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琢磨,这得益于自己家族地处汉藏交汇地的地理优势,而德格距汉地千里之遥,朝廷的“羁靡”政策形式上的“放任自流”误导了德格土司,自以为自己脚下的土地最广,头上的天最大,误认为朝廷是鞭长莫及的;再分析,自继任土司之后,自己曾去家庙,就看见管文书的涅巴从经堂里的尼玛意络护法神身后取出一个一尺长的檀香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红绸包裹的用金粉书写的羊皮纸卷,上面记载着家族的历史,其中记录着云登家族帮助朝廷平定金川、平定尼泊尔郭尔喀、平定贡布朗杰有功的显赫功绩……因此,可以肯定,第二大鸟非自己家莫属。但云登不愿意高人来点破画中的寓意,怕引来包括德格土司在内的众土司的闲言碎语,于是他岔开此话题问:“第二个问题呢?”语气的声调带有作弄的味道。
“为什么画唐卡画的大师不像画国画的大师在完成绘画后,留下自己的签名或印章?”
“嗯,这个问题嘛,恐怕与信佛有关,”云登迟疑片刻,说:“许多唐卡,画的都是佛,如果画师留名,那岂不是与佛平起平坐吗?何况佛淡泊名利,画师留名岂言淡泊名利?”
从黄格根鸡啄米似的点头认可中,云登也对自己的这番即兴解释颇为自赏,乘兴抬手指着唐卡画说:“司徒却吉迥乃是我们康人的骄傲啊,他创造的噶尔派最大的创意就是所画神佛较小,场景较大,空间清晰,以绿色为主。”
1 交汇地(5)
“真想不到啊,云登大人有这番雅兴,功修至深,功修至深啊。”黄格根由衷地赞叹道。
“哪里,哪里,一派胡言。”云登谦虚地抵挡着夸赞,“去德格一路劳顿了,快快请坐。”
黄格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阴丹布的长衫,背微驼,蜡黄的脸色透出病态,如果不是说一口流利的藏话,单凭外观判断,他像一位汉地迂酸的私塾先生,他是与哥哥姐姐同天不同地的遗腹子,听母亲说他的父亲在重庆老家还有一房。刚坐定,黄格根就迫不及待地从怀里取出图纸陈述自己的想法。
“不急,不急。”云登挥挥手,说:“这事得从长计议,驮脚娃(马帮)都说康巴是十里不同天,何况德格距康定千里之外,还是先说说沿途的观瞻吧。”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急。
黄格根在吞下一口酥油茶的同时发现矮角藏桌上还放着一个玉蓝色的盖碗茶,心里颇感云登土司待人接物的细微周到,了解自己和许多康定人一样是既喝汉茶又喝藏茶的混血儿。
云登十指交叉坐在有虎皮垫褥的藏床上,显出康巴人特有的一种怪诞的神秘和沉稳,像云遮雾盖又略显轮廓的雪山,这模样让黄格根感到有些拘谨,客厅顿时出奇地清静。
晓事的云登似乎洞悉了客人的窘态,语调平和地说:“不必拘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倒是土司身后的神龛上摆放的两盆朝廷御赐的珊瑚树格外抢眼,黄格根在康定大大小小的茶铺不止一次听说,这赐品是清廷专门吩咐京城有名的香玉斋回族雕刻大师马志清亲手雕刻的。珊瑚树的叶子用料是绿色的翡翠,珊瑚果是质地上乘的地中海红珊瑚做的,价值连城。此时,黄格根深感他对面坐的不是土司而是一个考官,自己顷刻回到幼年念私塾时在严厉的老先生面前背诵《三字经》、《百家姓》时的恐惧中,手心条件反射似的发出挨竹板时的灼烫,掌纹中渗出汗水。幸好桌上放着的从巴宫带回的礼物替他解了围,“哦,对了,这是巴宫赠送给大人的。”黄格根的手赶在话前已将用金色绸缎裹了又裹的礼物打开,一摞经书和一块红色的经版呈现在云登的视线里。
云登恭敬地捧起足有三尺长的长方形带柄的精致雕版,他如获至宝地将上面的经文像抚模女人的滑嫩肌肤一样,来回摩挲,边摩边闻,不时地用经板紧贴额头,贪婪地吮吸着神示。
“这是巴宫特意安排金沙江对岸江达最好的雕刻师雕刻的一页《甘珠尔》,”黄格根神秘地降低语调说:“这是破例的礼遇,听说洋人做梦都想要收藏这些经板。 看见手柄上的红蝎子了吗?有蝎子图案的经典印板是最为珍贵的。”微微前倾的姿态生怕别人听见一样。
“看见了。”云登感触地轻抚着凹凸有致的蝎子,说:“这是智慧和权力的象征啊。”
