寒冷驱使不同部落的牧民将自己的脖子缩在大衣襟里驱赶着牛群,携老带幼地搬往冬窝子。他们与驮队互相问的好声将达瓦从回忆里拖回现实,压阵的牧羊狗垂着长长的舌头穿梭在牛蹄马腿下,不时有精力旺盛的公牛从牛群中奋力跃起爬在母牛的背上,引来姑娘们与驮脚娃们的阵阵兴奋,此时,驮脚娃们就像一只只带蜇的蜜蜂,“射”出一串串打情骂俏的俏皮话,刺激得姑娘们兴奋不已,爽朗的笑声代替了寒冷,兴奋驱散了寂寞,直到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尔后,一双双迷惑无助的眼睛继续注视着走不完的大地。
驮队顶着压顶的乌云来到巴叉,岔路口,达瓦拽着头骡的嚼子正向阿多和索郎交待去土龙寺替他父亲完成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路上小心。”他拍了拍阿多坐骑的马殿与他们道别。
阿多双腿夹住马肚高声说:“会首放心,我们会在虾拉塘追上你们的。”说完,确地一声吆喝,两匹马像箭一般向左侧的小径上跑去,马蹄在黄土上踩出一道滚滚翻飞的尘土。
风交着雪越下越大,很快就铺白了草地,一阵疾驰,两行马蹄印在河边冒着炊烟的亚玛家不再延伸,“这儿就是那个老不死的家。”阿多非常肯定地翻身下马,索朗紧随其后。
亚玛的老风湿犯了,正躺在狗皮褥子上痛得直叫唤,连屋外的白雪都听得见他的呻吟。当看见病歪歪的妻子带着两个背快枪的年轻人出现时,他就意识到自己干的事情败露了,于是紧闭着双眼做出一幅快要死了的模样奄奄一息地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哎哟哟。”
11 父命子从(2)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的儿子在拉萨托我们给你捎个信,他和他带着的那个女人都好,只是和糌粑的手没有原来那样方便了。”阿多说完用马鞭狠狠地敲了一下旁边的柱子,将脸凑到亚玛耳根咬牙切齿地笑着对他说:“他们叫你不要操心。”亚玛双手扯住被子捂住头颅瑟瑟发抖。目睹发抖的被子,他俩会心地笑了,转身离开屋子。
杀气腾腾的坏消息吓出亚玛一身冷汗,惊吓代替了疼痛,他瘫在床上说:“全完了!”
屋外,亚玛的妻子跪伏在雪地上不停地求饶,额头、鼻尖、嘴唇上沾满了积雪,“卡作(谢谢),饶了他们父子吧!”他俩毫不理会地从拴马桩上取下缰绳,阿多骑上“金箭”对着亚玛的房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呸!老不死的狐狸,连自己的尾巴都嚼了还装绵羊。”嘴里喷射出一缕缕滚热的怒气,马蹄踏出雪窝朝山坡上的小径冲去,索郎紧随其后。
风停止了炫耀,鹅毛般的雪垂直地落在旷野上,过膝的积雪使识途的“金箭”也迷失了方向,它不时地探下头嗅嗅露在积雪表面的草尖,抬头望望周围,尽量想在记忆中找到前进中的依据。扬扬下垂的雪片和雾蒙蒙的浑沌让他俩看不清楚十步以外的景象,“金箭”的鼻孔喷着热气。这时,它像嗅到了什么停在原地纹丝不动,因急需赶路,阿多用缰绳在马臀上猛抽了一下,“确!”“金箭”仍然不动,“怪事?”阿多正纳闷。突然,迷糊混沌的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踩踏声,轰隆隆,轰隆隆,声音越传越大,大地逐渐颤抖起来,“金箭”和“雪里站”埋下头伸直前腿撅起屁股拼命地向后退,失去重心的阿多和索郎收紧缰绳迅速蹬直马镫朝后仰,霎时,浓雾中上百头的牦牛像黑色旋风一样在他们的眼前疾驰而过,“啊嘛嘛,这威力比甲拉山的雪崩还猛烈。”阿多看着滚动的黑色发出感叹,“金箭”开始长久地嘶鸣。
凶猛的“黑旋风”一刮走,大地的颤抖刚恢复平静,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枪声,枪声还在天边回荡之际,轰鸣咆哮的“黑旋风”又山崩地裂地刮了回来。此时,不远处传来了求助的音声:“卡作、卡作,帮帮忙,拦住它们。”
阿多跃身下马,站在过膝的雪地里张开双臂像要抱住这群牛似的高喊,“哦——驽,哦——驽……”
“嗨!你不要命了!这是牛‘炸群’了。”索郎大声呵斥阿多。阿多的声音洪亮如雷地吆喝着,奇怪的是牛群听到这声音像是找到了主人,逐步减缓狂奔,朝着一片开阔地跑去,慢慢地在开阔地上收停了脚步,阿多得意地瞧瞧索郎,说:“兄弟,学着点。”
“太感谢你们了,好兄弟。”一位看上去身材矮小但体格强壮的中年男子踏着过膝的积雪朝着他俩跑来。
中年男子还未站定阿多就问:“出了什么事?”
