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完美?一切都应该成功,不允许出现任何失败,这就叫完美。
泽平当教师,是好教师,他教学水平一流。他成功了。
泽平当领导,是好领导,他办校治校能力出众。他成功了。
泽平当丈夫,是好丈夫,他的妻子感到很幸福、很安全。他成功了。
泽平当父亲,是好父亲,他女儿很优秀,是大学里的学习尖子,女儿视他为父亲,更视他为老师和朋友。他成功了。
泽平当朋友,是好朋友,谁都乐意与他接近,他人缘好,人脉强。他成功了。
泽平当同学,是好同学,他是高中同学会的副会长。他成功了。
泽平当乡亲,是好乡亲,他替家乡和家乡的人们做了许多好事,口碑很好。他成功了。
泽平当哥哥,是好哥哥,他一手扶植的弟弟和妹妹,今天都很有出息。他成功了。
泽平当儿子,是好儿子,他孝敬父母,父母视他为命根子。他成功了。
泽平当理财手,是出色的理财手,他打理家庭财政,收支进出有序,生活过得比较滋润。他成功了。
……
但是,泽平千成功、万成功,唯独一件事,他没有取得成功。
这件事是什么?
这件事就是学校招生的事。
乐清市第三中学建校才十年,但它的教育质量不错,名声日隆。特别是泽平出任该校校长之后,学校的知名度更是攀高。这就好事变成坏事,今年高一招生,学校门庭若市,学生报名数大大爆满。中间一盘点,竟超出计划招生数两百多号。
这就出了事。
填了报名表的学生,谁也不愿意退表。
泽平受到了上级领导的批评。作为学校的第一把手,他没有严格把好招生关。
泽平受到了物价部门的质疑,因为超计划招生可能会导致乱收费。
泽平受到了部分超报学生及其家长的盘诘和抗议。
泽平受到了各方领导、亲戚、朋友、同事、同学、同乡、熟人的说情,他的手机无法正常接听。
泽平受到了空前而巨大的精神压力,他半个多月连续失眠,并紧伴着严重的咳嗽。
泽平想努力扭转局面,但他似乎没有取得成功。
泽平不想看到失败,更不敢接受失败,所以,为完美,为完美,为完美,他孤独而悲壮地选择深夜,瞒着妻子,驱车前往温州大桥,然后毅然投入波涛滚滚的瓯江!
就这样,一位优秀的人才,最终被完美夺去了生命。
泽平是最聪明的,也是最糊涂的。
泽平是最勇敢的,也是最怯懦的。
泽平是最慷慨的,也是最自私的。
泽平是最想得开的,也是跟自己最过不去的。
七月九日,我就此写下了《吊泽平》一诗:
明知完美不能追,
何苦投江祭口碑。
若是有冤说不得,
死都不怕怕何谁?
泽平离开人世只有四十七岁。
泽平姓应,有人拿他的姓名说事,认为他的归宿之地,命中注定是泽,是水。有人甚至说,泽平是被人逼死的。
我对此不加评论。
——没兴趣,更没心情。
我只想对泽平喊一句:泽平,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你不该走!
二○○九年七月八日深夜草就
二○○九年七月十一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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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妹
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二十多年未见面了的仁妹。
仁妹还是老样子,见到我,咪咪笑。
仁妹是三叔的女儿,比我大一岁。平时,我不管她叫姐,而直呼其名字。
三叔我没有见过。听说,仁妹在吃奶的时候,他就死了。他死得蹊跷。正月初头放炮仗,他让炮仗炸伤了太阳穴,怎么救,也救不过来。有人说,这是三婶命硬,把三叔给克了。三婶长得漂亮,是村里有名的美人。这被看成了祸根。三婶自己也认了。从此,三婶很少出门,在家念佛吃斋,并管束三个女儿,不让她们读书。
仁妹便成了文盲。
仁妹像娘,长得漂亮,也聪明。她很少赶市,怕招惹是非。
我跟母亲住在芙蓉街。每次回老家,我都爱找仁妹说话。仁妹整天陪娘在家做麻袋。做麻袋最烦手的活,是接络麻——将一根根络麻,头跟头打结接上。我有时也插一手。仁妹很少说话,偏着头,爱听我讲芙蓉的事。讲到有意思的地方,我哈哈大笑,可仁妹总是不附和。她始终咪咪笑。她听娘的话,笑不露齿。
一次,我好歹拉仁妹去了一趟芙蓉街。
芙蓉街作市,人山人海,很热闹。我家开店,卖百货,店前全是人。仁妹一个人不敢上街,就呆在店堂里看稀奇。顾客都了解我家底细,大家看见仁妹,觉得眼生,老是问我母亲,这是谁家姑娘,长得这般好看。有人甚至问,这是你家媳妇吗?仁妹怕羞,脸一阵阵发红。吃过晚饭,我们习惯在溪边洗衣裳。溪边姑娘嫂儿多,仁妹去了,大家都拿眼睛看她。她害羞,衣裳没洗完,便逃了回来。本来说好,她在芙蓉玩几天,但她太招眼,觉得不自在,第二天一早便跑回了家。
据我所知,仁妹一生跑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芙蓉街。芙蓉街离她家才三十里路呀!
