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看着,偶尔轰然叫好,又或者一片惋惜。
我无意间视线划过令狐冲着迷其中的表情。像他这样年幼的男孩,定然不懂那些武学的精妙之处,只觉着分外好看,气氛令人激动,不免眼中满是钦羡。我带他来此,也是这个目的,我希望那丝对武学的渴望和喜爱能不知不觉在他心底扎根。也免得他年长后一心为情所困,飘渺江湖。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场中两人才分出胜负来。我点了点头,仍然运起内力开口道:“张希正,胜。”那个人立刻收了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剑,喜不自禁得从场中走下。而后不失礼数,向众人匆匆行了一礼,便和另一个输了比试,而有些垂头丧气的师弟退了下去。
“下一场。”我淡淡道。声音回荡在比武场中,众人俱是听得分明,又是两个人跃到台上,纷纷对这一边施了一礼,方才开始比武。
今日乃是华山每月的比武。这惯例自华山立派以来便有,只是沿袭了几代后便怠惰下来,到我师父那一辈时候,更是不堪,比武之事形同虚设。我下山走动这几年,却看到了无数初出茅庐的名门子弟,因为缺乏经验吃了不小的苦头,深知门中子弟相互切磋的好处,便在回山后拜托担任掌门的师父力排众议将它振兴起来。我虽做不了改变门祚气运的大事,这些小事还是能做的。
当年师父叹着气,凝视我良久,终究是答应了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剑宗与气宗的斗争已然到了紧要关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激烈的对峙。师父却特意分神,为我浪费了不少的气力。虽则人人皆知,这般重整比武之事对长久有利,不仅可避免门中子弟成为绣花枕头,更可及时纠正武学的差池。只是我提出的终归不是时候,白白让师父承担了无数我想不到的压力。每每念及此事,我的心中便满是感激和愧疚。
一个上午过去,众人完成了十之三四,其中一部分是极快见胜负,还有一些则打了持久战。这样的场景让一个孩子看,或许初觉新奇,后面未免无聊。我知道令狐冲聪慧异于常人,然而时间过久,少儿体倦,他脸上的那丝疲惫再抑制不住显露无遗。但他却偏偏碍于我正襟危坐,未开口令众人歇息,便不敢说出退下的话语。
我心思固然大半放在场中,却也有一小半留在令狐冲身上,本以为他会出声向我软语求助,谁料他竟然未有言语,心上不由恍惚怔了怔。令狐冲这般模样,突然让我忆起了他惨遭抛弃的身世,明明他达到了我要求的早熟与懂事,却也未免让我受到细微的触动。第一次,我对平日里待他的淡漠行为产生了一丝愧怍与心疼。
师父师父,为师为父。令狐冲毕竟年幼,我这般严厉却有些辜负了这二字,待他着实是过分了些。
我悄悄伸手,轻运内力,便让他模模糊糊间坐倒在了我的身上,悄然酣睡。
大约到了午时,我忽然感到怀中坐着的人动了动,便知道他醒了。只是他转醒过后却愣愣得看着我,目光闪烁,好像惊疑不定一般。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勿要发呆,看着场中。我面不改色,任由他坐在自己怀中,对场中道:“甚好,贺泉的这个‘有凤来仪’妙极。此场贺泉胜了!”
他乖巧得抬头看去。
场中一个三十余的男子行了一礼,温声道:“大师兄过奖了。”贺泉眉目轩朗,身材高大,也颇似仪表堂堂。在华山派几位十三代弟子中,他的武功也算是名列前茅。只可惜他带师学艺,便不能真正得到华山派的真传,所用的也是家传功法居多。
我对他点了点头,和场中十余人道:“如此上午的比试便到此告一段落。诸位师弟用过饭后,下午继续便是。”
众人皆是行礼退下。我低下头看向令狐冲,问道:“可饿了?”
想通了令狐冲不过仍然是个稚子,我也就放下了心中的心结,并未开口苛责他,也不提及他观武睡去之事,而是神色一如既往的询问。我见他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脱口而出道:“师父,我不饿。”然而话一出口,令狐冲的腹中便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也未责怪他心口不一,反而道:“下来吧,我们去用膳。”
这般尴尬之境,令狐冲早已羞得满面通红,粉雕玉琢的脸庞如画中童子,惹人喜爱。他抬头悄悄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些闪躲,行为举止却与平常不同的呆愣起来,想来是有些不自在。
兴许是心情颇佳,我难得多说了几句道:“你看什么呢?”