黄格根戴上老花镜,躬着背站在云登的身旁,兴奋地将德格之行带给他的震撼分享给云登,“这印板是用无疤的上等红桦木做的,烘干后放在羊粪堆里浸着,一直浸到来年再烘干、刨平后用作版胚。经文是由最好的书法家书写的,经过十二次校对无误后再反复刷上酥油汤晾晒,最后用‘瑞香狼毒’熬水浸泡……”
“瑞香狼毒,瑞香狼毒是不是草地上夏天开白花的那一种?”云登问。
“哦呀,它是做经书的必用纸张,有毒,使用它虫不蛀、鼠不咬……”巴宫的介绍源源不断地从黄格根焦黄而发黑的牙齿后面传出。 。 想看书来
1 交汇地(6)
“嗯,创建巴宫的登巴泽仁了不起!”云登的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他再次捧起经版同额头贴在一起,仿佛想将这块宝贝的灵气灌入脑中,给自己带来神奇的智慧。
黄格根看见土司的这一举动,加快了叙述的节奏,说道:“第十二世土司登巴泽仁,为了巩固和扩展八百里的领地,从壮大家族势力的利益考虑,立志要修建全藏域集宁玛、噶举、萨迦、格鲁、本波五大教派于一体的最大的智慧院。我认为他独具慧眼,并明确五大教派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一视同仁,这种平衡手段充分让各教派平等共处,这极大地赢得了五大教派的拥戴,与拉萨在对待教派的问题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话怎讲?”黄格根的这番见解极大地刺激了云登的神经,他用企盼的眼神看着黄格根,希望他说下去,屁股迅速在虎皮垫子挪了挪。
“拉萨在元朝时宠信萨迦派,明朝时宠信噶举派,到了现在又尊崇格鲁巴,致使各教派间纷争不已。但是,德格巴宫却不分派别地收藏和保存着佛教类的印版十万块、文化类的印版十万块……从它的藏书比例可以看出,它是兼容并蓄的。甚至在巴宫的小经堂里,同时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祖,还有唐东杰布和登巴泽仁的塑像,这种凡人和神仙共处一堂、共享人间烟火的场面,在别的地方是难以看见的,这不能不说是巴宫的宽容和超凡脱俗的大智慧。”
“哈哈,知我者,格根也。”云登突然爆出的如此大的赞叹声让格根颤抖了一下。
楼下的格央宗夫人听见吼声,连忙叫花匠去听个明白,她看着花匠战战兢兢地上了二楼。
屋里,云登正兴奋地来回踱着步,愉快的步子覆盖了醒来时的噩梦。他大声说:“德格土司用脑子赢得了家业的稳固。如果我想建一座同样规模的巴宫,在开销上需要多长的准备时间?另外,如果建成后,在内容上跟德格巴宫的一样,就没有任何的意义。”黄格根不停地点头附和着。云登接着说:“我在想,传说中康定是诸葛出征时一箭成名之地,又是格萨尔烧茶的地方,名副其实的交汇地啊。如今这里又集中了佛教、*教、基督教和汉地的儒、释、道的庙、坛,康定的包容性具备了更为宽泛的内容,能否在内容的更宽泛上有所突破?”云登说到此处用攥紧的拳头挥动了几下,那暴凸的青筋张扬着他内心的欲望。
弯腰驼背的老花匠目睹土司挥拳的举动后下楼来告诉夫人,说:“老爷正对黄格根挥拳头。”
“动手了吗?”夫人问。
老花匠摇摇头。于是,夫人命他上楼继续观察,老花匠的整个脸再次贴在窗棂上。
挥动拳头是云登郁闷已久的发泄,隐含着深度的忧虑和不安。五百年前,他的荣尊的祖辈以锐不可挡的气势,从西吴山谷翻越大雪山来到康定,怀揣皇上册封的写有藏汉两种文字的印信,在一统大渡河以西、雅砻江以东广阔领地的岁月里,这里的一切——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无一不在这张纸的权威下心悦诚服,那是尊龙天子赋予的绝对权威。但自从爷爷辈起,朝廷像被蝼蚁镂空的堤坝一般,崩塌泄洪,汹涌而来的法国人在康定最好的地段修建了大教堂;清真寺的唤礼楼下的穆斯林兴旺发达;陕商、晋商、川商、滇商、徽商占据了最好的店面并疯狂地使之延伸。生意场上,这些移民拼命似的跑在了云登家族属下的几十家锅庄前面。面对这一切,仿佛自己家族只有招架之功,空前的失落唤醒了云登对祖辈荣誉的眷恋,眼下,他必须依靠大智慧来稳住基业。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1 交汇地(7)