后来,她嫁给了十里开外的张村的一位种田人。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着她。
大概是她婚后七八年吧,一天,我去老家办事,忽然听人说,仁妹自杀了——好像喝了农药,还跳了河。她有什么冤,竟走到这等地步呢?大家都说,都怪她那个老公,贪吃懒做,还赌博,家里三个孩子,他全不管,说他也没用,他就是不改。
我惊得说不出话。
后来了解到,仁妹爱面子,她在张村受的委屈,从来没有跟娘家的人提起。其实,她有两位哥哥,两位姐姐,而且,叔伯兄弟姐妹一大班,只要她吭一声,在张村是决不会吃亏的。
我特地去看了三婶。三婶什么也不说,也没有流泪。听说,仁妹出阁,是媒婆说的亲——仁妹不认识那位男的,当时什么都不说,是三婶替她点了头。三婶心里有伤。
我不认识仁妹的老公,恨死了他。他真不是个东西,也没有福气。想不到,四五年过后,我在老家玩,忽然,有人找我下象棋,一问,此人竟是仁妹的老公!他叫什么名字,我给忘了,他个子瘦小,头发乱乱的,穿着拖鞋,样子很猥琐。他已重新成了家。他直一声叫我舅舅,横一声叫我舅舅,我身上像长了刺,很不舒服。他棋下得臭,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总是不认输,连饭也不想吃。我利用这个机会,把他“杀”得人仰马翻,还拿话挖苦他,狠狠地替仁妹出了一口气。
仁妹生前没有拍过照片。她听娘的话,始终掩藏着自己的美丽。她生前穿戴朴素,衣服大部分是自己剪布做的。她死了,只给我留下一个笑咪咪的影子。三婶今天还健在,她依然念佛吃斋。看见三婶,我就想起仁妹,心里好痛好痛。
昨天夜里,仁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跟我说,河里的鱼很好看。
我说,河水很混,怎么看得见鱼。
仁妹说,水很凉呢。
我听这话不对头,就抓她的手,但抓空了,猛地醒了过来。
今天下午逛街,逛到晨沐桥头,后来逛到双雁桥头,我仔细看了看河。河水很混。
其实,仁妹早已不在人间,只是她的灵魂常常在河边游荡。
我多么希望仁妹活着。的确,只要活着,亲人们才能抓住她的手和她的声音啊!