他道:“师父笑的真好看。”
“滑头!”我低声叱道,却未板起脸,而是带着一些轻松的神色,带着他向外走去。
令狐冲牵着我的大手,神色间流转着灵动与狡黠,边走边嘀咕:“明明便是如此。”
我不由得微感好笑,想着原来令狐冲的油嘴滑舌便是从小生出的性子,然而一旦想到他长大后……不免脸上再也笑不出来。
长大后的事情始终如同一块巨石,沉沉的压在我心头。我知晓他欺师灭祖,叛出华山,虽然那个“岳不群”也是罪魁祸首之一,而故事中的令狐冲是情理有容,毕竟不为我所喜。哪怕是上一世,我也只会对这样的人浅谈而不深交。这倒是无关乎理智,只是情感上的好恶罢了。
也罢,希望能改则改,否则就顺其自然吧。
这般想着,我却是忘了放手,而是牵着令狐冲一路回了有所不为轩中。我本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只是罕有人能走入心中,未曾想令狐冲却让我难得破例,萌生出一丝别的牵挂,希望能改变他的未来。又或许,令狐冲的出现正是告诉我,这天下本没有注定的未来。反正自我的心中难得生出了一股渴望,是入世改变的渴望,也是悄然而生的期盼。
作者有话要说: 再困难也要咬牙坚持着
☆、第三节
每月的比武很快将近尾声,轮到我那场时,已是天近傍晚。我持剑上了场,一招“白云出岫”起手,便以快打快起来。对手虽也不弱,但支撑却不过片刻,我便将剑架在了他的颈项旁,一时间就听着四处众人均是轰然叫好。
我站在场中,下意识看向令狐冲,就见他紧张的自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咬着唇,心神似乎为剑光所摄,脸上露出十分的赞叹与着迷倾慕。
这般目光我见到很多次,几乎每一个江湖中人初见我出剑,都会忍不住露出或多或少的这般叹服钦慕神色。
转世至此已然有二十年,自从知道这是怎样的世界,我便明了再不能持着和平岁月的某些观念,纵心中并不喜欢,也必须适应着。在江湖中行走的近几年,我的剑上也沾了血。我不愿滥杀,但江湖中少不了纷争,怎么能置身事外。幸好我精习剑术,自保之余下手尽量快简,倒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又因处事尚了君子之道,久而久之便得了“君子剑”的称号。
剑之一道,大类君子一道。正为意,诚为心。我自七岁起习剑至今十余载,入了剑道之门,早已分不清是因为刻骨的习惯或是真心的喜爱。师父总叹息我天生为剑而生,又恐我将来一心一意痴了剑道,愈发冷冰冰的为人不喜,才为我请了夫子教导为人处世。而为我个性所虑,师父更仿照他派,在华山中开创先河得收了一些记名弟子,好增些人气,这也成了剑宗与气宗阋墙时,剑宗搬出打压师父的理由之一。
“大师兄!”众人依旧向我行过礼后便离去,自行体会今日比武所见的精要。
我重新把剑插回身侧的剑鞘中,向令狐冲走去。华山派虽然是以入门时候来排次序的,然而我能够凭借这般弱冠年龄,被人称心悦诚服得称呼一声“大师兄”,除却门规,却也有我个人武功的原因。谁的武艺高,谁便受人尊敬,武林中大抵如此。
我见令狐冲双眸闪亮得看着我,形态可爱,似乎欲说些什么,不免开口问道:“冲儿,你可有事?”