“真倒霉,牛‘炸群’了。多亏你们了。”中年男子满脸堆笑地说。
“不用谢,这里距土龙寺还有多远?”阿多问。
“还有小半天,这么大的雪,恐怕走到土龙寺都半夜了,要不在我家的帐篷里过夜?”
阿多望了望快要黑静的天空,看看索郎,就在他俩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中年人热情地相邀说:“不要客气,如果不下这场雪,我不会留你们,去帐篷里喝口热茶,吃点东西。”
鹅毛大雪仍然静静地坠落,中年男人吆喝着将牛群朝土坎上赶,他们同中年男人并肩前行,地上积起的雪几乎顶到了马肚子。约莫半个时辰,中年男人说,“快要到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11 父命子从(3)
雪原深处传来微弱的狗叫声,随着他们的走近狗叫声越叫越响,响得有些刺耳,拴狗的铁链被狗拉得哗哗直响,那叫声就像要把整个牧场吞下去一样,几个人影的轮廓逐渐清晰。
“甲它、央金、央邛,快把牛拴好。”说完中年男人揭下帽子,他的头就像温泉一样冒出一股股的热气,汗珠顺着额头和鬓角流到脸上。中年男人把他俩领进了帐篷,土灶的右上方坐着一位气色红润满脸皱纹工整的老人,老人左手拿着转经筒,他的一头短发全白了,但从他炯炯有神的目光里透出身子骨的硬朗。“阿爸,刚才就是这两位好兄弟帮忙拦住了‘炸了群’的牛,没有他们,一个人真不知该怎么办。”
“卡作(谢谢)。”老人起身热情地同客人打招呼,“刚才灶上的牛粪火就燃得霍霍霍地响,我就知道要来客人了。”看见相貌堂堂的阿多老人若有所思。坐定后,意外让阿多和索郎在陌生的环境里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友好地看着老人。阿多再打量了一下帐篷的四周,似乎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好像从前来过一样,他双手偎在火塘旁,这时天已黑静。
火炉上的亮光照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佝着腰拎着奶桶掀开门帘进来了,她朝煨在土灶上的锅里倒了一些鲜奶,随后拿起一个铜瓢在锅里搅拌着,待茶和奶搅匀后,给客人和老人装有奶渣和糌粑面的碗里倒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然后往土灶里添了许多干牛粪,尽量让帐篷暖和些。当阿多喝下第一口奶茶的时候,滚烫的奶茶沿着喉管流进胃里,顿时,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传遍全身,只有气温很低的时候,喝茶才有这种感觉。第一碗奶茶下肚后,姑娘迅速地添上第二碗,阿多借助牛粪火偷偷地打量着姑娘。姑娘穿着一件天麻布的白衬衣,把藏袍的两只袖筒交叉着系在腰间,衬衣紧裹着上身,显得体态丰满,大大的眼睛上,长着一副又长又卷的睫毛,像自己在印度看见过的“洋娃娃”。在客人面前姑娘始终佝着腰,目不斜视。与此同时,索郎正直勾勾地盯着姑娘,阿多用胳膊肘碰了碰索郎,索郎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吐了吐舌头。
同老人闲聊之际,姑娘已经摆好了糌粑、酥油和青稞酒。中年人将帐篷柱旁边的一整腿风干肉放在中间,放上几把吃肉用的藏刀。
“来,来,来,年轻人,想吃什么就随意了。”老人热情相邀,“年轻人,你是哪里的人?”
