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想,跟这个少女聚下去,又有什么结果呢?在她固然不易离开佛门,在他也有重重困难,首先是这一腔柔情,如是不能立刻遣散,他数十载苦修之功,将毁于一旦。
啊,老天爷,如果我的功夫毁去,后果哪堪想象?程云松想到这里,额上不禁沁出冷汗。我必须放弃这个少女,越快越好!唉,但从今以后,无论在笙歌繁华之地,或是山明水秀的去处,身边少了她,还有什么趣味呢?
怅惘和空虚之感,紧紧包围了他。在这从前,他一向自以为不会尝到这等滋味的。
必须赶快离开崔小筠的想法,使这个铁石心肠的程云松心头阵阵悲黯,一些字句闪过他脑际,当下挥笔写道:“余情袅袅人空冥,强把热肠化作冰,冷落一天月与星。百炼千锤犹绕指,一波三折已灰心,无边寂寞旧歌声。”
这阙调寄浣溪纱的小词,一气呵成,把他此时此刻的心境都描写出来了。
随着夜色加深,吹入室内的风更凉了。程云松吹熄了灯烛,走到门边,忽见走廊的另一端,有个窈窕身影,倚栏仁立。
迷朦的月色下,这条人影也显得朦朦胧胧的。可是程云松一望而知是崔小筠,绝对错不了。
她心中可能也充满了离愁吧?啊,不,我别自作多情才好,程云松忖道:她可能对着月华,忽然参悟了什么禅机也未可知。
这个一向自负风流潇洒的男人,对崔小筠可真没有一点把握。她那淡淡的笑容,湛明的美眸,常使人感到她好像隔得很远很远,凡夫俗子不可企攀。但是,有时她温柔的关心的动作,却又令人泛起无穷希望……
唉,忘记吧,想法子通通给忘记吧。程云松用力地挥挥手。忘记她就像抛弃那个姓林的小妞一样,一下子全都置诸脑后,不留一点印象……
但姓林的小姑娘不难忘记,倒是她的姑婆,那个一手把林爱玲抚养大的老女人,她失声的诅咒,恨毒的眼光却不易忘记……
那个老女人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回荡,一连串的诅咒,对了,还有几句话:“你这没心肝的缺德鬼,老天爷一定叫你不得好死。有一天你也被人作践抛弃,你连上吊也来不及……”
啊,她骂得有理,我净做缺德的事,命运之神怎肯一直帮着我?程云松怵然地想着,身上忽然冷汗涔涔。因为他已略略体会出这种刻骨铭心的苦楚了。
一灯如豆,灰黯的四壁使油灯更显得昏黄无力。
展鹏飞眼中射出腾腾杀气,望着窗外,但那儿只有一片黑暗,没有人影。
刚才听到的已经是第三个同样的故事了,一个朝气勃勃,善良孝顺的青年,爱上一个富有的美丽的女孩子,然后,她忽然不理睬他,让他悲伤痛苦和绝望,以致整个人都变得痴呆了。
年迈的双亲为之涕泪涟涟,虽用尽法子,仍然不能使孩子的破碎的心复元,眼睁睁地看着他憔悴而病倒……
“这是断肠府的惯伎,对不对?”展鹏飞的声音从齿缝进出来,十分冰冷。
对面的孙小二点点头,道:“不错,这就是断肠府的惯伎,他们男男女女所修习的这一门内功,古怪得紧。为他们而断肠的人越多,功力就越深厚。”
展鹏飞怒哼一声,道:“真是放屁,天下哪有如此邪门的功夫。”
孙小二道:“据说当真是这样。不过他们所冒的风险可也不小……”
展鹏飞惊讶的消失了眼中的杀气,问道:“有什么风险?怕被人恨极杀死么?”
孙小二道:“那倒不是,只因为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木石,所以最怕自己忽然把持不住,动了真情,那就完蛋了……”
展鹏飞皱起眉头,不解地道:“动了真情有什么打紧?哪里谈得上完蛋?”
孙小二道:“他们绝对不能坠入情网,如若不然,一身功夫立时毁去,痛苦比死还难过……”
展鹏飞听懂了,却觉得太玄了一点儿。
孙小二知道他不大相信,便又道:“事实是否如此,谁也没试过,试想当今之世,谁敢跟这些全无心肝的人玩火呢?你可知道?断肠府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漂亮得很,各有一套,只要被他们看中,准得被迷住,说起来简直就跟狐仙差不多了……”
展鹏飞半晌才道:“我才不怕……”
他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便又道:“那个妖女就住在我们黄昏时经过的村庄,你记得不记得?有一坐高楼,飘送来琴歌之声,就是那个地方!”
