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门人旺堆提着马灯将半个身体装进门框探个究竟时,众人的笑声更加响亮,驮脚娃们沉浸在刺激的欢乐中,就连天上的月亮也偷着笑弯了嘴角,笑眯眯地提醒众人快快睡去。
一大早玉珍就蒸好麦麸面馒头烧好了清茶,旺堆老头迈着O型腿一瘸一拐地取下横在大门上的门杠,锅庄院子的铅灰色石板上迎来了第一缕斜射的阳光。当次称咽下最后一坨糌粑,其余的驮脚娃们已吃饱喝足,阳光的照射使一百多只牛角的投影在石板上,杂乱地交错在一起,随着一声吆喝,驮牛身贴身地鱼贯而出。牛粪在阳光的斜照下散发出萦萦蒸气,玉珍抓住围腰一角捂住鼻孔,随口说道:“好臭。”奇怪的是玉珍看见,旺堆老头正绾起衣袖将藏袍的袖筒捆扎在腰间,用双手将稀牛粪拍成手掌大的圆饼,一饼一饼地贴在墙上,不一会儿一面墙全贴满了齐胸高的牛粪饼,像内地大户人家大铁门上钉满的洋碗一样大的铆钉。
7 驮脚娃(马帮)的家园——锅庄(8)
这话被下楼来的阿佳听见了,“臭、臭,这味道确实没有印度香水好闻,但我喜欢,”阿佳朝四周看了看,像在寻找牛粪味,随后说:“要是这院子里缺少了这个味道,我就只能喝西北风,你们就会像打散的鸡,早就寻找别的窝去了。”阿佳的话明显带有讥讽却又含有自豪的意蕴,玉珍也学着康巴女人害怕的样子吐了吐舌头埋下头。“嗯,今天的馍馍蒸得好,你这个丫头火候就是比我掌握得好。”阿佳拿起蒸笼里的一个馍馍夸赞了玉珍,玉珍此时的心情像拨云见日,好了许多。阿佳转身对旺堆问:“新叫的甲注娃来了吗?”
“来了,他们已经开始干活了。”旺堆回答。
“冬天快到了,锅庄里的活要少一大半,你和郑云龙干脆留下来,帮我做做饭,为格桑卓玛和杜杰辅导辅导功课,郑云龙做些杂事,你看行吗?”
正为锅庄的活计做完后无家可归而发愁的玉珍和云龙,阿佳的挽留成为求之不得的好事,玉珍窃喜,心想,“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但却开口说:“这件事,我晚上再跟云龙商量商量。”
“那好,早点给我回个话。”
在“嘎勒,嘎勒,雅么松(慢走)”的送客声中,白阿佳同晚秋的风送走了最大一宗交易的藏商。她站在大门口目送巷子里黑压压挤得互不相让的牛群,用手抚住手腕上的玉镯想起过去老头子在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牛群驮的是藏人的命啊”。她伸手揩了揩额头的汗水,带着满意而如释重负的心情长长嘘出一口气,然后,定睛对门楣上汪登的祖祖的祖祖挂上去的牛头骷髅说:“死鬼汪登,你家的锅庄我好好地替你守着。”心气高爽的女主人亲切地摸了一下贴在两扇大门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笑呵呵的财神画,心想:“如果老头子在的话,她就没有这么累,但也没有这么快活了。人啊,活到三十来岁才明白,世间的事情是没有尽善尽美的,现在有钱了,可老头子没了,这就是过日子。”此刻,空空荡荡的巷子是那种热闹后出现的冷清,显得格外的寂静,耳际还缭绕着嘈杂的牛蹄声那未散净的余音,“到底这八辈子汪家锅庄迎来送往了多少驮队,恐怕要问问挂在门楣上的牛头了。”经过一阵短暂的沉思,白阿佳突然想起要给甲注娃们结工钱了。她来到院中大声吆喝:“大家听着,一会儿到二楼的堂屋,大家累了一年了,把自己挣的工钱领了去孝敬父母,关心老婆孩子还有你们自己。”她的宣布像捅了“马蜂窝”一般,甲注娃们纷纷从四面八方“飞”到院里,整个院子里嗡嗡地躁动起来,众人一窝蜂地奔向二楼,木楼梯被欢快而细密的脚步踩得吱吱怪叫。
“蹄子轻点,牛变的。”白阿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想:“还是银子味道香啊!”
