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忌日,宝玉拼着贾母担忧、不喜,借口北静王的爱妾没了,也要去水仙庵祭奠;秦钟已葬,只叫茗烟代祭,对外宣称“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殊不知想做的事情总有机会和时间,不想做的事情总有借口和原因,亦舒所云,少女口中的“妈妈不准”,男人推搪“妻子痴缠”之类。
晴雯被撵,宝玉至家探视;金钏挨打,宝玉倒有心看龄官画蔷。晴雯病故,宝玉敷衍芙蓉女儿诔;金钏跳井,宝玉“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井台上,不过是借来的香炉,荷包里亲身带的两星沉速香,祭了金钏。芙蓉花前,用“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
最要的是可卿,秦氏病重,宝玉随凤姐探病,追摹阳台、巫峡的柔情缱绻,软语温存,听得秦氏说“未必熬的过年去”,顿时“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梦中听说可卿没了,哇地喷出一口血来,也不顾夜里风大,也不顾干净,也不顾贾母、袭人拦劝,立刻就要过去,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不知黛玉之死,宝玉又当如何?
见美思齐
对宝玉而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自然不可相提并论,所以见了女儿就清爽,见了男子就要撤退,巴不得来生托生为女孩,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宝玉的影子甄宝玉说过:“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可惜的是,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毛病来,失了光彩宝色,成了死珠;再老了,染了男人的气味,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何婆敢来吹汤,李嬷嬷敢吃酥酪、豆腐皮,已是可恨,居然还打芳官、骂袭人,简直是该杀了。
听其言,观其行。
秦钟、柳湘莲、蒋玉菡、北静王水溶等人,宝玉总是心虑无缘一见,每思相会,及至相见,心中十分留恋,恨不得早与交结,北静王劝学,也没有见宝玉有什么反感,还巴巴的留着礼物要转赠黛玉。若见了雨村,就葳葳蕤蕤的。
这些人的共同点是长得都很好看,秦钟清眉秀目,粉面朱唇,水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一个赛似一个,更重要的特征,是他们容貌和举止的女性气质,秦钟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蒋玉菡妩媚温柔,柳湘莲生得又美,以致于不知他身份的人,误认作优伶一类。
雨村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生得十分雄壮,也算是个俊男,只可惜宝玉的美貌标准是女性化的美,因此入不了眼。
宝玉是渴望成为女生,看到女生就自行惭愧,宝玉本身就很女性化了,一见了更加女性化的秦钟,心中便如有所失,自视泥猪癞狗,最不喜读书的宝玉居然也要读起书来。调皮的男生见了漂亮的女老师,学习往往向上,不幸只有OnlyYou的贾代儒老师,那么,漂亮的女同学也能增进学习的欲望,甄宝玉说得明白:“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没有漂亮的女同学,漂亮的男同学也行,正是:“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始读书”。
维纳斯倒真是水做的骨肉,她的特征不独是女儿,而是爱和美,宝玉真正所想,美人是水做的骨肉,丑人是泥做的骨肉,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美人儿,丑人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黛玉葬花是美,初见画蔷,未见眉目,只以为东施效颦,待到看到“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哪里还忍心离去,只管痴看。
娶进来的凤姐、可卿、李纨,是不入死珠之流的,平儿理妆,香菱换裙,乐不可支。二姐、三姐,虽失了足,依然是一对*。嫁出去的岫烟择婿,伤心“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迎春出嫁,陪了四个丫头,感叹“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其实,宝玉心中感慨,最好是姐妹红颜不老,及笄不嫁,长聚不散,我也就安心老死是乡了。
宝玉的话,向来是不作数的,一边号称将来“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一边见人实在生得好,就盼望着“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一边指望着“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要等到我化灰才散才好。原来这将来是自己化灰之日。
以上,宝玉的真正标准是,漂亮,女性意义上的漂亮而不是男性意义上的英俊,加上要守在自己身边,至于女儿还是男孩,女人还是女儿,都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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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因酒醉鞭名马
宝玉对人对物,总是一理。对人,体贴时极体贴,发飙时极情绪;对物,爱惜时极爱惜,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时极糟蹋,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下雨天穿着木屐去看黛玉,因怕人失脚滑倒了打破了,不舍得带雨天专用的玻璃绣球灯。林妹妹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剖腹藏珠的毛病:“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
晴雯换衣服,不防跌了扇子,将股子跌折。宝玉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果然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其实哪是爱惜扇子,分明是因为有事不爽,借扇发作,迁怒晴雯而已。
红色是很容易迁怒的,大伯子要收屋里人怪小婶子是贾母迁怒,为李嬷嬷喝茶撵茜雪是宝玉迁怒,输了钱,排揎袭人是李嬷嬷迁怒。
晴雯本是和碧痕拌嘴,忽迁怒于夜访的宝钗,再迁怒于叩门者(黛玉),把林妹妹气怔在门外。第二天林妹妹终究是告了状,又过几天,宝玉自个儿碰上了:大雨天,扣门不应,联想起黛玉所受委屈,又连带自己也受了委屈,因而迁怒于开门之人,踢了袭人。再加上金钏被撵,一肚子不高兴,因而又迁怒晴雯,冤冤相报何时了?