云登喝了一口茶,定定神,发现黄格根呆若木鸡似地看着他,云登似乎意识到土司给众人的印象就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除了财富多,老婆多,就是娃娃多。他心里明白,明朝时期册封的康巴土司多达一百三十多位,如果身处在汉藏交汇地的土司都像其他土司那样自以为大,不多长个心眼,没有智慧和大局的观念,那权力早就如雪山上的云团化为乌有了。
但他清楚,这些话是不能讲给黄格根听的。他笑了笑,说:“康定这个三山夹二水的弹丸之地,《墨尔多山》书中记载着莲花生大师说的著名论断:‘在世界东方汉藏两地的交接处,是汉藏杂居之地康定,也是空行部经常相聚的地方。’因此,交汇和杂处决定它隐藏融合的含意。就像德格土司尊崇各教派间的和睦相处的准则,使巴宫赢得极高的声誉和稳定……”
温暖的阳光经过一上午的照射后慢慢地移出客厅。对于两位佣人而言,一点点移出阳光使她俩感到度日如年,他们一声不吭地听着老爷和黄格根滔滔不绝地说话,觉得他们好像要把这一年要说的话在一上午都说完似的。老爷像主持婚礼的娘舅,嘴角堆满了唾沫泡,看着老爷唾沫四溅而忘乎所以的样子,娜雍差一点笑出了声,她用手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阵疼痛才使她收起了笑容,她对着志玛吐了吐舌头。
如果不是格央宗夫人牵着孙子郎加到客厅结束这次长谈,兴许老爷和客人还谈兴正浓地说着那些让佣人们费解的话。直到夫人进入客厅,一直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的老花匠撤了岗。“太阳都晒过头顶了,你们俩个还像贪玩的小孩,早就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两个下人也不提醒提醒。”夫人的一席话使下人们紧张起来,除了把脸胀红了以外,几乎把头埋在了地上。
“哦,今天就不要怪她们了,是我忘记了时间,更忘记了来的尊贵的客人。对了,格根就在这里用餐,把我和格根的饭菜端到客厅来。”
“哦呀。”下人像惊弓之鸟快速退下,在门口同前来禀报老爷的涅巴撞了个满怀。
“不长眼睛的东西。”夫人责怪地骂了一句。
“我和格根的肚子现在都还饿着,等吃完饭我会让娜雍来叫你们的。”云登对涅巴说。
“哦呀。”显然老爷还不想结束长谈。两位涅巴只好退出客厅沿二楼汉白玉雕花护栏一直走到云府正门前用马牙石铺砌的石级上。途经其间,忙碌的佣人正跪伏在地板上用皂角水蘸在刷子上清洗地板。石级下面是鹅卵石铺砌的院坝,院坝中央的圆型花台里竖起一根粗长的挂嘛呢的旗杆,翻飞的经幡整日地陪伴一丝不苟的花匠普巴彭措在花台里松土、修枝、浇水,他把院子清扫得一尘不染,只要看见有树叶落在地上,他就会立马将它清除。呷玛常常拿花匠的勤勉来教训其他下人,说:“瞧瞧老普巴,有他在院子里,苍蝇都不敢往那里飞。”
花台的正前方是汉藏结合的宫殿式建筑,用石片和大圆木堆砌搭建而成,墙面的色调以白色为主,马牙石级一直铺到二楼门口,石级底部两旁是两尊高大的汉白玉石狮,二楼是一个大客厅和两个小客厅,三楼是寝室,四楼是佛堂,楼顶采用汉式宫殿建筑,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雕梁画栋的屋檐上金光闪耀,五色的帷幔在屋檐四周翻飞着,房檐四角是借助风力旋转的转经筒,大殿两侧是汉式的一楼一底木结构厢房。 。。
1 交汇地(8)
一次呷玛涅巴陪着来访的法国白脸毛人顾察博士来到院中,来访者瞧着这幢已有三百年历史的土司大宅,说什么“这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句话,呷玛涅巴想了一个冬季也没有想通,纳闷地自问:“怎么石头垒的房子会唱歌呢?”后来,他确信洋人是青稞酒喝醉了说的疯话,倒是法国人送给他的镀金怀表一秒不差地转动着,比更夫和鸡的报时准确。
绕过花台,牡丹花在芍药的陪衬下竞相绽放。就连老涅巴也记不起什么时候汉地贺牡丹的习俗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