入冬后的第一个夜晚,白阿佳在油灯下不时将算盘子拨得噼里啪啦地响,藏桌的火盆上煨着一罐酥油茶,辛苦了一年的锅庄也像婴儿一般静静地躺在摇篮里休息。她的耳边不时隐约传来隔壁玉珍教孩子们和楼下守门人同郑云龙的说话声。当女主人灵巧的手指噼啪拨上最后一颗算盘珠的时候,眼睛差一点都笑出“声”来,她迅速将食指衔在嘴里,避免自己因兴奋过度而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啊嘛嘛,老头子,天上下金子了。”热血的奔涌使她感到了口渴,她伸手去端茶碗,却意外地摸到了烧鸦片的烟灯。冰凉的器皿使她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累了一年也该舒服舒服过几天神仙的日子了。伴随鸦片膏、烟枪、烟灯从幻觉里飘来,李玉珍的影子也蹦了出来,她喜欢李玉珍这丫头,骨子里并非认为她有文化或活干得好,表面上只能这么夸她,其实,这丫头烧鸦片烟的手艺特别好,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学的。一想到那飘飘然的*,她浑身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径直走到窗护栏边叫了玉珍的名字……
7 驮脚娃(马帮)的家园——锅庄(9)
看门人旺堆的小屋里,郑云龙和老头盘起腿坐在三石灶边边喝清茶边聊天,老旺堆反复摩挲出汗的双手,手掌上的趼削不时地掉在火塘里发出噼噼啪啪燃烧的响声,像是在回顾,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凡来锅庄的人,不管是藏商汉商,是阿佳还是雇工,都是笑着离开或是留在锅庄的……”旺堆老头在不止一次对郑云龙重复这样的开场白。
“为什么都笑着离开呢?难道他们的每一笔生意都会赚钱?我听说一般锅庄都是有很固定的客商,是不是这些固定的客商同锅庄之间签订有某种契约?”
旺堆老头用一只手做成半圆形罩在耳边,想尽力听清楚他的问题,他一直将帽子背在背上,一头银色的短发像从来不长一样,紧贴着头皮,帽子和头始终处于牛郎和织女的境地。他用双唇抿了抿伸出的舌头,然后说:“我当驮脚娃的时候,我的主人阿布就一直同萨根巴锅庄做生意,认准的生意伙伴,几十年上百年都不会变,锅庄主人只收双方客商百分之三到四的‘退头’,从来不多占双方的便宜,客商们就像几家混放在同一片草场的牛群,到了晚上都能各自找到自己的归宿。什么契约?心诚就是契约。”看门人故意把最后一句话音拖得很长,看来,他很欣赏自己的总结,而且郑云龙是他这一辈子听他发表见解的最忠实的听众。
旺堆年轻时是驮脚娃,如今整天走路时躬着腰,双腿成O字型,走路时像下蛋鸡一样一啄一啄地并左右摇摆,双眼布满一层白雾似的膜,“没办法,这是当驮脚娃时留下的,现在这腿一下雨就痛,眼睛一吹风就流泪。”那油浸浸的大鼻子说话时透出一脸的真诚,说话间手里的转经筒旋转不停,另一只手不时地捶捶腿;他闭口不语长时间地盯住三石灶上的火苗,一副被年轻时的足迹拖拽着的神态。大家在背地里叫他大鼻子旺堆,在康定叫旺堆这名的人太多了,于是,擅长取绰号的康定人就根据他们的形象或职业的特点来称呼他们,这样一来只有一只眼睛的旺堆叫独眼龙旺堆;卖酥油的就叫酥油旺堆;鞣皮子的叫皮子旺堆;夜里打更的叫打更旺堆。但郑云龙偷偷管大鼻子旺堆叫“神话旺堆”,原因是他常常给他讲幅员广大的康藏的趣事,他告诉郑云龙,他看见过拉龙沟的岩画上,罗刹女与猴子*的岩画,这图形教会了鹰同旱獭*并生下“袖狗”,它的形体只有老鼠一半的一半大,放在袖筒里靠吃人吐在手心里的口水为生;在牧民买不到茶叶时,他们就用高山上生火用的耐旱灌丛的树皮熬水喝,防止因吃油腻的肉食而拉不出屎来;在南茶路嘻嘻土司的领地上,一个叫火崖岩的*台旁边,几百年来,成群结伴的鹰在岩上拉的白屎如厚雪一样的盖满山崖,那白色远远地看上去非常刺眼,那些过路的蒙古人就停下来磕头膜拜,虔诚得连草皮都磕出了坑;他还看见过北茶马路上叫正科的山梁与山梁间,那些闭关修行的红衣喇嘛像鹰一样在山梁间飞来飞去;他亲自和伙计们在豹子偷袭驮畜时将豹子砍得皮开肉绽,但第二天在击毙同一只豹子后,它的刀伤却完好如初,豹子的嘴上还衔有各种草的混合物,有心人将这混合物涂在自己的伤口处,睡一觉后伤口却无踪影;他还看见雪崩后一群群雪地精灵雪蛆……
“神话旺堆”的经历不止一次将郑云龙带入充满神秘而令他向往的境界,这些梦幻般的话题在他过去的经历中,是醉汉说的酒话,是梦游者的妄言,但眼前的旺堆既不醉也不傻,口齿伶俐,思路清晰,一脸的真诚,一路从“神话”中踏歌而来。久而久之,郑云龙开始向往“神话汪堆”早年的生活。当他夜里把这些像《西游记》《封神榜》里一样的故事告诉玉珍时,她呆呆地傻望着他问:“你不会是疯了吧?”并用拒绝与他同房来威胁他。
早上,白阿佳在后院的小经堂添灯敬香诵完经,走出经堂,冷飕飕挟着雪尘的寒风提醒她,“哦,今天是安觉寺举行燃灯节纪念宗喀巴的日子。”她站在院里叫喊玉珍。
不一会儿,玉珍来到她的房里,问:“阿佳找我?”