我又多么希望仁妹能听到我的话:生命不是鱼,它的归宿应该是天堂,而不是河。
二○○七年八月十二日于乐成马车河
宗者,我错怪了你
宗者是我的堂兄,是三叔的次子。他住在虹桥仙垟陈。
宗者爱喝酒,也豪气,胃有时成了酒埕,张开嘴,会薰倒人。
宗者的胃不比常人能耐,它斗不过酒,常常窝囊,不舒服。宗者顶着,有时抱着肚子,歪了脸,额头有细汗。宗者不可能不喝酒,熟人很少废话,相反,大家劝他以毒攻毒,喝白酒开心。
宗者终于被家属送进了县医院。但他对抗医生,话说得比石头还硬,胃里长东西,就认命,回家死去,决不吃刀子。
在城三分贵。我这位贵人被请出来骂人。我骂宗者糊涂,你死了,孩子还小,在阴间谁给你祭酒。
宗者看在酒的份上,点了头,结果他的胃深深吃了一刀。
医生说,后生人,你别犟,线未拆,不能吃面条,更不能喝酒。
宗者不干,偷偷开溜,上街将面条嚼得巴叽巴叽响。还好,他给了医生面子,酒瓶在手,嘴未动。
于是,宗者第二次吃了刀。他的肚皮开裂,再次被缝上线。医生说,你回家可以吹牛了。
宗者回到家,老实了一阵子。不久,他的胃坐不住,劝他想开一点,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犯忌什么。
所以,没有悬念,宗者又快活地喝起酒来,他的胃再次成了酒埕。
我不会喝酒,又在城里,知道宗者胃好,什么都好,什么都放心。
但没有想到,过了几年,是大暑天的一个晌午,宗者突然喝了农药自杀,死在家中。他自杀的理由,就是孩子已经长大了,大家很幸福,选择在这个时候死去,他是最明白的人。
宗者出殡时,我出差在外,没赶上。我不知道宗者自杀的细节,但我断定,那天他肯定喝了酒,而且,他明白,在阴间,他的子女不会忘了给他祭酒。
宗者哪年离开人世,我已忘记,但怪的是,想起他,我身边总有一股酸酸的酒气。
世上喝酒的人很多,但像宗者这样看重阴间喝酒的,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人了。
冲着这一点,现在想来,我这位贵人,当年骂宗者是糊涂人,是骂错了。
二○○七年七月三十日于乐成马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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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写岳母
我早想写岳母,但看了妻子怀念岳母的文章,便不敢下笔。她比我写得深刻。
今天是岳母逝世二十六周年忌日,妻子开了博客,纪念岳母,我没有理由不写了。
岳母是位好人。当年,农村最高级的补品是高丽参。她买来高丽参,舍不得吃,却送给村里崩血的产娘吃,救人家的命。她坐拖拉机,天下着雨,人家往车中间挤,她却主动跟坐在车尾的姑娘调换位置,还给姑娘打着伞,而后来车翻了,正是这位姑娘顶在她身上,最终送了她的命。在医院抢救,她让医生先救别人,结果,人家全部脱险了,唯独她死在医院里。
岳母是位贤妻良母。岳父是享福的人,什么事都是她料理。夜里,岳父洗脚,也是她端汤、搓弄毛巾。家里七个孩子,都是她一手拉扯大,并至少上过初中。她送老大、老二、老五去当兵,让他们学叔叔的样,将来做有出息的人。老三是女儿,在家里,是她的得力助手,她却送老三去读高中,宁肯自己吃苦。老三后来成了我妻子,我享了福。老四也是女儿,她读了初中,没机会读高中,只得在家帮助干家务。岳母觉得歉意,对她的婚事特别关心。老四偶尔生闷气,岳母从不骂她,总是托人开导她。岳母看重老三和我,认为老六、老七跟从我们,会学到好样。她让老六、老七在我和老三执教的学校里分别读高中和初中。岳母是裁缝师傅,手艺好,人家都找她,这益了家庭,却苦了她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她患神经衰弱症,人很清瘦。家里人常劝她休息,她不听。她如此勤劳,七个孩子,特别是老三,受到很大教育。老三是姑娘,居然下海打鱼,还挑着粪担下田垟,男人们都吃惊。
岳母待人热情、客气。家里客人特别多,她都留饭,还常常烧点心。一些从山区里来海岛卖桐油或买鱼的人,非亲非故,他们登门,她也视同客人,照样接待。她亲戚多,假期里,孩子们爱往她家跑,不管住多久,她都悉心照顾。家里二尺三的铁镬,饭常常烧得满登登。有时桌小人多,大家便分批吃饭。每逢这个时候,单单洗碗清理厨房,唏哩哗啦,要忙上个把时辰。她终始乐呵呵,从不叫烦。一九七○年,方江屿围垦造坝,指挥部驻在她家里,人们进进出出,特别是下雨天,家里的地板、楼板沾满了泥巴,她总是不断地擦洗,毫无怨言。她还常常接济别人。在她家度过整个少年时代的人,就有两位。
岳母也幽默。我是黑皮,长得难看,第一次登门,村里人见了不太满意。她说,我这个女婿有才,你们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老三和我没有举行订婚仪式,我俩的关系,许多外人不知道。一次,有位媒婆过来要替老三提亲,我正在现场。岳母指指我,对媒婆说,这个你就问问这位同志,他同意不同意。媒婆看看我,半天才醒悟,脸红得像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