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可以和贾珍、贾琏轻薄调戏,也可以吃斋念佛、服侍母亲,但她却不能忍受心目中最亲近人的不理解和猜疑。知音既已不再,生命留他何用?水笙见表哥误解,“心中悲苦,泪水急涌,心想旁人冤枉我、诬蔑我,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连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贱。她只想及早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和这些人相见。”伯牙摔琴谢子期,是感叹知音已逝,尤三姐饮剑,是哀叹自己错认知己。
有人说,尤三姐为什么不解释呢?可以解释清楚呀。从事实来看,当然尤三姐有不能解释的痛,然而,更重要的是,既然湘莲已经看不起自己,那么自己主动来解释,岂不是低三下四,更加不自重,湘莲要是不听我的解释我岂不是更难堪?生死事小,尊严事大。
霍青桐与陈家洛初见,彼此有意,陈家洛看见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对霍青桐亲热,产生误会,霍青桐心中明白,却不直接说出:“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甚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尤三姐用了雌锋,隐约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湘莲看到并且承认自己的刚烈,若是知己,也能用雄锋殉情。奥赛罗明白自己错杀苔丝德蒙娜,即刻拔剑自刎。
可惜湘莲终究是个没担待的,冤死了尤三姐,左不过是追认了尤三姐为妻,大哭一场,挥剑斩情,三姐香魂却已无踪。绿珠坠楼,石崇何尝相伴?虞姬饮剑,楚王何必追随?
这样的男人……枉三姐送了命。
三姐毕竟是个有胆识的女子,一旦到了太虚幻境,立刻转过念来,“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本是来自情天,为君折翼,奈何流水无情,落花也自无意,因此两无干涉。落得清净,前往情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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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恋的水仙VS。自恋的孔雀
黛玉对自己的美貌和才华有非常的自恋,所谓“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林黛玉)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自恋忽而化为自怜: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万历年间“影恋”冯小青,临池照影,揽镜自照,最后还请人画像,对着画像一恸而绝。可巧,纳西塞斯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跳下河去拥抱自己的影子,化为水仙。
蓝妹妹具有天生的悲观主义素质,看到相聚,就想到离别,看到花开,就想到花谢。姹紫嫣红开遍,不是秉烛夜游,而是触物伤情,感伤生命的流逝,感伤自己的未来。“如花美眷”,下句就是“似水流年”,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就想到“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拜伦常常看见魅力的东西,就哭起来,感叹美妙的事物终会衰亡,中西同其一理。
元春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大观园的景致若是禁锁无人,岂不寥落寂寞,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也敌不过似水流年,因美景思及佳人,想起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姐妹,为免“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命宝钗等一干姐妹并宝玉入园居住。
细细追想元春,必因自己因皇家规范不能聚天伦之乐,终无意趣,而念及“禁约封锢”的大观园,感伤的法则,和拜伦与黛玉等。
花之于黛玉,就是镜中的自我之于冯小青、水面的倒影之于纳西塞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以己观花,感叹春光将逝,落花飘零,以花观己,伤感红颜易老,弹指芳华,“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以己度花,感悟落花之哀,以花度己,伤怀知己难求。“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以我为花之知己,落花唯有我怜,以花为我之知己,葬花即是葬己。黛玉情情,葬花并非情于无情之花,而是情于有情之我。
黛玉葬花,正是秉承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宗旨。屈原《离骚》以自恋始,以自怜为核心,以自我放逐为终。从自己是高阳帝的后裔,自己名正则、字灵均多好听,一直自恋到自己长得多漂亮,衣服用香草为佩,说屈原是水仙花,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相对而言,红色是乐观主义,宝玉只愿花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愿人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怡红夜宴,飞盖妨花,夜饮鸣笳时什么都好,待到“开到荼縻花事了”,宝玉即刻愁眉藏了花签。到了筵散花谢,满心还要留着众人,最好是尽此良宵,不知东方之既白,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因说是二更天,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虽留不住,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如尽此花下欢,莫待春风总吹却”,唐风就是红色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之时,蓦见“似曾相识燕归来”,伤春意绪,就因燕归转喜了。
自恋自怜的蓝色,还会有一种审悲的*,以自己的苦难和不幸,以“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为崇高,从而在心理上把自己推向更高的苦难和不幸。疑心“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疑心人家故意不给她开门,以至于时常“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就自泪自干”。时时刻刻可以联想到自己的不幸,在幽闺自怜,宝钗送来江南的土物,黛玉要哭,赏月时宝钗姐妹不在又要哭,听到“你在幽闺自怜”要哭,看到潇湘馆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都能想起《西厢记》的句子来,和双文PK谁更不幸,感伤半天。