“昌都。”
“哦,都是康巴人。”老人说完平伸出右手示意他们请,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昌都。”那地名像是勾起了老人的往事,“二十年前我在那里留下了数不清的脚印,那时我们的驮队数量就有刚才的牛毛那么多,像牵直的牛肠子从这个山坡到那个山坡。”老人喝下一口酒下意识地看了看帐篷的门帘,说:“唉,驮队是最害怕这个鬼天的,要是骡子在雪地上一打滑,很容易折断腿。记得一次在冰天雪地的拉马山,我们要经过一个六十尺长的冰坡,当我们眼睁睁地瞧着两头骡子顺着冰坡滑下深谷时,所有的人、骡马都掉泪了,大家砍来树枝铺在冰道上,我身旁的一头骡子一踏上冰道,就听见咔嚓一声,腿骨折了,痛得骡子躺在冰面上急促地抽搐,四肢在空中不停地乱踢。四个人连忙去扶住它站立起来,有好几次人和骡子都重重地摔在冰上,受伤的骡子半边脸贴在冰面上,红红的眼睛像是哀求主人救它,主人拿起枪悲悯地对它说,‘来世变人吧!’枪声响起,人畜哭成一片。”
11 父命子从(4)
“在冰坂上还是牦牛行。”阿多深有感慨地说,“老人家在驮队干过?”
“半辈子都在茶马道上行走。”因为酒兴和新老同行的缘故,他们便聊到深夜……
清早,天空依然雾蒙蒙地罩在帐篷的上空,除了零星地听见牛嗥声外,整个牧场能听到空中的雪花落在草地上的细微声。牛群静静地在帐篷四周啃噬未被积雪覆盖的草根,央金和央宗一大早就起来拎着奶桶在喊奶牛的名字,在忙碌的清晨她们很少说话,虔诚的佛教徒阿妈告诉她们:“早晨是新的一天的开始,神灵在万物迎来新的一天要为所有的生灵诵经,因此不能大声说话,最好是埋头做事,以免打扰神灵。”央金从懂事的那一天就是这样按照阿妈的嘱咐,用无言的劳作来博得神的欢喜。
阿多被牛粪火刺鼻的烟雾呛醒,他用脚蹬了蹬正在熟睡的索郎,小声说:“懒狗,赶路了。”他绕到帐篷侧面美美地撒了一泡尿,尿液把脚下的积雪冲了一个大大的窟窿。这时,牵着牛犊走来的央金正好瞧见了他的‘小弟弟’,央金伸出舌头迅速埋下头走开。索郎睡眼惺忪地走出帐篷,在地上拾起一捧雪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从拴马桩上取缰绳,阿多对索郎说:“去给她说我们走了。”
索郎推辞说:“你怎么不去?”
“要你去你就去。”阿多凶神恶煞地抬腿踢了一下索郎的屁股。索郎骂骂咧咧地去同央金道别,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小皮口袋,说:“这是她为我们准备的干粮。”阿多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看见央金拎着奶桶一动不动地站在距帐篷不远的土堆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朝她挥了挥手,她没有回应,仍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俩人翻身上马,马鼻里喷出热气腾腾的烟雾,一声嘶鸣朝雪地奔去。
雪,连续三天不停地下。
在夏拉塘尼旺家宽大的农舍里,达瓦的伙计人称“神算子”的吴长林正同圆鼻子圆脸的中年尼旺在结账。达瓦惦记着去土龙寺的阿多和索郎,不时地张望屋外尽情飞舞的雪片,纷乱飞舞的雪片恰好对应着他此时零乱的心境。他想,父亲替“疯喇嘛”叔叔还愿的代价也太大了,但他知道,过去父亲在茶马道上是一个被人称为讲信义、重恩怨的男人。当父亲叮嘱他为了“疯喇嘛”不惜重金也要赎回土龙寺的镇寺之宝吩咐后,他曾悄悄问父亲,“这样为了疯喇嘛,值吗?”父亲笑了笑,说:“孩子,如果不是疯喇嘛替阿爸吃枪子,你和哥哥妹妹早就投胎别人家了。”尔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