他斩钉截铁道:“师父,我要学剑。”
“学剑?学剑可不是一件易事。你可需要下苦功夫才是。”我虽然隐隐记得令狐冲后来习得了“独孤九剑”这样的高深剑技,想来天赋必是出众无疑,然而却依然出言敲打他一番,防止他小孩心性,半途而废。
令狐冲跟着我走出比武场,一面慢慢得伸手握住我的衣袖,我下意识得伸出手反手握紧了他。
他眼中灼灼:“我定不负师父所望,求师父教我。”一面用力摇了摇我的手,褐色的清亮眼睛满是执拗的神色。
我是第一次见他这般胡搅蛮缠之态,哪里还有一丝怕生的样子,当下有些新奇。不过今日我带他来此,本也有几分引他入门的意思,便也就顺水推舟得答应下来。待得我两人登上玉女峰平台处时,恰好见着晚霞满天,葱葱荣荣的树林阴翳,衬出广阔天空的瑰丽无比。目睹这般盛景,令人一时间心旷神怡,我情不自禁得长啸了一声,仿佛在这世间难得逍遥一般。
我所习得的内功,乃是气宗一门最为高深的《紫霞功》,只是师父在闭关前刚刚传授于我,所练的时日尚短。我虽然进展迅速,却也比不得那些江湖名宿,但飞檐走壁的轻功却不再话下。当下抱起令狐冲,脚下微点,向熟悉至极的险峻华山上急速行去。
我先教令狐冲的并不是剑的技法,而是简简单单的剑性。因他年幼,身骨未定,尚且不能练习技法,也没有足够力气挥使得那些江湖中常用的铁剑或钢剑。我便自后山为他取了一块百年桃木,按我的佩剑的样式,亲自雕制了柄轻巧的桃木剑,供他揣摩把握剑之一物。
华山派原来贵为五岳剑派之首,在剑道上的造诣自是天下魁首。虽然派中剑宗失了势,但我却没有那些迂腐的门户之见,定要讲究以气为贵,一味排斥技法。然则,前人之鉴,后事之师,凡欲要修剑,当先修剑之性。江湖中人不懂这个道理,使出之剑往往只得技法之外形,而不通剑心,更枉论剑气、剑意,十几年蹉跎在外还不得入剑道之门。
这些都是师父昔日说与我听的,我牢牢记在心底,不敢有半分遗忘。
“这剑性一物,为师是无法言谈相授的,你悟了多少,只能是你自家造化。”我对双手接过木剑的令狐冲叮嘱道。
他点了点头,紧绷的小脸隐隐露出一丝虔诚之色。
“定不负师父期冀。”他低低道。我微微一怔,时光荏苒,昔日师父言传身教的场景依稀在畔,而彼时稚龄的我的回答也是一模一样的几个字眼。只是如今岁月迁延,角色变换,我已为人师。一下子我只感到复杂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令人屏息。我微微张口,似欲感慨些什么,但末了也只是与师父那时候一样,淡淡的点了下头。
转眼间就过了几个月,令狐冲的聪慧敏锐令我暗暗意外,但言语上却依旧少有褒扬之辞,怕纵容出他的骄傲性格。只是令狐冲几乎是到了过目不忘,触类旁通的地步,不由令我暗自叹服。这天赋一物,最是难言。老天爷赐了他这般佳的根骨与聪颖天资,却也给了他自幼失怙的残忍命运。或许一啄一饮,真有天定吧。
因他的性子与我不一,活泼不喜静,我便没有教他四书五经,只是在他遍识了常用与稍晦涩的字后,再学了些史书,便让他自行在书房中觅书而观。原先下午的授课时间,也变成了我对他阐发小半个时辰的剑道精义。
白日里我亲自安排文课结束后,便由他满华山的野去了。我也不限制他,自顾自去处理其他事宜。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入眠时居然也抱着那柄木剑,才知晓他竟把我那句“悟了剑性方算入门”奉为圭臬,日日剑不离身。
我哭笑不得,看着他稚嫩的脸庞渐渐在我含着笑意的视线中变得通红,似要滴出血来,不由露出微微浅笑,是摸了摸他的头道:“勿要心急,凡学武,当磨砺心性,学得会慢。待你有了成就,为师便再赠你一柄宝锋利器。”
他抬起头来,紧紧攥着我的袖襟:“我要这柄木剑。”
我一怔:“木剑?你留着何用?”
他执拗道:“我不管。我定留着师父的剑,将来用它迎敌。”他的眸子渐渐亮了起来,宛若星辰,很是迷人:“那些凡铁怎抵得上这柄木剑,何况独孤剑圣不也是以花木为剑。我听说无剑胜有剑,无招胜有招。将来——将来我用它也就足够……”
我脸色一沉:“你这些话自何处听来的?”什么无剑胜有剑,无招胜有招,这些剑道精辟之言俨然不是一个初学者能够说出来的话,更不可能自一个不及总角的幼童口中冒出来。
令狐冲现在正是打基础的时候,最是紧要,所谓九层之台,始于累土。若是自小不切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