相对而言,红色也有自怜之处,红色的自怜更像“为赋新词强说愁”,红色也颇有自恋之处,然而红色的自恋更像孔雀,恋的是别人眼中的自己,被关注、被热爱,光环、名声,这是红色的追求。看宝玉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诗,自己的题字画作传出去,十分得意,而黛玉是不愿意闺阁笔墨外传的。宝玉最企盼的,就是众姐妹、丫鬟一同看着他,守着他,直到他有日化成飞灰,化作轻烟,就算成了飞灰轻烟,还要赚大家一把眼泪,流成大河。无独有偶,顾城如此期许爱情:“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黛玉的体贴VS。宝玉的体贴
宝玉天生惯能做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这一身的体贴功夫,用在黛玉身上的,无可细数,挨了好大一顿板子,还要哄黛玉:“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
对黛玉如此,对宝钗也是如此。袭人不小心转述茗烟猜测“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之类的话,宝玉为免宝钗多心,忙止住袭人道: “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
对小姐如此,对丫鬟也是如此。打成血肉模糊,还能变着法子,对玉钏儿赔笑问长问短,莺儿打络子,也是一边陪着说闲话。
这些都是挨了好大一顿板子之后,平时就更不用提。自己读书,还顾到麝月衣单太冷,以至为二尤挡人、为彩云瞒脏、护藕官烧纸。女儿们高兴,宝玉就高兴,是后他人之乐而乐。
女儿的不快乐,就是自己的不快乐,秦钟生病,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七十回上,更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
为他人考虑极周到,先他人之忧而忧,因为黛玉癖性喜洁,不肯让黛玉见烫伤的泡;撞破了茗烟卍儿,却提醒女孩还不快跑,又赶出去宽女孩的心:“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留心红玉,却怕袭人等寒心,不敢直点名唤他来使用;*燕去向莺儿赔罪,隔窗细细叮嘱:“不可当着宝姑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
以至于蔷薇架下看见龄官画蔷,看得自己身上淋湿了也不知道,只管问人家湿了没?哄白玉钏亲尝了莲叶羹,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
能做到这些,预备功课一定要做得好,茗烟不问卍儿年岁,就痛批“可见他白认得你了”,若不服气,比比宝玉连别院另住的贾赦一个小妾娇红的风筝都认得,可以想见宝玉在女孩上下的心思和工夫。刘姥姥信口开河编出来的茗玉小姐,什么祠堂很近的出门左拐打个驴就到了这样的鬼话,也要盘算一夜,本着宁可错听千言,不可放过一个的精神,给了茗烟几百钱,着他先去踏看明白。
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因为这样的苦心,才懂得如何调脂弄粉,才有了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才知道袭人上月做了条一模一样的,才有了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黛玉的体贴,有时候是见诸于外的,宝玉挨打,哭得满面泪光,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听闻宝玉“不中用了”,急得直推紫鹃:“你不用 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关心和体贴。宝黛初会,黛玉就为宝玉摔玉而深深自责,本要看玉,又念着夜深,不肯多事。宝玉不曾打来玻璃绣球灯,黛玉只怪他剖腹藏珠:“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元妃省亲,帮宝玉考试。宝玉赶功课,临时抱佛脚,黛玉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还临了一卷蝇头小楷给宝玉,字迹都与宝玉的十分相似。即使两人吵架,也留心到宝玉脱了青肷披风,留心到宝玉拿着簇新藕荷纱衫去拭泪,摔了帕子给宝玉。
另外一点不同在于,宝玉的体贴,如天女散花,广布善缘,而黛玉的体贴,全在宝玉一人。本有洁癖,若是他人烫伤,定乎不肯去看,然而宝玉不让看,黛玉还偏要看,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
妙玉也是一般,刘姥姥碰过的杯子就要扔掉,宝玉就该用自己的茶杯;而本来要扔掉的杯子,被宝玉一说,也可以送给刘姥姥。小子抬了水不让进山门,宝玉偏能登堂入室。
情情
未遇见子期之前伯牙是在等候子期,黛玉在进贾府之前就被和尚算中了“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黛玉之情,只在宝玉一个人身上,其他人是死是活,都不相干,也只要求宝玉用同等的情来回报,不仅是同等的情,还要以同等的形式。何况老爸是个痴情种子,死了妻子无意续弦,对黛玉多少有点心理暗示的作用。
黛玉用情专一,自然也容不得情人用情不专,痴情和小性、信任和猜疑,本就是硬币的两面,宝玉的招蜂惹蝶更加加剧了这种敏感和猜忌。
在这种敏感和猜忌的高度情绪化压力下,蓝色很容易陷入低落、自怜和抑郁症,发之于外,林妹妹第一动作就是耍小性子,要不发脾气,要不就哭,宝玉就只有立刻乖乖低头的份。
丫鬟辈如袭人,升了级,大不了也就是个妾室,黛玉自不在意,还赶着袭人叫嫂子,然而一旦事关“金玉良缘”,情关宝钗、湘云时,越发留心起来,战备等级立刻提升。不过黛玉毕竟不是凤姐般的“醋缸醋瓮”,吃醋耍小性历来也是以委婉见长的,善于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的,一会儿“暖香”、“冷香”,一会儿“奇香”、“俗香”,一会儿“姐姐”、“妹妹”,一会儿“宝姑娘”、“贝姑娘”,一会儿“金锁”、“金麒麟”,总之变幻莫名,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也正因黛玉有此才,方许她妒,若是村妇撒泼,每次都拿同一个剧本来闹,想来宝玉早要烦了。
再说了,若她在外祖母跟前也是这般造型,哪会有人疼她?还不是咬着绢子,巧笑倩兮的,外祖母舅母来访,还不是忙不迭地看座奉茶。私下里,偏有人爱她使小性儿的做派,有哭的就有哄的,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一环扣一环,旁人怎么嫌也没用。
看宝钗轻巧的几句话,宝玉就那么听的放下冷酒,温了方饮,黛玉就在那边含酸,可巧雪雁走来送小手炉,黛玉就借这机会小小发作起来:“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此话不过是旁敲侧击地揶揄宝玉,只有薛姨妈看不明白,在一旁瞎掺和:“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