“嗯,是的,你去收拾收拾,晚饭后陪我去安觉寺添油敬香。”
“是。”玉珍应后便退了出去。
“等一等,我看你来时也没有带什么穿的,身上穿的太单薄,看你冻得像瘟鸡一样。”
略带嘲讽的关心让玉珍羞涩地埋下了头。
“你来。”阿佳说完便翻箱倒柜地清出一堆衣服扔在桌上,“拿去试一试,康定的天气就跟娃娃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冬天了,穿暖和些。”
“谢谢阿佳。”玉珍拿了衣服退下去。回屋看见云龙,鼻子一酸,泪珠扑哧哧地滚了出来。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郑云龙正同旺堆在马厩里铡马草,看见玉珍有泪无声的模样,便放下手上的活问她。
“没有什么,就是想哭。”
郑云龙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是好,又问:“又是谁欺负你了?”嗓门提得很高。
“真的没有谁欺负你我,人家就是想哭。”说完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好了,好了,想家了是不?”他搂着她,安慰她。
老旺堆第一次在大白天看见男女搂在一起,摇摇头无奈地走开了,边走边说:“汉人一点都不含蓄。”
“我们会在这里躲很久吗?”她问他。
他不作回答,因为他心里也没有底,他下意识地将上齿咬住下唇,陷入了沉默。
晚饭后,站在院子里的白阿佳看见玉珍穿藏装的模样大笑起来,说:“哎,不是这家人,就不进这家门,瞧瞧,穿藏装得有讲究。”说完便帮玉珍整理起来,“这样就对了,走走我看看。”玉珍试着走了几步,白阿佳满脸苦笑着说:“这还行,但还是不像康巴女人。”
8 石棺的召唤(1)
布里科的科巴(农奴)人对降央土司的印象是:豺狼中的恶霸。
二百多年来,那高耸的七层石砌官寨像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牛皮口袋横卧在布里科,它的贪婪从小到蚂蚁,大到成百上千的牛群。幼时,光着脚丫的尔金呷听被挖去双眼的拥忠老头凭仇恨牵引着的直觉指向官寨咒骂:“那是座连红嘴乌鸦都不敢接近的地方。”老人深陷的眼窝一收一缩地诉说着仇恨,他说:“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常常在官寨某一处能听见披头散发的女人撞墙时的哭泣和惨叫声;猎人们常常在深山老林,看见歪歪扭扭刻在树上和岩石上的最恶毒、最古老的诅咒降央家的苯教咒符和咒语——嗡、麻、知、牟、页、梭、哈。”
墨尔多神山以及守望布里科的寨碉、战碉、风水碉和叉叉寺,是降央家族发迹史的最真实刻本,而贯穿整个刻本的制胜法宝就是权力和霸气。第二十八代土司降央经常站在官寨的楼顶对自己的虎皮鹦鹉用诙谐而炫耀的语气说:“我对土司二字最通俗的理解就是,拥有最多最广最肥沃的土地、拥有数量庞大的畜群和科巴、拥有更多更贵的珠宝和金银、能吃最好最美的食物、能睡更鲜更美的女人、能吞并相邻的弱小土司……”很显然,鹦鹉记不了那样长的句子,一个劲地直摇头。正当降央把发迹的成功浓缩为:天、地、降央这四个字时,记忆中消失的仇人尔金呷,不知是从天上地下还是石棺里冒了出来,终断了他想在家谱上创造最辉煌的梦,那张记载着家族骄傲的足有一头牛长的卷筒羊皮纸在痛苦地呻吟,他捏着微微湿润的羊皮纸骂道:“是这个下贱的放牛娃粉碎了我的梦。”记忆中的隐痛复苏了。
虽然叉叉寺同时接受降央家和尔金呷家的供奉,但在根呷活佛的眼里,对两个家族的善恶印象是心里有数的,只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