孙小二道:“咱们现在就去么?”
他想到那个断肠府的妖女,将被展鹏飞的宝刀一下子砍下头颅之时,心中暗暗畅快。因为那三个受害青年的父母,实在太可怜可悲了,连他孙小二也感到无限同情。
展鹏飞摇头道:“明天一早去。”
孙小二讶道:“你想白天下手么?咱们已查出在那集石庄的村子里,住着不少断肠府人物。凭咱们两个人,势孤力弱,只怕不容易讨好……”
展鹏飞淡淡一笑,道:“我有一个想法,但说出来只怕你会笑我……”
孙小二心中掠过一阵不祥之感,冲口道:“哦?你敢是想试试那妖女的魅力么?使不得很,万万使不得,还不如连夜赶去,暗中取她性命。”
展鹏飞心思被他一猜便中,暗暗佩服,道:“我不怕她的魅力,既然她用这等手段害了不少人,我非得去试试不可,要是她动了真情,一身功力便毁于一旦,对不对?”
孙小二道:“话虽如此,可是她曾经全力修习这门媚人的功夫,你却从未玩过这等把戏,你们之间哪个占便宜哪个吃亏,不问可知,再说你放弃了自己专长的武功不用,这叫做‘失其所长者弱’,展大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展鹏飞却自信得很,他可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像三阴教主无邪仙女,大伪教著名的艳女华媚娘,甚至他师父的独生爱女徐佳佳,都有倾国倾城之色,见过这种人物,还有什么女人能迷得他?
他总算想出这个借口来反驳对方说道:“你刚才说过,没有人敢冒险跟断肠府的妖女玩火,可是真的?”
孙小二立刻道:“当然是真的,谁敢这样做?哼,定力再强的人,也不敢去试的。”
展鹏飞淡淡道:“那好极了,既然从来无人敢试,则我来这么一招,正是上佳的奇兵,断肠府之人万万想不到的。”
孙小二一愣,道:“这个……这个……唉,就算你没说错,但你何必冒这个险呢?”
展鹏飞道:“孙兄,你负责替我动动脑筋,一是捏造身世,同时也得安排一下,以便对方调查时,不会露了马脚。第二,你给我准备一套农家子弟的衣物……”
这个英俊的青年十分自信,深信自己绝不会坠入妖女的情网。最不幸也不过无法使对方动真情而已,实在是有赢无输的局面。
可是第二天当他见到这个可恨的该死的妖女时,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们是在庄口大路边的一家干净酒肆见面的,这个地方,他已查出是妖女时时小憩之所,因为这间酒肆虽是面临大道,却完全在树荫遮蔽之下,不但凉快,同时从轩敞的后窗望出去,一条平静的溪水,流过平坦的草地,两岸垂柳夹植,风物极是宜人。
很多人都喜欢在肆内歇上一会儿,总会感染到一份怡然自得之乐。溪流岸边的柳荫下,还不时有人垂钓,使这幅画图平添几分隐逸之气。
这个妖女叫做王妙君,展鹏飞还知道她的外号是火中莲,在断肠府名列四大恶人之中,并非是等闲之辈。她的打扮很素淡高雅,长长的柳眉末梢,隐隐挑着几分寂寞幽怨,这是最迷人之处,而且也使人觉得难以相信她就是鼎鼎大名,无恶不作的火中莲王妙君。
秃头胖脸带着一团和气笑容的酒肆老板李胖子,来请展鹏飞到王妙君的桌子坐下之时,他立刻肯定这个李胖子,必定是断肠府之人,至少也是断肠府的爪牙。
王妙君那对大眼睛,瞧人的时候,有点儿痴痴迷迷的神情,这种眼神,说美不算美,说媚不算媚,但却十分迷人,能够使男人为之胡思乱想。
在表面上看来,这张桌子上,一个是淡妆明媚的女郎,一个是农家装束的壮健青年,其实极尽勾心斗角之能事,复杂和危险的程度,比鸿门宴还甚。
“你要喝点儿什么酒?”王妙君柔声问,眼珠凝定地望着人。瞧起来真像个胸无城府的女孩子。
展鹏飞拘谨地摇头道:“不,我……我很少喝酒……我不大会喝。”
王妙君淡淡一笑,道:“男人应该会喝酒,对不对?只要不酗酒就行。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好像未见过你呢……”
展鹏飞道:“我来探看我姑妈,住一两天就得回去。”
王妙君啊了一声,道:“那多好呀,你这两天可以无拘无束地玩,一点儿也不必烦心别的事,到亲戚家做客就有这种好处……”
展鹏飞咧嘴一笑,道:“这倒是真,但出来玩,想到家里的人那么忙,心里总是有点儿过意不去,便想赶紧回去帮忙……”
他几句话就把淳朴忠厚的性格表露无遗,王妙君眼中闪过宽心的表情,虽是一瞬即逝,他都没有错过。