晴雯回嘴:“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可见宝玉日常行事。
待到晚间,晴雯又提起这事:“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
这时,宝玉已经出去吃了两杯老酒,精神又来了,扇子也就想怎么撕怎么撕了,只博千金一笑:“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接着便和晴雯撕扇子作乐,撕了自己的还不算,把麝月的也抢过来撕了,红色喜怒无常,来得快,去得也快,关扇子什么事,糟蹋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也不管了。
更深层的根源,在于重情而轻理(礼、物)。平时宝玉是没大没小的,喜欢为丫鬟执役,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丫头的气都受的,偶尔想要管教管教,却又觉得“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
一旦情绪化发作起来,撵茜雪、撵晴雯、踢袭人,什么都是做得出来的。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达夫如是说,宝玉当如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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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庵的一炷烟
林黛玉还为贾府筹算筹算:“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信奉的却是典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宝玉又常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宝玉是最没担待的,习惯于给人虚假的希望,倒不是故意骗人,他自己首先相信了,但临了总被冰冷的现实打碎。相干的,要讨金钏,不相干的,欲留司棋,一旦出事,不是脚底抹油,就是大气不出,令友伴心寒,令读者齿冷。
调戏金钏,以致金钏被逐,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溜得比兔子还快。没有宝玉这一溜烟遁去,拼着挨王夫人一顿训,金钏未必被逐,未必跳井,即或金钏被逐,宝玉亦不妨去家安抚,金钏也未必寻死。宝玉不杀金钏,金钏确因宝玉而死。宝玉呢?觉得没趣,进了园子,看龄官画蔷去也。最需要的时候,永不在身旁。
张小娴说过:“一个承诺在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兑现,那就是出卖,以后再兑现,已经没什么意思了。”赵象溜了,步飞烟被活活打死,居然还落人诽谤“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
宝玉何曾想到金钏会去跳井,总以为明天到王夫人房中,又可以见 到。现代的红色,往往会觉得时间就如游戏一样,随时可以调档,从来不会意识到时间的经过是不可挽回的。
金钏死了,宝玉也没自责的意思,不过是习惯性的伤感,五内摧伤而已。
黛玉劝时,宝玉居然有脸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既愿意死,当初何必要跑,可见这勇敢,只是公子哥儿心中的意淫。张翠山为殷素素之错而自刎,段正淳心甘情愿为情人殉情饮剑,高下立判。焦仲卿纵然不敢和堂上争执,难免自挂东南枝,好比金哥自缢,守备公子投河。
日升日落间,记忆淡去,只留下水仙庵的一炷烟。曹植抱着枕头赋完洛神,大约也就准备忘却了。
晴雯、芳官、四儿被逐,“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读书至此,深恨勇晴雯挣命也要补裘,宝玉竟不能仗义一言。自己不能分辩,就敢疑心袭人,袭人至少还打点了衣裳杂物并自己攒下的几吊钱乘夜要给晴雯送去,宝玉做了什么?
总算有些许进步,知道是自己误了众女儿,死活央告婆子,家去看探晴雯,然而晴雯死后,宝玉所关心的,竟是晴雯临终那一夜叫的是谁?愤恨晴雯居然叫的是娘而不是他宝玉,他把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地位看的忒重了。
宝玉杜撰芙蓉诔,固然是因为小丫头传了晴雯作芙蓉花神的信,宝玉必要在芙蓉花前一祭以尽其礼,但也存了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的意思,所以最重要的是别开生面,另立排场,*奇异,于世无涉。尖刻如钱钟书先生,只怕要搬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的话来奉送。“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和意淫,梓泽默默余衷,分明是哀叹自己,哪里是诉凭冷月,黛玉一来,诔文就可以送人。
宝玉日后是否出家,是很可疑的。私奔,黛玉也是不许的;殉情,宝玉是不敢的;以宝玉的不担待,也未必就有出家的勇气;按了藕官的例,娶了宝钗,既不妨了大节,又免了死者不安,那是必然的。然而,家道中落,以宝钗之能,尚无以为继,那时候为生计想,学学葫芦僧,出家、击柝,倒都是件生意。
第一章蓝色的金钗们(1)
妙玉思凡
妙玉是出家的黛玉,黛玉是在家的妙玉,妙玉和黛玉都是苏州人,都跟着师父来京城,一般的出身书香家族,一样的自幼多病;黛玉三岁时有癞头和尚要化来出家,父母不从,而妙玉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不得已亲自入了空门;妙玉入了空门病方才好了,而黛玉的病只怕一生也不能好的了;两人美貌堪匹,诗才相若,收徒弟竟也都是薛家的媳妇(邢岫烟、香菱);潇湘馆在怡红院左面,栊翠庵在右边,而且都是所有住所里面最近的,两人也都喜欢宝玉,甚至名字都带“玉”字。
这些相似,要说妙玉黛玉是姐妹,或许还有不足,说两人互为影子,应该是无疑的,不过这还只算是外表,更妙在两人性格上也极其相似。
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妙玉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
黛玉进贾府,敏感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妙玉进大观园,也是敏感“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直到下帖子请了方来。
爱情上也是一样,黛玉没有莺莺的大胆,念了张生,就勇敢的以身相许;妙玉没有妙常的果敢,思了凡,就勇敢的跳出佛门。
黛玉的爱情,是委婉的旁敲侧击、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