自从艺成出道以来。江湖上还没有一个男人敢故意来惹她,但王妙君仍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以免一时大意,中了人家阴谋毒计。
这一点已被展鹏飞发觉了,现在就等看她以什么手段迷惑他。不过他敢打赌这个蛇蝎般的美女,绝对不会使用最原始的肉诱手段,因为对付一个热情的世故未深的青年,用肉体反而不易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她目的要使男人为她心碎断肠,所以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这个妖女没有用肉诱手段,他们踏着溪畔的绿草,在摇曳的垂柳下漫步。王妙君有一个非常凄凉的身世,她好像一朵飘零的落花一般,没有根,也没有人庇护。现在是寄居在她远房的表舅家里,暂时还不愁衣食,可是……
她的珠泪悄悄滴下来,听了她这一番倾诉,加上她的楚楚神态,实在足以使任何硬心肠的男人为之同情倍至。
展鹏飞让自己充满同情,而且使自己就像一个朴实的农家青年一般,表现出他的同情和某种渴望。明眼人一望而知,他渴望着能以微小的力量,帮助这个可怜可爱的美丽女郎。
然后,话题转到展鹏飞身上。
“寒家世代务农,”他说,看看自己双手,不算粗也不算滑嫩:“但我却入过学,读过几年书,可是……可是……”
王妙君会解他的意思,道:“你可是觉得十年寒窗也没有什么意思么?”
展鹏飞吃惊地道:“啊,你怎么知道呢?这话若是告诉别人,不被骂死才怪!”
读书求仕本是最高贵的途径。一个农家子可不比才名盖世之人,怎敢鄙视?所以展鹏飞这样说法。
“没有关系,”王妙君微笑说道:“苦读十载,谋得个一官半职,我也觉得很划不来。倒不如几亩薄田,粗茶淡饭,安安逸逸的度过这一生……”
这几句说得体贴之极,连展鹏飞明知她乃是做戏,也差点感动得五体投地。幸而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正是王妙君高明之处,能够叫人断肠,正在于此。于是他一面警惕自己,一面装出佩服感激之状,道:“这些话我向来不敢说,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有人知道。万想不到你竞替我说了,天啊,真想不到,谁能相信有这种事呢?”
王妙君缓缓蹲向溪边,摘下一朵淡黄色的野花。她的动作十分优雅,教人神往。
展鹏飞眉宇间流露出悲哀之色,想道:像她如此颖慧美丽的女郎,实是难求难遇。假如她不是断肠府的人物,则倾心相许,又有何妨?可惜事与愿违,我不但不能吐露真情衷曲,还须步步为营,严防入阱受害。唉,这是何等可悲之事啊……
他希望立刻把假面具除下来,彼此不要再扮演下去。假如她竞肯幡然悔改,毅然脱离断肠府的话,那就放她一条生路。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因为他深知这是不可能之事,只好把这阵不知名的悲哀,深埋心底而已。
王妙君目光扫过展鹏飞,发觉他沉默的神色,隐隐含着沉郁,心弦蓦地为之震撼。
她洞悉人生,通晓人情,知道凡是有才情智慧的人,往往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看来这个淳朴的农家子,竞也不免如此!
她感到从来未有过那么心软,因为根据她的经验,要毁了这个青年,真是易如反掌。
但拂面的凉风,灿烂的阳光,粼粼的流水,飘零的杨柳以及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这一切再加上英俊可爱的青年。这幅图画,这等情景,转瞬即逝,岁月推移,永远不可复得复见。似短促美丽的时光,何必不留下值得回味的回忆呢?
她轻轻叹口气,道:“你快点回去吧!”
展鹏飞讶道:“你说什么?”
王妙君蓦地警觉,忙道:“没有,没有什么!你刚才想什么?”
展鹏飞道:“我正在想,过去和未来,都不是真实,只有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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